or8b-ep4:三色(9)
“真难看,真是难看啊。”岛田真司把报纸丢在一旁,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笑容,“让那些人受点教训也好,不然他们很难摆正自己的位置。”
他放下那张对整合运动的失败进行了多番美化的报纸,继续看舒勒给他寄来的文章。经历过这么多的挫折之后,两人的心态变得平和了许多,凭借着一己之力在各项基础研究设施不完善或理论系统天差地别的情况下推进人类认知范围的边界这种不切实际的理想仍然保存着,只是不再会成为指导行动的首要原则了。假如能够把一两个长期困扰着某个平行世界(也同样困扰着他们自己)的问题弄清楚,也算获益匪浅。
舒勒的这篇文章利用了宇治孝康对恶魔性质的描述和超时空传送理论来对容纳恶魔的空间进行了定义——仍然只是总体性质上的分析。由于种种迹象证明在其他平行世界堪称子虚乌有的灵魂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舒勒首先在论证灵魂的性质上花费了大量篇幅。虽然他们这个来自平行世界的团队中的每一个成员能够起死回生并将意识降临到另一个世界这件事本身已经极大程度地冲击了舒勒和岛田真司原有的观念,但瑞士学者却拒绝使用【神】或其他类似的概念来解释灵魂。
把舒勒的文章通读了几遍之后仍然不得要领的岛田真司最终决定借着研究转化出的魔法师稳定性的名义把舒勒请来和自己一同讨论,他能感觉到舒勒发现了一些有助于他们在接下来的平行世界避开重大风险的规律。
埃贡·舒勒欣然应邀前来,他把一部分应付军队的差事交给了助手们,然后驾车抵达了岛田真司的研究所。严格来说,舒勒并不想把这里称之为研究所,因为转化魔法师的工作事实上和岛田真司本人的关系不大,不过他知道自己也没法解决只有魔法师能理解的难题,这促使他对现状保持了沉默。不管怎么说,宇治孝康没有和他们为敌就是他们最大的幸运了。
“我只是尝试着使用类似的理论来解释现象,有疏忽和失误也是在所难免的。”两人在岛田真司的办公室里喝茶,见到自己的文章上被岛田真司画上了大段红色注释内容的舒勒毫不犹豫地承认了他在撰写文章过程中的过失,“……只是有些许相似之处而已。”
“我理解,舒勒。”岛田真司有些好奇队伍中那些真正的虔诚基督徒会怎样看待这些事,然而一想到种种神奇的经历都没能动摇麦克尼尔的信仰,他就明白自己不该对此有额外的期待,“你的解释让我想起了西格玛协调器……那个装置被摧毁之后,超时空传送的不稳定性迅速增加了。”
“并且它在你死后短短数年内就不稳定到了完全无法正常使用的地步。”至今回想起来,舒勒因此而坚信让某些不合时宜的技术消失在人类社会视野中的决定是正确的,“许多学者都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而我比较支持的论调是,西格玛协调器破坏了高维空间的连贯性……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我们谁也没有真正地观测过高维空间。”
“所以你相信灵魂是这个平行世界的高维空间和人类所生存的物质世界互相作用的结果?”岛田真司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不同平行世界之间的差异之大足以让他怀疑人生,而且他已经意识到还有一些他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存在于无穷无尽的时空某处等待着那些和他们命运相似却又千差万别的其他冒险者去探索,“我不是不相信你,舒勒。我只是觉得……你看,我们坐在另一个平行世界的20世纪30年代的巴西某处的办公楼里喝茶,可我们的世界上却没有人能够以任何方式证明灵魂的存在。”
岛田真司滔滔不绝地描述着他对不同平行世界规律的猜测时,埃贡·舒勒的视线已经捕捉到了那张放在办公桌上的报纸。他今天早上看过同一期报纸,上面对联邦军在阿拉瓜亚河西岸的失败仍然采用了整合运动惯常的委婉语调来描述:后撤只是战略性撤退,步步逼近的敌人所付出的代价也十分惨重。此外,效忠于整合运动的报纸记者们还对共和军的狡猾和残忍进行了一番夸大其词的描述,他们不介意把共和军渲染成一群训练有素且用心险恶的悍匪——而且还是受外国指挥的。
只要北方的麦克尼尔等人还是安全的,舒勒就不会过分地关心前线的消息,况且整合运动虽然不会刻意隐瞒战况,经过粉饰后的新闻和假消息的区别仅在于程度上。
“……要我说,适用性高一些的说法应该是这样的:把我们对魔法师的定义挪用过来,就说灵魂基本是存在的,只是由于一些基本参数的差异而无法在大多数平行世界被观测到。没错,我觉得这是可行的。”岛田真司仍然在向舒勒推销他的思路,“观测的行为本身在我们的世界和大多数平行世界中会带来惊人的误差……”
“那反而是个次要问题了。”舒勒打断了岛田真司的思路,他反而对这个问题缺乏继续研究下去的兴趣,“宇治孝康也说了,李林是不会安排不熟悉那些超自然力量的人去类似的力量泛滥的平行世界完成什么诸如拯救人类文明之类的使命的。所以,对什么灵魂问题之类的分析就到此为止吧,我想以后我们也不会碰上类似的事情了。比起这个,我有另一个思路,那就是李林所说的拯救人类文明一词的实际定义。”
这是岛田真司在研究工作没法取得实质性进展(且他本人也基本被排除在外)的时候能够专心思考的少数问题之一,因此舒勒的表态并不出乎他的意料。长期以来,该在复杂变化的乱局中做出什么选择一直是队伍中的同伴们争论的焦点:且不论麦克尼尔在前几个平行世界的冒险中由于缺乏足够的资源而不得不依附于强大势力结果误打误撞或被迫犯了许多错误、制造更多惨剧的失败经验,即便在他们目前初步具备了能够和其他势力讨价还价的本钱后,所能做出的改变也十分有限。倘若舒勒或是岛田真司想在整合运动的控制区做出些能动摇整合运动权力的事情,第二天他们就得考虑怎么逃离巴西了。
谈及【人类文明的危机】时,岛田真司不假思索地把他所生活的时代和麦克尼尔的时代全部划入了【危机时代】里。
“在我看来,一个【好】的人类社会是让人向往的、让人愿意在其中生活的。它的文化、科技、思想……种种方面都在飞速地发展着,即便这些发展有时候并不对每一个个体有利,从整体上而言长期结果仍然会造福于人们。”说到这里,戴着眼镜的日本学者叹了一口气,“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我死后的时代了……人们恨不能拉着整个世界一同陪葬,明知进攻蓝区会污染地球上的最后净土也要把gdi从天上拉下来。哎,你还记得上一个平行世界吧?人类迟早有一天要全部变成食尸鬼,那么单纯地去捕杀食尸鬼而不从源头上消灭这种基因里的缺陷,反而会在最后带来更严重的问题。”
“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可以忽略。”舒勒不由自主地笑了,“你和你们的皇帝很有共同语言呢。可惜的是,你们没有办法让别人相信你们会带来一个更好的结果。”
“……你就不要说这些了。总之,毁灭是危机,停滞和倒退也是危机。日后的历史在告诫我们,人类必须一刻不停地前进,哪怕片刻的倦怠都会在将来的某个时间点被证明已铸就了灭亡的隐患。如果这个平行世界里的【恶魔】都是由人的灵魂所化成,那么最近十几年来世界各地频发的各种灵异灾害,乃至几年前的【降魔战争】,虽然其根本原因都是数百年前的魔法师们因野心或愚蠢而犯下的种种罪行,但直接的诱因却是……”
岛田真司停下了,他和舒勒都想到了答案。
【世界大战】。
持续数年的世界大战把成千上万人送进了坟墓,没有死在战场上但却因瘟疫、饥荒而死的遇难者更是数不胜数。宇治孝康曾经说过这个平行世界的恶魔都是满怀仇恨的亡灵所转化而成的,那么在短期内积累起来的几千万冤魂给原有的平衡体系带来的冲击将会是惊人的。
按照上面的逻辑来推算,倘若爆发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果不堪设想。几年前的【降魔战争】使得人类损失了三支【华击团】才将恶魔勉强镇压,对抗恶魔的精锐魔法师战斗部队至今仍未完全恢复元气。要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按照原有的轨迹(不管是德国人还是俄国人还是某个第三方国家来挑起)爆发,恐怕人类除了向上帝祈祷之外将再无自救的方法。
“所以,麦克尼尔担心的是这个吗?”岛田真司一点都不想在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有关的话题里谈起日本,反正他到目前为止还没见过日本没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战败的平行世界,虽然他若是声称自己也是受害者的话就一定会引来麦克尼尔和其他两个美国人的嘲笑,“……担心整合运动掌舵的巴西会和某个野心勃勃的战争策源地结盟、从而让美洲也成为战争的前线?哦,我没理由说他自私,战火烧到美洲确实会导致死伤人数继续攀升。”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合理解释,不然他没有理由来巴西的。”舒勒在欧洲工作的时候已经搜集了不少情报,那些情报起码已经排除了nsdap治下的德国挑起世界大战的可能性,“你得理解他,岛田。美洲在大多情况下可以在世界大战中置身事外,而且美洲国家也无法成为战争策源地……顶多是成为其他势力的跳板而已。有墨西哥的案例在先,麦克尼尔肯定是不会愿意看到美洲的某个国家和一种比较危险的欧陆主流思想有太多联系的。”
“他不过是要贯彻落实【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这一口号而已,”岛田真司想了想,暂且放下了把另一句类似的口号说出来的念头,“但我看他还不如想办法去欧洲刺杀一些关键人物,说不定那样可以阻止世界大战爆发。”
“你确定吗?”舒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以掩饰自己的尴尬,“想一想第一次世界大战是怎么爆发的,你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舒勒和岛田真司又继续探讨了一些技术问题。自从得知舒勒在为整合运动工作后,岛田真司时刻担心舒勒会为联邦军提供过大的优势,直到今天的新闻出现,他的顾虑才有所减轻。当然,已经被整合运动折磨过一次的日本学者的基本态度没有变:战胜整合运动几乎是痴人说梦,要想避免整合运动带着巴西走上歪路就得采用其他办法。
最近的菜肴花样又多了几种,饥饿和消费品短缺的困扰已经离他们远去了,整合运动努力确保生活在其控制区的公民们能够过上正常生活而非时刻感受到战争的压力。巴西东北地区的战争还在进行着,然而在许多生活在东南沿海地区的公民们眼里,战争在米纳斯吉拉斯州被联邦军占领之后就已经结束了:富庶的南方三州的叛乱已经被镇压,北方的共和军不足为惧。
研究员和警卫们所谈论的话题也多了起来,从担心明天能吃到什么变成了对未来生活的规划。看似离人类的未知领域最近的科研人员也好,掌握着暴力和权威的军人也罢,排除掉这一切身份后,他们仍然是普通人,也有着人的一切需求。这一切转变都被岛田真司看在眼里,他也因此对整合运动多了几分敬畏:经历过最近几年的剧变后,只要整合运动能为巴西的公民们创造出相对稳定的生活环境,它所犯下的罪行或许很快就会被淹没在历史的浪潮之中。
但是,潜藏在这一切背后的危机也随之浮现出来。装作要正常发展下去却暗地里筹划着发动大规模战争的国家和组织不在少数,本来就喜欢采用极端手段对付外国移民的整合运动如果成为其中一员也没什么值得意外的。
“我说你啊,明明已经输过一次了,却还是没总结出正确的经验。”舒勒喝着玉米汤,一脸费解地解答着岛田真司的疑惑,“基础能力不行,仅在个别方向上试图搞什么专精研发……是没有用的。你们总是沉迷发明什么【最终决战兵器】,难道你们是因为那种超级兵器输给了地位等同的竞争对手才输掉战争的吗?现在的情况也一样,如果巴西人不先把基础设施造好、提供良好的研究环境和适合产业发展的土壤,我带来的这些小玩具又有什么用呢?到那时候,他们也许会熟练地使用设备,可是除此之外的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是陌生的。”
“嗯,那么好消息是我不用担心我们的无心之举给联邦军带来优势了。”岛田真司想强调说【最终决战】兵器也是有量产化的可能性的,只要产能足够就行,但他一提到这问题就没法自圆其说,“坏消息是,连你带来的这些变化都没办法影响整合运动,我们就更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了。哦,上午你说李林的描述有可以利用的漏洞的意思是——”
“没什么,我不建议你们这么做。”舒勒摆好叉子,把餐盘放在一边。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这个研究所的厨子们因岛田真司的缘故而稍微改变了饮食的风格,或许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讨好,然而身处其中的岛田真司每次提起整合运动时仍然只说自己被扔到研究所里充当实验品的惨痛经历,“我只是感到奇怪而已。李林说过他会以某种方式把刻意推动局势恶化的人抹掉,那么为什么阿尔伯特·威斯克却安然无恙呢?把那种t病毒传播到全世界,对人类文明的危害肯定会更大一点……”
岛田真司的直觉告诉他,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可能会让他们得出一些危险的结论。于是,他决定把话题转移到如何尽量避免整合运动在未来几年内做出危险决策上。这又回到了先前麦克尼尔所面临过的同一种困境上:他们需要通过支持某一个势力来避免更加不堪设想的结果出现,然而有时候两伙人之中并不存在【谁更好】一说。
能够直接被岛田真司影响的只剩下的那支半成品魔法师部队,而且它真正的指挥者是宇治孝康而非岛田真司自己。小心翼翼地避免自己得罪宇治孝康的岛田真司不想开口求对方帮忙,那会使得他们更为被动。此外,万一那个态度比他们更加游戏人间的家伙突然心头无名火起,分散在各地的其他同伴(也包括真实身份尚未被揭示的卡萨德)的命运还不好说,但没法逃出里约热内卢的岛田真司和舒勒可就死定了。
似乎只有卡萨德有能力完成这个任务了,岛田真司想着。
联邦军在北方的失败或许会导致整合运动催促他们制造出更多的魔法师,在通知正式下达之前,岛田真司还有一段难得的清闲时光。吃完午饭后,他和舒勒来到地下实验室,在其中一个房间里见到了仍在冥想的宇治孝康。
“宇治先生,下午好啊。”岛田真司笑眯眯地和这层人皮下不知藏着什么的魔法师打招呼,“也许我们很快就能获得一个在北方检验这些魔法师真实战斗能力的机会了。”
“他们还需要更多的准备时间,岛田。”宇治孝康的态度却不是很积极,“他们目前可以在南方正常活动,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到了北方之后,这些人要重新适应新环境。”
“我得打断您一下。”舒勒咳嗽了一声,“巴西的东南沿海地区开发得更早一些,曾经在此死掉的人也更多。如果他们已经能适应里约热内卢的环境,到了北方之后应该会更加轻松才对。”
“不要直接把恶魔看作和灵魂等同的东西,外国人。”宇治孝康轻蔑地瞪了舒勒一眼,“北方和这里不一样,在那里死去的人或许从总量上来说会更少一些,但能在最近一段时间内死在北方的雨林中的……除了那些土著之外,大多是被迫去谋生的人。他们所积累起来的压力,仅次于战争带来的亡灵。”
就确保魔法师稳定性的问题,两名学者和宇治孝康展开了长时间的讨论。宇治孝康强调,这些本质上是恶魔的魔法师不应该在恶魔容易造访的区域作战:他们的能力只能用于对付人类。如果有人非要冒险把这群已经可以被称之为【半恶魔】的魔法师送到危险地带,这些家伙哪怕只是集体脱离控制都已经算得上是最好的结果了。
“我算看明白了,你从一开始就想要让恶魔直接进入人类社会。”岛田真司语出惊人,他先前已经从宇治孝康的行动中察觉到了些许异样,今天他终于一时兴起把自己的猜想直白地说了出来,“虽然我现在不能确定你的真实身份,也许你是我国古代的某个著名【妖怪】。”
“【妖怪】是……类似半兽人的那种怪物,对吧?”舒勒随口问了一句。
“……差不多吧。”岛田真司摊开手,无奈地笑了,随即又把目光转向同样挂着一副玩世不恭笑容的宇治孝康,“现在回想起来,你其实明明能自己插手这些事,但你一定要等我做出这个决定、听我要求用恶魔来制造魔法师之后,才信心十足地动手。这样一来,日后巴西人发现什么隐患或是其他国家的华击团找上门的时候,你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且他们就算想要寻找罪魁祸首,大概也只能来找我。”
“年轻人说话这么不委婉,当心以后吃亏啊。”
“你承认了?”岛田真司的笑容绽放得更热情了,“好,合我胃口。你要是没这打算,我反而觉得没趣呢。舒勒,咱们继续工作吧,今天就先测试一下魔法师在不同环境下的稳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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