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8b-ep3:进取(6)
“我们该用一种更认真的态度来研究这些问题,辛特拉先生。”岛田真司板着脸,像对着助手和学生训话那样指责着脸色不善的黑人魔法师。他终于不必在全身缠绕着绷带的情况下坐着轮椅(还要舒勒在后面推着)出入于各种场所了,身体上的好转和舒勒给他捎带的整合运动臂章让他获得了久违的自由,而眼下的岛田真司十分享受这一切,“虽然我很想夸奖你们几句,可你们的工作成果跟某些人坐在古代小作坊里琢磨出的结论没什么区别。”
这番话把身为整合运动成员的辛特拉气得勃然大怒,黑人魔法师从椅子上跳起来,作势要狠狠地教训一下眼前大放厥词的日本人。镇定自若的岛田真司喝了一口茶,低下头继续看对方为他提供的档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见对方似乎不怕他的威胁,先失了几分锐气的辛特拉只得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回到座位上。整合运动不鼓励【内部成员】靠你死我活的斗争来分出高下,从来都不。
“我来巴西之前,只是个在安哥拉挖矿的苦工而已。”辛特拉的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坏了一样,他的声音很奇怪,每次他说话时岛田真司总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起麦克尼尔或博尚刷锅时偶尔弄出的刺耳噪声,“像你这样自以为很有学问的学者当然可以瞧不起我,但我取走你的性命也只是眨眼间。”
“哎,思考问题时不要这么暴力。”岛田真司摆了摆手,算是主动认输了,“那我们换个比较简单的角度来讨论这其中的缺陷吧。在您看来,我们设立魔法师部队的意义是什么?”
“……当然是打仗了。”
“还有呢?”戴着眼镜的日本学者略有期待地望着桌子另一侧的黑人魔法师。
“还能有什么?”
岛田真司扶着他的黑边方框眼镜,在心里默默地抱怨了几句。他不会责怪眼前这个来自安哥拉的非洲黑人身为魔法师却没有相应的直觉和概念,就像他不能责怪力大无穷的奴隶不知道该怎么合理地锻炼身体一样。想通了这一点后,他尝试着使用更简明易懂的语言来向几乎没接受过教育的辛特拉说明自己的观点,但他还是遇上了不小的困难,主要在语言上。毫无疑问,岛田真司并不能像使用日语那样灵活地使用葡萄牙语来表达他的思维。
托埃贡·舒勒的福,几个月来在巴西没少受到歧视和排挤的岛田真司最近过上了安稳的生活,比他给起义军充当文员和魔法师部队招募工作负责人时还要安稳一些。身为整合运动的一员和来自德意志的重要客人,舒勒享受着许多岛田真司无法想象的优待,而他也因这层关系受到了一些额外照顾。当舒勒问岛田真司是否打算加入整合运动以图自保时,一度险些被那些人杀死在路边的岛田真司有些犹豫地说,只要整合运动不打算在什么神秘莫测的仪式上把他宰了当祭品,他当然是愿意的。
“……您看,这个表格里对于该魔法师所掌握的魔法的全部描述就只有简短的【医疗功能】。”岛田真司觉得有些热,他走到窗前,打开了窗子,从外面吹进来的热风把屋子内积累的燥热吹散了些许,“这种潦草而粗略的描述是完全不合格的,它无助于你们深入地了解每个人的能力并按照他们的真实水平去做出更高效的配置。”
辛特拉听了,又要跳起来打人,但他还是忍住了。别的不说,他能看得出来那个从德国来的秃子——那个永远用令人不愉快的目光打量着一切的青年秃子——跟这个按常理来说早就被整合运动拖出去打死的日本人是至交,万一岛田真司有什么三长两短,舒勒是不会饶了他的。自知无法和军队对抗且更不想被送回安哥拉挖矿的辛特拉咬着下嘴唇,愤愤不平地坐下了。他得忍住一拳把岛田真司打死的冲动才行。
“有什么问题吗?”尽力保持礼貌的黑人魔法师的五官都扭曲了一大半。
“问题很严重。”抱着文件的岛田真司稍加思索,提出了几个对于辛特拉而言完全无法解答的问题,“例如,该【治疗魔法】是否需要物理接触?使用者的精神状态和效果之间的量化关系是什么?这种【治疗】修复生物组织的过程中,细胞寿命是否受到了影响?你们只写了个很……简略的描述,用这种态度是没法建立魔法师部队或能够成熟地从事某一行业的魔法师团队的。”
哑口无言的辛特拉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岛田真司,他甚至开始觉得岛田真司所说的也许是正确的。坦白地讲,他也不是很了解整合运动建设魔法师部队的具体进度。那些经受了许多非人的折磨才得以走出暗无天日的实验室的魔法师们对一切守口如瓶,只想享受着他们今日用过去的苦难换来的待遇,其中几乎没有人想要去改变造成了这一切的现状:就算有,其他人也会阻止这些异类的。
在岛田真司看来,整合运动过去所做的工作能取得成果这件事本身就是个奇迹,他无法想象这些人凭着经验和对现象的归纳而从实验对象中找出了一些疑似魔法师的成功案例,虽说他先要确认那些人究竟是魔法师还是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告诉辛特拉回去记得重新拟定一份计划后,岛田真司送走了这个最近脸色越来越难看的黑人魔法师,过了几分钟后才出门去找舒勒。
舒勒的实验室就在楼上,离岛田真司很近。平时总是很忙碌的光头学者今天没有做实验,角落里的箱子和上面的封条、标签暴露了他近日的打算——和岛田真司一同返回里约热内卢。
“他们什么都没有,连用来测试【魔法】的相关设备都没有……”岛田真司向着新结交的老友大倒苦水,“这群人统治巴西已经有两年多了,找德国或是日本买些设备应该不难。”
“我们两个就是这里的德国人和日本人,再来个意大利人,就凑齐某些平行世界里的轴心国了。”舒勒卷起袖子,把几个轻一些的箱子堆叠在一起。实验室显得更空旷了,那些设备和个人用品都已经被送走,也许过不了几天这里就会成为一间新办公室、成为某个文员或教授兢兢业业地为自己的事业耕耘的地方,“我们的队伍里却没有意大利人,还真是遗憾。”
“有。”岛田真司伸出了右手食指,“再仔细想想看。”
“……卡萨德?”舒勒皱起了眉头,他不愿意拿别人的心理阴影开玩笑,“利比亚还没有复国,他确实只能说自己是意大利人。但……”想到这里,舒勒的思维不由得发散开了,他这时才逐渐意识到岛田真司转述的麦克尼尔的想法也有一定的合理性,无论是仅为了生存还是为了避免一脚踩进李林给他们准备好的陷阱,“也许这只是个巧合,也许它就是答案。”
岛田真司休息了一阵,也上前和舒勒一同收拾行李。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想,并判断这是李林故意为之(那个操纵着一切的家伙喜欢用一系列巧合来诱使他们卷入冲突之中)。“这或许是个暗示,舒勒。日本人,假德国人,假意大利人,会在同一条战线上合作。你看,我们已经不可能逃离这里,更别说和那些眼看着就要被赶进山谷里的起义军并肩作战了,那些人没法为我们提供必要的工作环境。”
他们很快就要乘着车子前往里约热内卢,而那些为了同一个目的地去奋战的起义军士兵们已经无缘和他们同行。从圣保罗到里约热内卢的这段路程是圣保罗起义军直到战败都没能走完的荆棘之路,帕拉伊巴河谷内的惨败断送了起义军迅速地攻克里约热内卢并消灭整合运动的全部希望。回顾过去几个月来发生的这一切,岛田真司只觉得恍如隔世,他甚至仍为自己能够奇迹般地生存下来而暗自庆幸。
但那些撤出了圣保罗的起义军士兵们还没有放弃抵抗,许多圣保罗士兵跟随第二步兵师撤退到了米纳斯吉拉斯、继续和整合运动对抗。在整合运动的优势变得不可动摇之前,舒勒和岛田真司要尽快地找到一个远程协助麦克尼尔等人的方法,那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做着自己的研究、不必担心违反团队内的什么共识了。
1932年的最后一个星期,结束了在圣保罗的调查工作的舒勒在联邦军士兵们和一些整合运动民兵的护送下启程返回里约热内卢,他很讲究地在自己的报告中声明起义军从未取得过各种技术领域的实质进展。岛田真司写了一份类似的报告,他一面好奇舒勒是怎么说服整合运动领袖们相信其并不存在的魔法研究能力的,一面规规矩矩地在报告上签上了舒勒的名字。
办完这些杂务后,来自里约热内卢的访客们乘着从圣保罗大学搜到的半成品装甲列车返回里约热内卢。这是岛田真司第一次乘坐这个时代的火车,它们同他记忆中的模样相去甚远。用欣赏和批判兼具的目光打量这辆呈现出黑色的装甲列车的舒勒小声对岛田真司说,也许过早地完全应用蒸汽机并将其潜力开发到极致让科学家和工程师们的思维都出现了一些变化。
“汽车和汽船成为主要交通工具也有一百五十年以上了,这比它们在我们的世界里完全实用化的时间要早得多。”提着行李的舒勒带着一顶滑稽的礼帽,那又高又黑的帽子简直是专门为了遮住他的光头而存在的,“我是主张在做研究的时候保持严肃,平时就没必要了。你受了那么多的苦,该放松一下……也免得以后你见到整合运动成员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很好,不必再担心了。”岛田真司笑着,那稍显瘦弱的脸上绽放着的儒雅随和的笑容让附近的卫兵只当是这个有着东亚人面孔的家伙遇上了什么喜事,“生活在一个两度战败的【帝国】是怎样的感受,你是体会不到的。平行世界的德国倒是有过那样的遭遇。”
“但我其实是瑞士人。”舒勒唐突地展现出了他那可怜的幽默感。
两人提着行李上了货车,辛特拉紧随其后,其余卫兵们各就各位。要乘着这列货车返回里约热内卢的人当中,有一些整合运动干部,也有几名军官和当地的文官、律师,他们都要去里约热内卢响应新的命令并在追寻理想生活的道路上走得更远。这一小步,起义军终究没能走完,而舒勒也不清楚麦克尼尔能够走出多远。
装甲列车上的某些装甲已经被拆掉了,这样一来里面的贵客们就可以欣赏着外面的风景而不必担心前往里约热内卢的旅程枯燥无味。岛田真司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并让舒勒坐在他对面。他确实需要认真地放松一阵,身体和心灵上都是。童年时的回忆又涌上了心头,祖国在侵略战争中战败后成千上万沿街乞讨的流民和四处为非作歹的黑帮几乎就是唯一的底色,兴许还有那些挂着勋章和伤疤回来撒泼打滚的【英雄】们消费着亲人和邻居的信任走向灭亡时的滑稽剧,而那时像长间晋三和天西贤治这样的家伙——尊贵的华族和富有的财阀——仍然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那些人从来不懂什么叫饥饿。
其实现在的岛田真司也快忘掉饥饿的感觉了。
火车沿着铁轨向前行驶着,速度越来越快,两侧的房屋和街道风驰电掣地从他的视野里掠过,很快被甩在了身后。出了圣保罗,外面是连绵起伏的山峦,沉睡在群山怀抱之中的巴西东南地区诸地就是在这大自然赐予的天然屏障下顽强地抵挡着联邦军的进攻,直到他们那无能的领袖带头投降为止。整合运动幸运地拥有坚定顽强的领袖们,岛田真司想着,意志在任何时代都不能被忽略。
他喝了一口水,打算继续看些文件,却发现舒勒的脸色有些怪异。后知后觉的岛田真司僵硬地转过脖子,正看到那个和长间晋三长得一模一样的【宇治孝康】坐在他身旁看报纸。
“こんにちは。”他尴尬地和对方打了招呼,换了日语和对方交谈,“我还以为您可以飞回里约热内卢。”
“使用这个世界的【魔法】瞬间移动并不难,可我更愿意多接触同样被那个不祥的灾星所选中的人。”宇治孝康有着一张方正的国字脸,留着络腮胡子,头发有些卷曲,连说话的姿态都和岛田真司记忆里的长间晋三相差无几,“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把自己的天下戏耍得崩盘的。”
“这话听起来就好像您拥有过所谓的【天下】一样。”岛田真司没给舒勒什么反应时间,他还不是很愿意让舒勒介入两个日本人(尽管来自不同的平行世界)的谈话,“我所辅佐的皇帝以征服半个世界并建立新文明为目标发起两次战争,两次都失败了,而他自己也丢掉了性命,皇统则在他的孙辈彻底断绝。如他那般父子两代人兼具智慧和意志的出众者,尚且做不到反抗某些人口中的大趋势,您又能做些什么呢?”
埃贡·舒勒抬起头看了看对面的两个日本人,又把脑袋探到两排座椅中间的过道里观察了一下其他乘客的反应。好像没人在乎这两个日本人的谈话,又或者这辆车子上没人能听得懂日语。多学点外语总是有好处的,真不知道那个不想学葡萄牙语的斯塔弗罗斯现在的处境如何了。
“【现人神】也不过就是肉体凡胎,迟早要死的,就算死后被尊崇为神佛也并不能掩盖他们像蝼蚁一样死去的事实。”宇治孝康眯着眼睛,言语中颇有些轻蔑之意,“我行走于世,有着无数的身份,其中一个碰巧叫做【丰臣秀吉】。所以,我自觉有资格谈论这一切。”
“先等等。”舒勒卷起手中的报纸,轻轻地敲了敲桌子。他在其中一个平行世界给麦克尼尔开发各种义体插件的时候也学了些外语,方才面前两人所说的一切都落入了他的耳中,“岛田,他刚才说他曾经是谁来着?”
“丰臣秀吉,一个著名的……首相,长得有点像猴子。”岛田真司瞧了宇治孝康一眼,心想这家伙的相貌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史书记载里的丰臣秀吉,“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了,反正你又不认识他。”
这似乎有些反常。李林应该不会给他们安排重复的【主题】。自称为弗拉德三世且同样对他们抱有一定善意的马蒂亚斯·贝尔蒙多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著名历史人物】,那么连续安排两个有着相似特征的对手显然不利于隐约怀揣着某种恶趣味关注着他们的李林建立更多的考验,那会让隐约有着某种敏锐直觉的伯顿更快地找出其中的规律。
严格来说,除了弗拉基米尔·马卡洛夫和阿尔伯特·威斯克真正同他们敌对之外,薄红、马蒂亚斯·贝尔蒙多更像是某种意义上的同路人。舒勒不能确定这个正和岛田真司谈笑风生的日本人究竟是敌是友,他愿意保持着小心谨慎直到合适的摊牌时机来临。
“在我看来,我们之间的共识是多于分歧的,而且您看起来并不是很在乎我们在乎的东西。既然如此,我们应该可以进行一次愉快的合作。”岛田真司见对方的态度十分嚣张,索性放低了姿态,他期待着某种仁慈的忽视可以为他们争取到机会,“李林或许在引诱我们自相残杀,而我觉得这完全没必要。我们都已经是死人了,而且唯一会让我们再度彻底归于虚无的也只有另一次意外。因此,我诚恳地提出我们双方之间签订一个互不侵犯条约。”
“你好像误解了我的意思,岛田。”宇治孝康轻轻地笑了两声,不加掩饰的恶意写在他的脸上,那是岛田真司在许多日军高级将领的面孔上见识过的,“我说不在乎,意思是……全都不在乎。你们能让我高兴起来,我也不介意卖给你们一个人情;要是我哪一天看你们不顺眼了,让你们消失也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听说你们已经在李林的考验下坚持了很多次冒险,然而你们的失败也只会让他感叹【仅此而已】罢了。”
“我理解,因为我和类似的人共事过多年。”岛田真司马上举手投降,同时用眼神暗示舒勒不要轻举妄动。他们两人当中,舒勒堪称手无缚鸡之力,而有着一身健硕肌肉的岛田真司由于遭受了许多磨难而变得比以往虚弱了很多,莫说宇治孝康是来自另一个平行世界的某种妖魔鬼怪,就算这长得和长间晋三一模一样的家伙只是个普通士兵,舒勒和岛田真司也只能束手就擒。
戴着眼镜的日本学者喝着火车上的侍者准备的茶水,一种说不出的窒息感充斥着他的内心。那位追随皇帝戎马一生的元帅陆军大将长间晋三伯爵,是原本身为平民的岛田真司一辈子都要仰望的雕像,即便岛田真司成为了日军超能力突击队的幕后负责人和心灵科技的总工程师也一样。谁能想得到他会和一个简直和长间晋三一模一样的人(这一点也存疑)坐在同一列火车上喝茶呢?至少20世纪30年代的长间晋三不会瞧得上像他这样的平民同龄人。
列车从圣保罗出发时,终点站里约热内卢风平浪静,这座在整合运动的治理下越发变得生机勃勃的城市里很少有人在乎那些远涉重洋而来的外国友人们的动向。外国人,尤其是那些欧洲人,只会给美洲人的美洲带来麻烦而已。
不过,不定期地对附近火车站实施封锁的公告还是引起了赶去银行的卡萨德的关注。他停下脚步,仔细地看了一眼告示,又买了一份路边的报纸,不由得陷入了思考。过了半晌,他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快步沿着来时的路跑回自己的住处,一路上还撞翻了几个路过的市民。
“不会错的,一定是他们。”他自言自语着,“虽然只能判断有德国人顾问搭着同一列火车返回……先赌一把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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