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在上侃侃而谈,将里长们的神情都看在眼底。
而下方众里长心底盘算着,自己里中有多少人,有田贷钱,有多少人没田,却可以到河边出一身气力。
里长们一个个问得很详细,连桌上丰盛的饭菜都忘了动筷,将林延潮的话都化成了多少担粮食,多少两银子,然后在心底反复地掂量着。
待他们的疑难终于得到解答后,口中都是荷荷有声,然后眯起眼睛与旁人语速飞快地交谈着。
一顿饭过后。
里长们就告辞了,答允回各村宣传,彭员外又许诺他们拉来一个百姓,就给二十文钱。
面对彭员外,里长们又是另一等神色,拿出一副嫌少,狗也不要的姿态,这边不动声色地将桌上的饭菜各自打包后,然后就急匆匆的往村里去了。
有的里长伸直连打包都忘了,一溜烟就不见了。
林延潮新青苗法,随着他的劝农书,以及楼里这么一宣传,满府百姓人尽皆知。
能借新青苗钱分两等户,有田之户,无田之户。
要知道归德七县一州在籍百姓三十万户,此乃有户籍的百姓。五人作保,必须是五名在籍良民。
在籍百姓,要么家里有田,或者自己有几亩田,再给大户人家租种些。这样称为自耕农或半自耕农。
他们既要缴纳各种税赋,还要各等杂泛徭役,以往大水一来,向大户人家借高利贷,卖儿卖女,卖田卖屋的都是这些人。
所以林延潮的新青苗法,与王安石的青苗法初衷,都是惠及这些自耕农,半自耕农。
对于有田户,农商钱庄对上田,下田,还是高田,淤田,甚至遭了水的斥卤田,都一视同仁,每个有田的老百姓都能在他那一亩地贷八钱银子,一年内两次还清就可。
不过一名百姓最多贷十亩,唯有田主方可。
两成五利息,比王安石当初订下青苗法贵了些,但比大户人家五成的高利贷,却不可同日而语。
有恒产者有恒心,这些有田的'中产阶级',是官府主要税赋所来,还款信用也最佳,农商钱庄以后主要客户,针对的都还是这些百姓,所以要放长线。
至于佃户,以及归德还有不少,无籍人口,也就是黑户。他们可以不用交纳丁税,免去役赋,唯一就是没有政治地位。还有不少在籍百姓,他们去外地逃荒逃灾,就划入流民一类。
林延潮则允诺无田之户可以以工代赈,工役分短役,中役,长役三等。
短役两个月,中役三个月,长役五个月。短役支一两二钱银子,中役支一两七钱银子,长役支二两五钱。
因为河工主要就是二月三月两个月,所以林延潮鼓励老百姓多去服中役。这在归德给大户人家打工的佃农,也赚不了这么多钱,而且是官府还自办伙食。
这绝对是合算啊。比起原先强制老百姓应役,弄得天怒人怨,绝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是钱是人胆,衣是人脸,既是以工代赈,雇老百姓修堤,林延潮又要建百里缕堤,加固遥堤,堵住决口,这钱从何而来?
多少米下多大的锅,多少钱办多少的事,你林延潮摊子铺得这么大,将来如何收拾?
老百姓好骗,但府里官员都知道这一点,有的人提醒几句,有的人存心看林延潮笑话,有人则是以为林延潮,不可能不知道其厉害,林延潮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图谋。
兴河工有两忌,一是隆冬施工和盛夏施工。
惊蛰之后,就是归德府大兴河工之时。
兴河工前,先要祭河。
古代君王遇渎而祭,上大牢祀之,后来朝廷还对河伯封官,命地方官年年祭祀。
此外就是民间祭祀,老百姓自己祀的河神。
对于如此祭祀,儒家一贯是敬鬼神而远之,因为孔子说了‘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孔子言‘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程颐解释这句话是,祭先,主于孝,祭神,主于恭敬。
官员大都是抱着不参加,也不反对的态度,看待民间祭祀。
在商丘城北三十里的丁家集大坝,密密麻麻的人群从河边一直排至河堤下。
河边的几案面着黄河,上面摆好了三牲,以最隆重的大牢之礼祭之。
然后几位老河工,带着数千名民役河工对着大河,赤膊群集,头戴柳条圈,手捧信香祭祀。
林延潮站在土堤上,看着老河工那一脸虔诚的样子,心底没有半点笑话,反而是一脸敬重。
河水奔流不息,天地之力浩瀚无边,从大禹起,华夏子民治了多少年黄河,黄河却依旧泛滥,不曾驯服过。
从古至今死于河水的,已不下万万子民,就算如此,几千年来,我们没有一年不在修河。
林延潮曾看过一段话大意是。
天破了,自己炼石来补;
洪水来了,自己挖河渠疏通;
疾病流行,自己试药自己治;
在东海淹死了就把东海填平;
被太阳暴晒的就把太阳射下来;
我们问鬼神,问天下苍生,自己拿着斧头开天辟地,这才是华夏的民族信仰!
林延潮从这些不知名的河工脸上看到的,就是这等大毅力,去年黄河了那么大的水,死了那么多人又如何?
今年我们从头再来,再与河斗!
河风已疾,扑面而来。
林延潮在遥堤上看着这一幕,然后与府经历黄越,商丘县令吕乾健,以及一色河工官员一并走在大堤上。
林延潮问道:“这一次兴河工官府雇役,派役一共多少人?”
黄越禀告道:“据清算商丘,虞城,夏邑三县派役三千五百余人,都是沿河夫役,另雇役五千三百人,大多是短役,中役。”
吕乾健禀告道:“回禀司马,商丘乃河工要害,又是府城所在,这一次缕堤在此建五十余里,又乃各县最重,故而民役最多,共计派役两千一百人,雇役三千两百人。”
林延潮问道:“既是官府派役,那么依何标准派役?”
吕乾健道:“依嘉靖年所编的十段锦法派役,按照临河远近,户等上下,家中丁口多少,田土贫瘠轮役。”
林延潮问道:“去年不是商丘革以一条鞭法,怎又使用旧法?”
十段锦法乃旧法,张居正在全国推行一条鞭法,以取缔十段锦法。为何在商丘县仍实行十段锦法?
面对林延潮质问,吕乾健不由额头渗汗道:“因为一条鞭法以田之多寡计税计赋,在江南可以行,但在江北却不可。”
“江南富庶,庶民间贫富差不甚悬殊,江南多水泽良田,地之肥瘠,也不相差太多。但在商丘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若派役富人出钱抵役岂可与穷人抵役一般,还有地,淤田水田所出乃下田之十倍,更不用说去年黄河一闹,不少民田变成斥卤田,这等田地按一条鞭法,虽颗粒无收,但也要向官府纳税。”
“故而去年行一条鞭法,民怨沸腾,今年藩司有文书,令地方官酌情实行新法,故下官这才在县内恢复旧法,请司马体谅。”
林延潮也知张居正死后,这一条鞭法的反对压力很大。
因为这一条鞭几乎成了一刀切,只按田之多寡,不按田之肥瘠征税,就闹成斥卤田与淤田都要交纳一样的税赋的笑话。
而这点上,十段锦法看似比一条鞭法公平。
所谓十段锦法是将全县丁户,按田土,家产编审,从富到贫分为十个档次,有钱人多交钱,多应役,没钱人少交钱,少应役。
这办法,看似很公平,很好。
但问题是谁家富,谁家穷,谁来说得算?地方胥吏收受贿赂,把富户改成贫户逃税,你有什么办法?
吕乾健话说得有道理,但改动役法,这么大的事却没有经过请示林延潮,擅自通报藩司作了决定。
这将林延潮置于何地,他现在可是吕乾健的上官。
但吕乾健看来,林延潮不过是暂署府事,又不是真正知府,何况他是万历五年进士,论科第先后还是林延潮前辈,所以不通报也没什么。
一般好说话的官员也就算了,但林延潮却沉下脸道:“本丞记得商丘编役,是嘉靖隆庆三年的事吧,你拿十几年前的编户来服今日之役,官是你这么当的吗?”
林延潮疾言厉色,吕乾健则是汗如雨下。
十段锦法照例需十年一编役,商丘县上一次编户是隆庆三年的事,本来要重新编户,但万历九年时,朝廷在河南推行一条鞭法。所以商丘县只进行清丈田亩,没有重新编户。
所以吕乾健拿着隆庆三年编户派役,这不是很不靠谱。十年过去了,编户上老百姓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还厚着脸皮说我按照上面派役征税。
这其中的内幕,用屁股想也知道,吕乾健私下受了府内大户的好处,将劳役田赋都转嫁给老百姓。吕乾健以为有了藩司‘地方官酌情实行新法’就可以蒙混过关,哪里知道林延潮如此精明,如此不好糊弄。
此事大可大,小可小,轻重都在林延潮掌握之中。
所以吕乾健也顾不得了,噗通一声跪下道:“司马,是下官错了,恳请下官替下官维持一二。”
说着吕乾健想到他的仕途,眼泪就落下来了。
下面的官吏,看着归德府堂堂县就这么跪在林延潮面前哭泣,都是瞠目结舌,除了黄越外都不知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