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3-ep2:激流(10)
任在永不喜欢参加会议,也不愿参加那些浪费时间的仪式和活动。谁想把自己包装成媒体人物、获得更多的关注,只会令他们作为情报人员的职业生涯变得越来越短暂。前辈们留下的惨痛教训时刻在他的记忆中不断地浮现出来,那些在公开活动上恰巧被新闻媒体记者们拍摄到而被迫离开情报部门的典型反面案例成为了每一个进入情报部门工作的新人都必须了解的故事。
一旦开始做情报工作,就要做好放弃一切荣华富贵的打算。也许一些成功的情报部门首脑可以借助自己的权力和投机钻营的技巧而成为实际上的领袖,但他们本就是可以公开露面的官员,而非哪怕真实姓名和相貌被曝光都可能导致惨剧发生的普通情报工作人员。世人都说军队最会把人当成工具使用,那么情报部门在这方面的所作所为一向不输给军队。了无牵挂的机器人才更适合充当情报部门的密探,否则任何弱点都可能被敌人或同僚用来当做针对某人的证据。
战争已经爆发了,只不过离首尔还有一段距离。尽管如此,韩国各地的混乱有增无减,其中既有亲朝鲜的组织为迎接朝军南下而秘密实施的破坏活动,也有看总统不顺眼的反对派借机拆台的行为。李璟惠总统领导下的各个部门一向不会仔细地分辨这些敌对行动,对内情报工作中统一将所有反对派称为【叛徒】和【敌人】,这是那些看不清时局的家伙应得的称号。作为第八局的干将之一,任在永自然免不了和这样的任务产生联系。
但是,他对这些工作没有兴趣。姜顺德的案子刚刚出现了一些让他产生危机感的线索,突如其来的战争不仅打乱了他的计划,还使得他被迫去监视那些和他毫无关系而他自己也不想去得罪的人。这里不允许任何反对派继续活动,北方的敌人正在入侵,谁反对李璟惠总统的任何主张和措施,谁就是勾结敌人的卧底和间谍。
“任副理事啊,对于最近和脱北者有关的传言……你是怎么看的?”
皮笑肉不笑的元载勋管理坐在任在永对面的扶手椅上,优哉游哉地前后晃动着这把椅子,完全没有和一位重要下属会面时应有的郑重。换作旁人,大抵会认为元管理的不够严肃代表着一种信任,一种将自己看做朋友的互信。这种幻觉从来不会出现在任在永的想法中,他认识元载勋也有十年左右了,对方的一举一动代表着的含义一向被他清晰地看在眼里。
炮火离首尔依旧遥远,炸彈也没有落在首尔市区内,而市民的恐惧和怒火几乎化为熊熊烈焰,李璟惠总统正是要让这火焰烧死自己的敌人——同时保住自己的利益。需要无条件地在法律的框架下听从总统阁下命令的情报机构没有反抗的余地,更何况他们明白反对派的主张中包括裁减他们的机构规模。
“这是污蔑,管理。”任在永戴着一副黑色方框眼镜,身着灰色西服,正襟危坐于元管理面前,“从战争爆发以来,这样的流言变得十分常见,比如说北韓军通过广泛地分布于脱北者之中的间谍网络来有效地指挥这些特工执行针对我国的任务……然而,我们的分析结果表明,这是一些别有用心的家伙刻意散布到网络上的谣言。大敌当前,我们的主要工作应该是抓出那些真正从内部祸害我们的不法之徒。”
“上面好像有意让我们停止调查。”元管理不动声色地答道,“……我也认为不太合理。但是,既然上级可能希望采取针对脱北者的强硬措施,那就由着他们吧,我们不过是按照命令办事的执行者。”
“明白。”
任在永不会在这些问题上做过多的纠缠,上司让他停止调查,他肯定会遵守命令。和上司吵架、怒斥上司,并不能解决问题,也不能让做出决策的人改变主意,最坏的可能性则是任在永本人被调离、换来一个更不讲情面的负责人。为了避免那样的结果出现,任在永决定适时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以退让换取上司的信任。
有时,他偶尔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失去了底线。他的退让似乎没有尽头,尽管每一次他都会用自己的调查取代被上级叫停的官方调查,这种补救措施还是不能让任在永心安理得地坐在办公室里享受着自己目前掌握的权力和能够支配的资源。做一个默默无闻地为国家奉献的情报人员,这是多么光荣的事业!是的,假如他有机会把真相告诉那些怀揣着理想和热血进入情报机构的年轻人,任在永一定要直言不讳地说,他们更多地浪费时间对抗那些本应和他们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并肩作战的同胞,无论是北方的【敌人】还是南方的【反对派】。
身处青年而又缓步向着中年人的领域迈进的副理事犹豫了一阵,从公文包里拿出了那份准备好的纸质文件。
“这是您需要的内容。”任在永生怕元管理误会自己的用意,又紧接着补充道:“其实,以我的个人意见,我们最近应该适当地停止监视,转而去重点关注真正的间谍群体。”
“不行,不行!”元管理摇头晃脑地反驳着任在永的想法,“任副理事,北韓军就是派再多的间谍,也不过是重复地炸毁一条公路、烧毁一座仓库。对付这样的敌人,先是加大搜查的力度,再派更多的军队去维持治安,问题就解决了。可是,这些在我们的公民中拥有巨大影响力的人物,这些能让他们的支持者为之疯狂的符号和偶像,如果发表了不恰当的言论,造成的损失可比一两个间谍带来的破坏大多了。”
望着又开始讲道理的元管理,任在永又一次失望地暗自在心里痛骂了几句。韩国的娱乐产业十分发达,从中涌现的娱乐人物数不胜数,这些娱乐人物往往在公民中能够实现一呼百应,并促使他们的支持者去做些于政客们的观点而言有些不理智的事情。类似的事件每年都有发生,在偶像面前失去了自我的青年们很难保持清醒。
监视早在十几年之前就开始了,情报机构的对内部门严密地监控着大部分知名艺人的活动和通讯,以从中判断他们对现任总统及其政策的态度。官员们认为,哪怕娱乐人物不打算从政,只要他们稍微说几句话就能在其支持者中形成难以预估的影响,那么反对总统或是支持朝鲜的艺人很可能成为潜在的敌人。进入新世纪,历代总统手中都有一份长长的名单,上面记录着那些【危险分子】的名字。
总统或许会害怕这些娱乐人物背后的企业,但从来不会害怕企业推出的某个【产品】。终结某些娱乐人物的前途,对于总统而言是一件颇有成就感的工作。当公开发表反对意见意味着直接葬送前途时,即便是最胆大妄为的娱乐人物也会三思的。
“现在是战时状态,我不相信这些人会真的发表一些不恰当的言论。”任在永推了推眼镜框,“我们输了,他们也没有好下场,这是连小孩子都明白的事实。他们不可能靠着投敌获取信任,北面的宣传机构向来认为他们实在太腐化堕落……”
“你看,这就是你不懂的地方了。”元管理得意洋洋地为任在永介绍起他的奇思妙想,“没错,他们确实不会表示反对,可我们为什么要满足于仅仅让他们保持中立?平时他们白白地浪费了这么强大的号召力,我们总要让这种号召力在战争中发挥作用。不反对是最基本的要求,我们还得想办法让他们表示出对我们韩国的忠诚……或者是号召公民踊跃参军。”说到这里,得意忘形的元管理手舞足蹈起来,“想想看,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以后我们再也没法插手对内的情报工作,甚至我们自己都得被裁掉……你也不想不到四十岁就回家养老吧?趁着为时尚早,我们要让上级重视我们,让他们明白韩国可以没有第八局但不能没有第八局的我们。”
任在永离开座位,心不在焉地略微低头,向上级行礼以表尊重。他转过身,刚迈出几步,还没等摸到老式门把手,便听得后方又传来了那个惹人不快的声音:
“哎呀,还有一件事。”元管理拍了拍额头,仿佛他确实是刚刚记起了什么,“任副理事,东喜植议员预计要在下午做一次公开演讲,号召市民支持隔离审查。上次市内发生爆炸之后,这些议员都很担心个人安全……上级有命令,我们得保护好他。”
“了解。”任在永干脆利落地应承了上司的命令,没有做出任何反驳。他不是向元载勋管理低头,而是向元载勋背后的政客乃至几十年来徘徊在韩国上空阴魂不散的那股势力低头。元管理是一个工具,他任在永也是一种工具,工具不必和工具怄气。
任在永的办公室正巧就在楼下,他平时很少留在首尔办公,多是在外地进行调查活动,首尔的事务一般由他的秘书和助手们处理。有时连这些秘书也要跟着他一起在韩国各地东奔西走,那时就该由秘书和助手的下级们处理问题。虽然任在永的办公水平十分糟糕,他成功地用其他调查活动中取得的成果弥补了上级在办公问题上产生的负面印象。
绕过楼梯和几名站在走廊上说着闲话的工作人员,任在永招呼自己的秘书来到办公署,以便安排下午的行程。
“最近的工作主要有三点。”
就像任在永从来不会在自己的上级面前明确地表示抗拒或不满那样,他的属下同样会在他布置工作时认认真真地听从他的安排。和阳奉阴违的任在永本人不同,眼前这名跟随他已有将近两年的秘书向来会负责地完成所有的指示。
“第一,关于脱北者群体中存在间谍的谣言,可能是大统领阁下或其他人为了推动对脱北者的隔离审查而刻意传播的,我们不要管;第二,姜顺德从公司离职之前负责的那个和东南亚地区有关的生意,要持续追踪调查;第三,今天下午原定去忠清南道的行程取消,我们去为东议员捧场。”
“……这种事也要让我们去做?”
“我们没得选,具秘书。”任在永甚至没心思去收拾桌面,反正让别人看到也不会对他的仕途造成任何不利影响,“战争期间,一切资源都会倾向于和战争有关的事务。”
元管理说对了一件事,不管态度和立场如何,任在永的地位使得他必须进一步考虑自己的前途和自己的下属的前途。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地位,可是那些依靠着攀附他才能生存的情报部门工作人员势必因此产生不满甚至仇恨。即便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任在永也得想方设法把自己一手带出的后辈送上可靠的岗位。
任在永并不了解每一位国会议员,只有其中最出色的议员才能偶尔获得他的关注。当他发觉自己对这位东议员没有任何印象时,任副理事便对事件本身失去了兴趣。在他看来,东喜植议员只不过是又一个被人推到台前的木偶。
首尔最近有些不太平。前不久,抗议军队在戒严过程中过度使用暴力的市民集会上发生了爆炸案,数人遇难。疑惑的是,这桩惨剧没有招来任何的同情,网络上的主流舆论一致认定这些面对着如此凶恶的敌人时还妄图让军队分散精力的家伙是十足的反贼。伴随着越来越多的暴力活动的发生,首尔市内的对峙正朝着任在永无法预测的方向发展。
一致对抗入侵之敌这种口号没有让反对者放弃自己的立场。其中一部分反对派认为战争的爆发源自总统阁下批准对委员长进行暗杀,另一部分则认为即便是为了战争而被迫实施的戒严也已经在实践中超过了必要限度。反对者有充足的理由阻止军队和警察介入,他们打出了让市民积极参加自卫的旗号,成功地维持了现状。被朝军的攻势弄得焦头烂额的军队无暇和市民争斗,半信半疑地停止了进一步的搜查和监控。
1月3日下午两点左右,任在永和他的随从们乘车抵达东议员进行宣传活动的现场附近,通知埋伏在附近的特工检查所有角落,而他们则假装是对东议员的宣传内容感兴趣的市民,顺利地混入了人群之中。
“这种宣传有用吗?”具秘书毫无兴致地站在任副理事身后,表现得有些困乏。
“没用。”任在永叹了口气,“脱北者也是我们的公民……现在东议员和他背后的支持者试图给这种非法的审查找出依据,仅此而已。”
“先是跟难民较劲,现在又盯上了脱北者。”具秘书冷笑道,“他们内斗的本事一向出色,然而这些胆小鬼根本没胆子真正和北韓军较量一番。”
“行了,安静些。”
若是想要继续进行调查,任在永需要的是既好用又不容易被人追查的探员,比如那个以难民身份进入韩国的墨西哥战争老兵。迈克尔·麦克尼尔的办事效率让人放心,并且他也能够适当地为任在永本人吸引一定的注意力。可惜的是,这家伙和他的同伴们私自跑到了前线,据说是想要通过参加战争获取更高的地位。这种想法令任在永哭笑不得,他认为一个群体的广泛参战不能让群体的地位出现好转,反而还可能导致这一群体成为在将军们眼中最为廉价的炮灰。
东喜植议员出现在了广场上,在十几名保镖的护送下,这名其貌不扬的中年国会议员一面向着在场的市民挥手,一面走上了演讲台。任在永告知手下提高戒备,然后和周围的市民一起听着东议员的宣传。
不得不说,陈词滥调在富有创造力的人那里能够展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到目前为止,大部分破坏活动实际上同脱北者毫无关联,而是由土生土长的韩国人实施的。即便是从直觉上来判断,甘愿冒着生命危险而逃离朝鲜的脱北者,必然对朝鲜有着根深蒂固的反感,他们是断然不可能协助朝鲜的。然而,东议员在他的演讲中巧妙地无视了大部分脱北者逃离朝鲜的原因,只强调这些人原本是朝鲜人。既然他们以前是朝鲜人,自小还接受了朝鲜式的教育和价值观,那就肯定有着成为叛徒的可能性,而且还不低。
“过去他们是怎么做的呢?到日本,去招募那些因为祖上被掳走而流落到日本的朝鲜人,让他们假借返回韩国的名义来到我们这里从事各种敌对活动。”东议员很少出现剧烈的面部表情波动,大部分情况下他维持着一副宠辱不惊的淡然,“当然,肯定会有人和我们说,他们是同胞——是吗?”他挥了挥手,那意思是示意下方的支持者给出答案,“要我说,他们和我们之间哪里有相似之处?只是恰好长得像、说着同一种语言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
东议员痛心疾首地捂着前胸,另一只手指着北方,那里是爆发战争的地方:
“哪怕是到了现在,他们还在利用我们的善良和同情心,把大量的特工送来我国……”
周围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叫喊声,许多人叫嚣着将所有脱北者赶回他们原本的【祖国】。享受着前呼后拥的待遇,东议员满意地举起双手,并握紧拳头,以表示自己迎接胜利的决心。然而,就在这时,一名市民忽然从最前排的人群中冲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到了东议员面前。这人手持一把匕首,用力刺向东议员的前胸,随即被周围的保镖按倒在地。惊慌失措的市民们四散奔逃,也有一些略微胆大的听众选择留在这里。那些坚定的支持者们惊喜地看到,东议员吃力地捂着胸口,在保镖们的协助下站了起来。以任在永的视觉,他能够清楚地看到东议员衣服上的血液。
“我的朋友们,不要再被【同胞】、【阳光】这样的虚情假意给蒙骗了!”周边的警卫都在试图把东议员拖离现场,但东议员似乎坚持要留在这里完成他的宣传活动,“七十多年以前,他们也是像今天这样残忍地粉碎了我们的善意,在他们的俄国人主子协助下发动了一场战争……把你们的勇气展现出来,告诉这些生活在旧时代的亡灵,正义是杀不完的——”
任在永和具秘书用着看闹剧的眼神目睹着成百上千的市民眼含热泪地涌向正被抬往救护车的东议员,也不知这些看似热情的支持者中是否还藏着朝鲜人的特工。哪怕是东议员已经被送上了救护车,仍然有几十名市民依依不舍地追随在后面,可能他们要亲手把东议员送到医院抢救才能安心。
“我们浪费了一下午的时间看一场马戏。”吩咐手下离开后,任在永也决定返回办公室,“具秘书,我和你打赌,这是他自导自演的。”
“既然是自导自演,为什么他们还要让我们来现场保护东议员?”
“因为人群里确实可能有真正的杀手。”任在永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你见得少,没关系,以后多学一点。以前我见过一个真正为了名声而不想要命的国会议员,他希望制造出一种他的政敌不择手段地想要除掉他的气氛,以便打动他的听众。”
具秘书亦步亦趋地紧随任在永左右,这不意味着他确实明白任在永的想法和态度。学会按照上级的命令办事只是第一步,有时字面意思可能和实际用意完全相反。
“他成功了吗?”
“死了。”任在永说起这件事时,语气中毫无同情,“因为,他为了演出的节目效果,把自己弄成了重伤,最后自然是迅速地见了上帝。”
听到这里,具秘书停下了脚步,若有所思。任在永发觉了忠心耿耿的助手的异常,于是他也停下来,语重心长地说道:
“这算是我的一点经验。不要当一条整天叫个不停的狗,那会让某些人提前看清你的威胁。要做一条不叫、只咬人的狗,还要咬得足够快速、精确、狠毒。等你以后不在我手下办事的时候,一定要记住,公开表露敌意就意味着必须置对方于死地。”
“谨遵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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