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到一九七七年的整个冬天,宁香的生活一直都是两点一线,从公社的放绣站到甜水大队的船屋,再从甜水大队的船屋,去到放绣站。
在放绣站还有物料放的时候,她上午半天在家做绣活挣钱,下午去放绣站学习,晚上则还是坐在灯下看书。没有物料可做的时候,就上午的时间也用来看书。
除了课本知识而外,她现在也看很多课外书籍,有关文学的,也有关艺术的。自从她听了冯小娟的那些话,再有周雯洁也会说类似的话,她就开始有意识地多看艺术类书籍了。
她没有县图书馆的借书卡,当然也没有那么多钱去书店买那么多的书,所以书都是林建东从县图书馆借过来,再借给她看的。
眼下还没有思想解放,社会环境没有太大改变,很多书籍仍然处于被封禁的状态中,普通人能看的书并不多,所有能看的书籍也大部分都与革命有关,譬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春之歌。
过去的十年,有知识的年轻人早把这些书都翻烂了,他们中许多人对西方的文学十分渴望,会私下偷偷看巴尔扎克,会把红与黑藏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当然如果不幸被现,那接下来就是会很不幸。
到除夕之前,宁香在周雯洁的指导下顺利完成了学习任务。因为宁香学东西快,周雯洁利用这段时间密集式地教授她各种技艺,把所有好学不好学的技法都教给了她。
宁香自己悟性高,消化得很快,练得也顺利,同时在刺绣上也有了更多个人的想法和思考。总之都是这样一步步来的,用大把的时间来苦练技艺,提升自己。
她自己能感觉出来,经过周雯洁这几个月的指导,她的刺绣水平有了一个很大的飞跃。
在年前分别的时候,宁香很舍不得周雯洁和冯小娟,左一句谢谢右一句谢谢。
周雯洁和冯小娟倒是很淡定,周雯洁笑着说:“是我暂时没东西教给你了,又不是不来了,以后要是刺绣上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我在放绣站的话,一样来找我就行。”
宁香冲她点头,“好的,师父。”
周雯洁拍拍她的肩,“你在刺绣上面真的很有天赋,我很看好你的,你也一定要相信自己,也千万不要太过浮躁功利,就沉淀下来好好做,凭你的绣功和悟性,一定会在刺绣界有一席之地的。”
宁香相信她的话,也相信自己,又冲她点头。
周雯洁和冯小娟本来就是这几个月来木湖办事的,到年底事情结束,也就回苏城去了。当然过了年如果还是有任务,那还得一遍遍地往乡下来。
宁香这个春节自然还是和王丽珍一起过的,普通简单但每个表情里都充满喜庆。
宁香跟着苏城绣师学了几个月技艺的事情,很快就在甜水大队传开了。尤其红桃她们那一帮绣娘知道,一人一张嘴巴说一下,这事就人人皆知了。
绣娘们知道宁香手艺好,当然不存在嫉妒这种事。而且她们本来就是做散活挣钱贴补家用,没有那种在刺绣上钻研更深的想法和意识。
因为钻研需要时间和精力啊,总不能不过日子了,一门心思每天就扑在刺绣上,这还真不是那么容易能办到的。最主要是,大部分人也没这么高的天分。
不管是哪门手艺,都有门槛,也都有天赋高低和技艺高低之分。
除夕夜的年夜饭,宁家一大家人和往年一样,聚在一起吃饭。
一家人在一起吃着饭,宁兰的爷爷就在饭桌上就提起了宁香这个事,只看着宁金生和胡秀莲问:“阿香跟着苏城的绣师学了几个月的刺绣,你们都晓得哇?”
自从宁香离婚的事情在村里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新闻后,不再有人见面就说这个闲话,习惯下来也不再指指点点,胡秀莲便和平时一样,会和邻里妇人在一起嚼舌。
平时在一起说这家说那家,村里村外就没有不知道的事情。关于宁香跟苏城绣师学刺绣的事,在宁香刚去那几天,她就知道了。
她冲着宁兰的爷爷点头,“知道的。”
宁兰的爷爷说:“这都一年多了,离婚的事也早过去了,不是都有人请媒婆向阿香说媒提亲事了?她到现在不回家,你们也不找她,就这么僵着?”
宁金生没好气接一句道:“她成天和王丽珍混在一起,找她干什么?她连离婚都敢,还敢跟王丽珍走那么近,难保不会再干出什么出格的事。你没看嘛,媒婆找她说媒提亲,都被她给撵走了,还把人弄得那么难堪,都出来说她这辈子嫁不出去了。我们把她找回来,养个嫁不出去的二婚闺女,我和她娘这脸往哪放?”
宁兰的婶娘在旁边清一下嗓子,人精一般道:“阿香跟苏城的绣师学了好几个月,那能是白学的?以后做绣活肯定更挣钱的,哪里需要你们养啊?真要你们养,她当初也不敢跟家里闹翻离婚的呀。”
宁金生和胡秀莲脸上的表情像被噎了一下,咽咽嘴里的饭没说出话。
说的也是,宁香要是需要他们养,当初那也不敢离婚。她当初就是仗着能做绣活养活自己,所以才敢那么强硬离婚的,她不靠婆家娘家也饿不死。
宁兰的婶娘又说:“脸面不能吃的呀,宁波宁洋不要花钱呀?”
这话就说得很明显了,反正离婚的事情现在已经没人闲话了,宁香二婚也是能嫁出去的,不少男人找媒婆上门说媒呢,只是她自己不想嫁而已。
把她找回家来,好处只比坏处多。
可宁金生默了一会还是说:“她不离那王丽珍远点,不能要她回来。”
既然他说得这么肯定,宁兰的婶娘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了。
其他人也没再多嘴,把话题扯开,说点开心的事情,一家人热热闹闹过除夕。
晚上守完夜回家,洗漱完到床上睡觉,胡秀莲心里还在想着宁香的事情,拉过被子跟宁金生说:“真不找她回来呀?四人邦都倒台了,王丽珍怕什么呀?”
宁金生说:“四人邦是倒台了,但阶级斗争没有停。”
胡秀吸口气说:“她跟苏城的绣师学了几个月,接下来肯定更挣钱的。离婚那事现在村里也没人说什么了,多的是想给她找对象的……”
说的话好像没头没尾,但宁金生能听出来,胡秀莲心里是痒痒了,想主动去把宁香给找回来,一家人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可宁金生记得宁香当初说的话,说什么不想再被他们吸血,她恨他们。她当时那声嘶力竭满眼恨意的样子,他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找她回来干什么?
宁金生拽一下被子,看着胡秀莲说:“要找你去找,当初是她自己要走的,闹得那么难看,说什么不想再被我们吸血了。我头一回听到这种混账话,我们生了她养了她,她完全不管家里的死活,离婚让我们受了多少白眼?这一年多,我们都是怎么过来的?说我们吸她的血,天大的笑话,她浑身上下有自己的血?她的血和肉,都是我们给她的!家里负担这么重,作为老大,她帮我们分担不是应该的?”
宁金生说的这些话,胡秀莲当然是全部认同的。但她现在心里的怨和气没宁金生这么重了,而且宁香当初不是对着她说那些话的,她和宁香之间没有过大冲突。
她只站在自己的角度看这事,觉得反正离婚的事情都过去了,宁香又比宁兰会挣钱,宁波宁洋两个人还小,以后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不如把宁香找回来。
找回来再给她找个婆家,随她挑,就算二婚不值钱,但只要成了,那也不是一点彩礼要不到。
她对宁金生说:“当时因为离婚的事情,都在气头上,话撵话那肯定都是挑最狠的话来说,未必心里就是那么想的。现在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们都不追究她当初执意离婚的事了,她还跟我们赌什么气?”
看宁金生没说话,她又说:“再说了,不是有话说的嘛,血浓于水,一家人就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呢。吵归吵闹归闹,事情过去了气消了,还是一家人。”
宁金生听完这话,扯了被子躺下,还是那句话:“要找你去找,我不管。”
胡秀莲看看宁金生的后脑勺,“那就我去找!”
春节里走亲访友事情多,胡秀莲当然没有去管宁香。等到正月过去,阳春三月天气舒服起来,她在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的傍晚,去了宁香的船屋。
到了那里现宁香不在船上,船屋的门被一把黄铜锁锁起来了。不知道宁香去了哪里,她便往不远处去了去,站在别的住家船码头上,和人家扯闲篇去了。
船上的妇人问她:“你来找阿香呀?”
胡秀莲笑笑说:“是啊,再怎么说也是亲生的闺女,就算犯了天大的错,当父母的也得担着,总不能真就扔在外面不管了。”
妇人点点头附和着说:“家和万事兴嘛。”
胡秀莲笑出来,“对对对,家和才能万事兴。”
在胡秀莲和人闲扯等宁香的时候,宁香正在生产队的饲养室。她把最近看完的书还给林建东,又对他说:“我攒够钱了,你什么时候有时间,请你去苏城。”
每次宁香跟林建东说去苏城的话,林建东其实都没有特别放在心上。虽然说他是挺想去的,但毕竟路远过去不容易,而且出门就要花钱。
从宁香第一次说这话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他现在看着宁香,还是觉得挺惊讶挺不真实的,只问她:“到底真假的呀?”
宁香认真道:“当然是真的呀,我说话从来都算话的。你不用考虑钱的事,粮票什么的我也都准备好了,我们去找许书记那里开个介绍信就行了。”
这年代出门极其不方便,吃饭要粮票,没有介绍信不能住宿,如果运气不好被纠察组查到,很有可能被当成是黑户,所以也没有“旅游”的概念。
宁香倒没打算在外面住宿,但觉得还是备个介绍信在身上比较踏实。这年代没有身份证,出门在外,介绍信就是一个人的身份证,说不准哪里要用到。
林建东看宁香这么说,也就没再多想东想西,爽快地笑着说:“好,那我这两天就安排一下,安排出时间我去找你,一起去找许书记开介绍信。”
宁香接话就说:“就说我们去城里买书,一天就回来。”
林建东没意见,点头道:“行。”
宁香和林建东说好去苏城的事情,便转身回了船屋。
她也没有说假话,她确实是要去苏城买书,之前她抽空去过一次县城,县城的小书店里没有那套数理化自学丛书,那就只能去苏城买了。
然她回到船屋刚开锁准备进门,忽听到一个妇人喊她:“阿香,你回来啦。”
宁香回过头去看,只见是不远处一条住家船上的妇人在喊她。而在那条住家船的码头上,还站着一个妇人,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她的亲妈胡秀莲。
看到胡秀莲远远地冲她摆出笑脸,宁香的眉头不自觉蹙了起来。
眉心只蹙了一下,宁香就立马转回头来,直接进船屋去了,当做没有看到胡秀莲。
胡秀莲站在原地一阵尴尬,笑容僵在脸上。
船上的妇人也愣了愣,然后又笑起来为胡秀莲找补面子道:“八成是没认出你来。”
胡秀莲在心里冷笑还有闺女认不出自己亲娘的?又不是十几年几十年没见了,一直在一个村子里,偶尔还是能碰上面的。再说了,她们也就一年多没说话而已。
这死丫头,明显是在给她撂脸子。
但她没出声说什么,只暗自吸口气,冲船上妇人笑一下,“姐,那我走啦,我过去找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