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3-ep3:白头(18)
悠长的梦境笼罩着麦克尼尔,他似乎暂时地摆脱了无孔不入的恐怖和悲伤,沉浸在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乐园之中。仿佛浸泡在海水之中的麦克尼尔悠闲地伸着腰,他挣脱了外界强加在身上的束缚,终于获得了片刻的自由。为了更好地认识他眼前的世界,隐约感觉到自己沉睡在梦境中的麦克尼尔睁开了双眼。
“……最近让你频繁地和外国友人联络,好像把你变得懒惰了,麦克尼尔。”首先传入麦克尼尔的耳中的是在他听来无比熟悉而又亲切的英语,带着浓重的得克萨斯口音,“我很好奇你到底带着来自英国和日本的朋友们去做了什么。”
站在麦克尼尔眼前的是一名穿着绿色迷彩服的军官,他没有戴头盔,露出一头铁灰色的短发,那颜色让人想起了古希腊雕塑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人体绘画,同样地彰显着其人物的力量与张扬的自我意识。看到对方的第一眼,麦克尼尔只觉得对方面孔有些熟悉,他迅速地从脑海深处找出了那个名字。
“……库尔茨上校?”
左胸的姓名牌上写着【伊恩·库尔茨】的军官先是一愣,而后笑个不停:
“停,停,停!谢谢恭维,我想等我打完这场仗并且顺利地回家,确实就能成为上校了……”他指着自己肩膀上的银色像树叶徽章,“但是,就算您仅仅出于简称的目的而直接称呼我为上校,咱们团的指挥官肯定会不满意的。”
麦克尼尔有些迷茫,他从铺着一层灰烬的地面上跳起,环顾着四周。这里是战场,不是城市而是不发达的乡镇地区的野外,他们就在这里安营扎寨,附近有不少样式相似的帐篷。在无法确定自己身处何方时,麦克尼尔决定跟随这位之前同他有一面之缘的军官,准备探查自己真正的处境。
但是,他刚刚走出两三步,眼前灰蒙蒙的天空忽然闪烁着令人不安的红色光点,那些光点随后组成了一句话:
【不要在这里说出任何在你看来不该让其他人知道的情报。敌人正在回溯你的记忆以窃取机密,在这入侵终止之前,你所能做的是闭上自己那张嘴。】
库尔茨中校往前走了几步,没有听到麦克尼尔的抱怨,于是便回过头来冲着仰面朝天发呆的麦克尼尔喊着:
“喂,你以后有数不尽的时间去数星星……这是白天,别白费力气了。我们还有其他工作要完成,早一天把这些墨西哥人碾碎,我们就能早一天回国。”
“长官,把墨西哥人打败真的可以解决我们面临的问题吗?”麦克尼尔从对方的只言片语中明白了他正处于哪一场战争中,那就是因帝国军主动入侵作为中立国的墨西哥而引起的墨西哥战争,“是的,我们的军队可以一次、两次、三次地把他们打败,但是他们就像雨后的野草一样继续疯长,我从中看不到断绝这种势头的希望。”
没等库尔茨中校反驳他,麦克尼尔低下头,快步跟随着长官继续前进。在他们前方,被炮火炸得七零八落的低矮平方只剩下了断壁残垣,一些胆大的士兵躲在里面休息,随时监视着周边游击队的动向。这座小镇中唯一完好无损的建筑是东边的教堂,上面挂着一面象征着帝国武力和威严的军旗。那面深蓝色的旗帜上,一只骄傲的雄鹰用左边的爪子抓住代表着和平的橄榄枝,右边的爪子死死地攥住象征恐怖和权力的束棒与斧头。
库尔茨中校心不在焉地向着旗帜敬礼,而后穿过遍布着士兵的小路,从低矮的土墙附近接近那座教堂。无人机嗡嗡作响,忙碌的机械师正在附近完好无损的草坪上维修这些宝贵的战争机器,不让它们受到半点委屈。另有一些脸上沾满机油的士兵随意地向着草坪上浇水,也不管他们走后这些花草会如何,此时此刻他们尽了做园丁的义务。
一名披着白袍的秃头中年男子紧赶慢赶地追上了库尔茨中校,小声地对他说:
“为什么还要带着这个惹麻烦的家伙……”
库尔茨中校瞪了他一眼,那疑似随军教士的中年男子立刻吓得不敢做声了。他伸出双臂做投降状,悻悻地望着远去的两人,向干燥的沙土上吐了一口唾沫。麦克尼尔回头望着那在他的视野中越来越渺小的身影,心中充满了更多的疑惑。
教堂大厅中不复往日的神圣与肃静,互相打闹的士兵们踩在镇民平日做礼拜时的长椅上开着粗鲁的玩笑,另一些长相明显地与他们不同的士兵则和这些浑身上下充满戾气的同行保持着距离。库尔茨中校走向站在讲台位置右侧的一名军官,和对方握了握手,并随手示意麦克尼尔随便找个位置坐下。
“你之前没和我们说过游击队的问题。”为首的外国军官开口了,他比库尔茨中校高出一头,眼部的位置被两个让麦克尼尔感到奇怪的瓶盖状装置覆盖,说话时字里行间散发着好斗的气息。这家伙一定在家里养了不少斗牛犬,他自己看上去就像是斗志昂扬的忠诚家犬。
“游击队漫山遍野,你们来之前应该做好心理准备。”库尔茨中校轻描淡写地说道,“打垮墨西哥人那孱弱不堪的军队,对帝国而言完全没有任何难度。令我们感到担忧的是,我们每前进一步,在原有占领区维持秩序的成本就会以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速度增加。”
“但是,贵国对外发表的声明说,墨西哥从上到下被各类大小犯罪集团支配……因此,贵国的入侵行动是基于人道立场上对平民的更高层次的善举……”那名外国军官不满地提起了帝国军的许多不法行径,“而我在这里看到的是你们每天都在吊死平民。”
库尔茨中校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了麦克尼尔,对此一无所知的麦克尼尔犹豫着,他不知道自己应当做出怎样的回答才能既符合原本的记忆又不会让监视着他的未知敌人从中找出蛛丝马迹。凭借着长期以来锻炼出的基本话术技巧,麦克尼尔略显温和地示意旁边的外国士兵保持克制,而后答道:
“我能理解各位的想法。诸位以维和部队的名义远道而来,是为了和帝国一同将生活在犯罪和恐怖之中的人们拯救出来。毫无疑问,在这些罪行背后,刻意制造对我军不利的宣传的只会是我国当前最大的敌人。他们不仅扶持一些犯罪分子控制了墨西哥,还组织犯罪分子的同伙建立游击队抗拒帝国为墨西哥带来的新秩序。”
教堂的影像忽然开始闪烁起来,变得模糊不清,麦克尼尔身边的每一个人像也开始模糊。这种异样只持续了几秒,一切便恢复了正常。
“就是这样。”库尔茨中校撇着嘴,“大东合众国在墨西哥支持游击队攻击那些守法公民,他们的存在对帝国的军事行动造成了难以想象的阻碍。如果各位不想看到大东合众国有朝一日把他们的军舰开到你们的海岸线上,那就不要在这个问题上提出异议。”
那强壮的外国军官听了这种话,几乎跳起来朝着库尔茨中校的脸上揍出一拳。事实上,麦克尼尔已经瞧见其他几名士兵慌乱地拽着自己的长官以免他闯下大祸。
“最好是这样。”
那气呼呼的军官带着他那些大多长着东亚地区居民面孔的属下走开了,麦克尼尔正打算跟上去,却被库尔茨中校叫住了。后者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根电子烟,递到麦克尼尔眼前。
“我知道你不抽烟……拿去贿赂贿赂那些英国人也好,再多和日本人讲讲空话,他们会相信的。”
“明白,长官。”
麦克尼尔恭敬地收下了长官的礼物,等待着库尔茨中校的进一步指示。他相信这名目前还是中校的青年军官同【迈克尔·麦克尼尔】之间存在交情,一个战功赫赫的新锐指挥官没有理由认识一名普通士兵。在尽力地回想起地下设施中发生的一切后,麦克尼尔愈发认为那时库尔茨的举动是试图以一种先入为主的印象占据他的大脑。
“不用这么拘谨,坐吧!”库尔茨中校的脸和他的头发一样是近似铁灰色的惨白,令麦克尼尔感到有些不舒服,长着这样一张脸的人别想和别人轻易地拉近关系,“……麦克尼尔,我能帮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其他的问题都好说,然而发表疑似共和派言论是不可容忍的。如果不是我替你拦下了那些指控,你等来的就不是降级而是死刑判决。”
低下头的年轻士兵反思着自己过去的选择,和亚当·希尔特可能创造出的人间地狱相比,帝国和它代表的一切竟然也显得和蔼可亲了。
“我理解他们的恐慌,长官。”麦克尼尔保持着戒备,“只有追随皇帝陛下和他的理想,才能让我们的美利坚变得再一次伟大,他们是这样说的,对吧?”
“私下里,你可以有不同看法,我没兴趣向上级举报。”库尔茨中校逼近麦克尼尔,语气中带着一丝轻蔑,“但你上次在做什么?嗯?老弟,我看你是被共和派的宣传给迷惑了,全团的上尉都在场,你竟然在这种时候说出了共和派那些漏洞百出的错误观点……”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激动超出了长官训斥下属时应有的界限,库尔茨中校心有不甘地停止了训诫。
“你是整个远征军中到目前为止唯一因为胡说八道而从少校被降级到列兵的案例,几十万人里找不出比你还蠢的。”
“我是为了合……为了帝国啊。”麦克尼尔差点又一次说错话,他总是把代表合众国的缩写放在嘴边,“让我们的同胞再一次为拥有一个伟大的国度而自豪,就先要实现和平。长官,我们随便地入侵了墨西哥,然后再杀死几百万人,所有的血都流到我们身上,那咱们的下场不会比蹲在街头卖勋章的失业老兵更好看。你怎么能说他们的明天就不是我们的结局呢?”
“和平只有当战争结束时才能降临,而只有皇帝陛下和他的拥护者向全体反对者一视同仁地施加的恐怖才有能力确保这种和平。”
两人都沉默了,谁也无法说服对方。尽管如此,麦克尼尔已然隐约地表现出了对这名军官的敬意。即便双方之间的意见存在近似根本性的差别,库尔茨中校不仅没有选择出卖麦克尼尔以撇清责任,反而处处袒护犯下错误的属下。想必库尔茨中校也承担了压力,自己不该苛责他,麦克尼尔这样想着。
“……你去哄好那些外国人,别让他们写出某些对我军不利的材料。”
“明白。”
直到同长官之间的紧张谈话结束后,麦克尼尔才想起调动义体的各项程序。让他感到失望的是,他没有找到【潘多拉】,安装在他的电子脑中的只是一些普通的军用辅助程序和民用程序。从软件的功能来看,麦克尼尔发现过去的【迈克尔·麦克尼尔】的生活几乎同真正的自己一样无聊,这里找不出任何同娱乐沾边的内容。
“……唯一能拿来娱乐的是计算器。”麦克尼尔自言自语着。
出了教堂大门,十几名帝国陆军士兵站在草坪旁,以不怀好意的眼光注视着大摇大摆地离开教堂的麦克尼尔。麦克尼尔不想理睬这些人,他确实有其他工作要完成——无论是在这段记忆之中,还是在现实中——然而,他的无视反倒是激怒了士兵们。等到麦克尼尔远离教堂并向着飘扬着两面不同旗帜的驻地走去时,他们不约而同地拦住了麦克尼尔。
望着这些满脸通红的斗牛士,麦克尼尔不屑地扫视着,没有从任何一人的军服上找出什么值得他额外关注的标志。
“所以,你们想要办什么事?我很忙,没时间和你们一起喝酒闹事。”
“哎呀,恬不知耻的罪人还敢这么强硬地同他的同僚讲话,实在是不可思议。”其中一名士兵阴阳怪气地说道,“我要是你,肯定会趁早自尽以免自己的名字玷污了光荣的帝国军队。”
“一群游手好闲的废物什么时候和光荣这个词有任何关系了?”麦克尼尔活动了一下手腕,他确定自己能在半分钟时间内把眼前的士兵全部打倒在地,“废物就是废物,不会因为有人倒霉了就摆脱自己的废物身份。”
这种公然挑衅把士兵们气得七窍生烟,他们一拥而上,向着麦克尼尔扑来,准备认真地教训教训这个名副其实的反贼。最先冲上去的士兵倒下得最快,他被麦克尼尔拦腰抱起甩到了后方,重重地砸在椅子上,把木椅砸得粉碎,脑袋嵌入了旁边的花坛中,惊扰了坐在花坛旁打盹的机械师。即便【潘多拉】并不存在于当前的义体中,双拳齐出的麦克尼尔变着花样轮流痛打这些游手好闲的士兵们,不到半分钟时间,刚才冲过来挑衅的士兵中就只剩下两个人还能勉强站立了。
“谁先来?”麦克尼尔吹了个口哨,“要是你们不打算继续打,那倒是件好事。”
“不打了,你说得对。”一个光头士兵吓得拔腿就跑,另一人见同伴不想多纠缠,也放弃了抵抗,丢下倒在地上哀嚎的十几名士兵,夺路而逃。
“做得对,就得这么对付他们。”麦克尼尔听到旁边有人拍手鼓掌,原来是刚才在教堂中同库尔茨中校谈话的外国军官出现在了不远处,“这些名副其实的流氓只会让军队逐渐丧失战斗力,他们的精力永远都只能在搞破坏上发挥作用,等到真正需要他们战斗的时候,这群懒狗一个个都被吓得像是收到病危通知书一样。”
麦克尼尔苦涩地笑了笑,没说什么。他迈出了教堂前方的木质地板,跟那名外国军官打了招呼。
“让你们看到了不少笑话。”
“这种事情会发生在任何军队中,我们那里也不例外。”那人同麦克尼尔并行走向旁边的驻地,“但是,我没想过你还能活着留在军队里,有很多跟你一样管不住嘴的帝国军军官在几天之内就人间蒸发了。”
“哦,那说明我运气比较好。”麦克尼尔耸了耸肩,“毕竟,就算是历史上最残酷的暴君也要时不时地赦免几个囚犯来向世人表明他并非是全然丧失人性的。”
“嘿,这比喻不错,我喜欢。”
两人有说有笑地穿过了十几座燃烧着的房屋,回到了un维和部队的驻地。驻地旁的其中一面旗帜提醒麦克尼尔,这是一支日军,确切地说是日本人的自卫队。
那名军官吼了一声,惊得周边的士兵纷纷跑来集合。
“いくつかのよく知られた理由により、マクニール少佐は二等兵に降格されましたが、彼はまだここでコンサルタントであり、覚えておいてください。”说罢,他向着麦克尼尔敬礼,并自觉地站到一旁为麦克尼尔留出了位置。
迈克尔·麦克尼尔不好意思地抓着头盔,继续用英语对着下面的日军士兵说道:
“我来说几点注意事项罢。第一,你们要自觉地抵制任何来自游击队方面的宣传内容,不论其形式如何。”他颇有威严地举起右手并伸出了右手食指向上,“第二,协助游击队的所谓平民,是受到大东合众国资助的武装组织。我们逮捕或是处决他们,并不触犯任何一项国际公约内容。如果各位希望在这里扮演好维和部队士兵的角色并为你们的国家带来更多的荣誉,最好记住这一点。”
但是,他从未真正地认同过这个帝国。麦克尼尔可以说出更多的漂亮话来完成这场表演,而他自己不会承认他相信其中的哪怕仅仅一个单词。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祖国,这样的同胞不是他期望中的同胞,这种畸形的理念也不是他所追求的。英雄就该挑战这样的强敌,哪怕结局是在敌人的污蔑和唾骂中不光彩地退出舞台,他至少做出了具有勇气的斗士都该做出的决定,而不是像个懦夫一样躲在阴影中向着更弱者举起屠刀。
他叹了一口气,举起第三根手指:
“第三呢……唉?那是谁?”
麦克尼尔停止了空洞无味的演说,因为他发现后面的破房子中似乎有人正在窥探自己。他不确定这是原本就存在于他的记忆中的一幕还是未知敌人正借此入侵他的电子脑,为了避免在敌人面前丧失所有底牌,他还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放弃抵抗。于是,麦克尼尔先举手示意士兵们保持肃静,然后把旁边的日军军官叫来询问情况。
“那也是你们的士兵?”麦克尼尔难以置信地望着半倒塌的破房子,“……既然是名列士兵名册中的正规人员,那应该站出来接受检阅。”
“……但是,隔壁的英国人肯定会找个理由说我们雇佣少年兵……”日军军官为难地解释道,“具体情况,我暂时也说不清,以后再说吧……”
麦克尼尔绕开整齐划一地列队站在焦土上的日军士兵,来到了破房子后方,他想看看这个奇怪的不合群的日军士兵到底是谁。
在看到对方的一刹那,麦克尼尔怔住了。除了躯体显得更小一些之外,躲在墙体后方的女孩和米拉·基利安的相貌几乎完全相同,只有些许细节上的差异,以至于麦克尼尔怀疑生产这种型号的义体的相关厂家是不是还会为用户按照年龄段定做成长型义体——那自然是不存在的。
“这……”麦克尼尔的惊讶盖过了谨慎,他下意识地开口说道:“米拉,我不清楚为什么——”
眼前的所有景物全部破碎了,麦克尼尔恍惚间以为有无数的玻璃渣会将自己浑身上下划得鲜血淋漓。就算知道义体能够保护他的生命,出于心底的恐惧还是让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尼尔?”
麦克尼尔听到有人叫他的假名,当他感觉到自己的右手被人握住时,他相信自己应当回到了现实中。睁开双眼后,映入眼中的是米拉那如释重负的熟悉面庞。
“你已经昏迷一天多了,大家都很担心。”
“哦,希望我没有因此而耽误什么重要的事情。”麦克尼尔艰难地试着活动身体,他发现电子脑中有一部分程序的功能受到了影响,“……战斗结束了?”
“嗯。”
“那,我们赢了?”
“也许。”
“也许……比【不】好听多了。”麦克尼尔自嘲地笑了,“扶我起来,我还能继续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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