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音带韩莹过来时, 清溪刚看完大夫,说是心力交瘁, 需放松心情注意休息, 倒不用吃药。
徐老太太让翠翠送大夫出门。
清溪躺在床上, 有点不敢看祖母。
徐老太太坐在旁边, 默默地打量孙女。这阵子孙女起早贪黑,归来打声招呼就回房睡觉,她都没有仔细瞧过, 现在才现孙女脸蛋虽然还是白白.嫩嫩的, 却瘦了一圈, 加上眼底的憔悴, 活脱脱一个家道中落的可怜闺秀。
徐老太太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这是她的孙女啊, 她没了丈夫没了儿子,就剩孙女们是亲的了。老二去学堂读书,以后怕是要常在外头,老三还是个娃娃, 只有大孙女最懂事, 也最可怜,辛辛苦苦地要撑起徐家的祖业,还要赚钱养妹妹们。
孙女当初要开面馆, 徐老太太一百万个反对, 一来更希望孙女嫁进顾家做穿金戴银的少奶奶, 二来也是觉得孙女只是一时冲动, 根本没有那个心性与本事。可是呢,顾家的婚事黄了,孙女比她预料地能干,领着两个丫鬟,竟真把面馆开了起来,就像一颗养在花盘里的娇花,谁都觉得她离开花盆会死,可花硬是在地里扎了根。
徐老太太是不姓徐,但她的丈夫、儿子姓徐,她也是徐家的女人,经过这三个月,徐老太太在大孙女身上看到了振兴徐庆堂的希望。既然有希望,她为何还要反对?真成了大孙女的绊脚石,以后怎么去见那爷俩?
“清溪啊,酒楼只做中午、晚上的生意,那面馆也这样,往后别起早了,你还小,把身子拖垮了,往后谁接你爹的刀?”就祖孙俩在,徐老太太替孙女拉上被子,语重心长地劝道。
清溪想说话,嘴唇才动,就被徐老太太按住了,然后用一副她是因为疼爱孙女才做了一个违心决定的语气道:“不就是为了多赚钱吗?咱们不缺那点早饭钱,往后哪里需要花钱了,尽管跟祖母提,只要别动祖母的棺材本,其他的祖母都舍得。”
清溪眨眨眼睛,嬉皮笑脸地问了一个她早就好奇的问题:“祖母手里有多少钱?”
徐老太太嘴角抽了抽,别提钱,一提她就心肝肉疼。徐家几辈子积攒的家底都由她把着,有了银行后,儿子劝她存银行,徐老太太不放心,非要藏在家里。藏在家里,徐老太太也怕贼惦记,保险起见,将一箱黄金埋在她房间的地底下了,占总积蓄的五分之一吧。
来杭城给顾老太太过寿,徐老太太不方便带金子银子,除了一些随身饰,她便把方便拿的大额纸票带在了身上,一是怕搁在家里出事,二也是防着到了顾家有出钱的地方,不想叫人看低,那次带的纸票加饰,也有总积蓄的五分之一。
家中出变故,儿子横死,匪徒也卷走了徐家足足五分之三的家底,虽然剩下的五分之二足够她们祖孙四个几辈子吃穿不愁,可徐老太太还是心疼被抢走的大部分家财。
“不告诉你,免得你有恃无恐败家乱花。”徐老太太点了点孙女鼻尖儿。
清溪就道:“那我不要祖母的,还是赚早饭钱吧。”
徐老太太误会孙女真是因为钱才宁可辛苦,撇撇嘴,朝孙女伸出一个手指头:“你听话,祖母先给你一千,但花大钱时必须跟我商量,不能自己瞎做主,你还小,容易上当受骗。”
清溪大惊,向来小气的祖母居然肯一下子掏出一千块,那祖母手里,少说少说也有万八千呢!
小姑娘杏眼亮晶晶的,好像看到了金山银山,徐老太太没好气地捏捏孙女脸蛋,哼道:“不许告诉你娘,祖母对你掏心掏肺,你敢合着你娘搜刮我的棺材本,小心我一分都不往外掏了!香水也不给你买!”
清溪就又想到了火车上祖母将她护在怀里的那一幕,她这个祖母啊,重男轻女是真的,嫌弃母亲是真的,但疼她也是真的。
清溪埋到祖母怀里,偷偷地哭了,有家人关心真好。
祖孙俩先交了心,在清溪停止早餐生意上还没达成一致意见,林晚音、韩莹就到了。
韩莹是贵客,徐老太太叫孙女继续躺着,她笑成一朵花似的出门迎接。
韩莹没见过徐老太太的其他面目,见老人家这么热情,就把徐老太太当成了和蔼可亲的长辈。林晚音见婆母表面上只是把韩莹当小辈疼爱,并没有什么过分撮合玉溪与韩莹当朋友的明显举动,也就放了心。
韩莹开心地公布了喜讯。韩莹母亲去世早,韩戎怕女儿在外上当吃亏,保护的过于周全了,以致于韩莹没有结交多少真正的朋友,但十二岁的小女孩,非常渴望多几个伙伴,所以见到花般娇柔的清溪、活泼热情的玉溪、小绵羊似的奶娃娃云溪,韩莹别提多满足了。
清溪捧着报纸,满眼的难以置信。
看到“古有豆腐西施”的标题,清溪第一个想到了高远,高远对她做出那种事,清溪只想与他撇清所有关系,报纸也不需要对方帮忙,但看完整篇文章,清溪突然不确定面馆登报的事到底与高远有没有关系了。
根据文章内容,清溪很肯定,笔者是多次带双胞胎儿子来面馆吃饭的那位短太太,女人文静知性的气质很符合编辑、作家的身份,稿子里夸赞她的内容也与高远的稿子完全不同,但,怎么会这么巧呢?
“清溪姐姐,我敢打赌,今天去面馆的人肯定特别多!”韩莹眼睛亮亮地道。
清溪猛地醒了过来,其他先不考虑,她今天必须营业啊!
“娘,祖母,我真的没事,精神不好是因为生意没有起色,现在生意要火了,我没什么愁的了,明天保证就会彻底恢复。”清溪一骨碌坐了起来,希望长辈们同意她今天营业。
林晚音请示地看向婆母。
徐老太太瞅瞅报纸,知道这是难得的好机会,勉强答应了,然后决定再给孙女请个会按摩的丫鬟,待在家里伺候孙女,每天为孙女消累解乏,另外孙女的一日三餐也不能再在面馆糊弄,得叫厨房做好了送过去,补汤什么都喝起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清溪睡了一个多小时,起来便去了面馆。
然而与预期的不同,晌午生意确实比昨日好了点,但差别不大,而且新增的客人多是男客,吃着吃着要么去厨房要盐要么要香菜,或是主动跑厨房附近找小兰结账,想方设法往厨房里瞄,分明是冲着报纸上的“面条美人”来的。
清溪很沮丧,不想靠脸拉生意。
小兰劝她:“长得美又不是小姐的错,以前殿试封状元,同样才学的两个考生,皇帝还会自然偏向长得年轻俊俏的呢,也没见新状元傻乎乎地把名头让出去啊。再说了,小姐不露脸,他们第一次来是为了看热闹,第二次还来,那肯定是喜欢小姐的面了,您就安心数钱吧,别胡思乱想。”
清溪看看小兰,好像也有道理。
晚上客人又多了一波,九张桌子坐的满满当当都是男客,男人们看不到清溪,就盯着小兰打量,饶是小兰这种大宅子里出来的丫鬟,面皮都有点受不了了,但又必须忍着,不能给客人们使脸色,一个人就等于一毛钱呢。
“哎,我这面里怎么有只蟑螂?”六点多,面馆里坐满了客人,大多数人都安心地低头吃面,却有位一看就像混混的光头男人突然咋胡起来。
所有人都看向他。
小兰刚送上来一碗面,下意识地辩解:“不可能,我们面馆干干净净,何况这时节也没蟑螂。”
“没蟑螂?那你过来看看,我碗里的是什么。”光头男瞪着眼睛站了起来,一脸狰狞。
小兰绷着脸走过去,就见大海碗奶.白的清汤中,果然飘着一只……
她脸色难看起来,鼓足勇气回视捣乱的男人:“这么大的蟑螂,假如真是面里的,那我送上来时怎么没看见?”
光头男用手指剔剔泛黄的门牙,往地上呸了一口:“埋在面底下的,我一挑面就露出来了,废话少说,叫你们老板出来,一毛钱一碗的面,不能这么糊弄人。”
光头男还带了一个小弟,这会儿跟着拍桌子吆喝。
面对两个身强体壮的混混,小兰又怒又怕,浑身都颤抖起来。
“既然你不叫,那我们去厨房找她!”光头男邪笑,一把推开小兰,就朝厨房走去了。小兰想阻拦,光头男的小弟一转身,张开双臂挡着她,一脸淫.笑,小兰白了脸,不得不退了几步。
“谁找我?”厨房门口,突然多了一道纤细单薄的身影。她穿着最普通的黑裤白衫,不显腰不显胸,毫无美感,脸也被口罩挡住了,唯有一双清亮的杏眼露在外面,额头白皙光洁,底下睫毛长长,眸若秋水,平静地扫视了一圈面馆。
什么叫美人?
光凭这双眼睛,这把雏莺似的嗓音,便让在座的众人相信,报纸所言不虚,面馆老板确实是美人。可人都是贪婪的,看到了眼睛,就还想再看看脸,看看她究竟能有多美。大多数人有心没胆,克制着花花心思,光头男天不怕地不怕,摸着下巴从头到尾地端详清溪一番,挑衅地道:“我找你,我面里有蟑螂,你说怎么办吧?”
“我敢保证今晚除了先生的那碗面,其他客人以及后面的面都干干净净,先生如果还想吃面,我会退还你的饭钱,再免费赠您一碗,如果先生不想吃面了,我也会退还先生的饭钱,另赔一毛作为补偿。”清溪不卑不亢地道。
有人赞许地点头。
光头男存心找事,又怎么会轻易被清溪打?
他慢慢走向清溪,吊儿郎当地笑:“我不缺钱,听说老板是个美女,我这辈子还没见过美人呢,这样,你把口罩摘了让我看一眼,看完我立马走人,一毛钱都不用你退。”
清溪皱眉,警告地道:“既然先生不满我的赔偿,那咱们去警局吧,请警察裁断。”
光头男晃晃脑袋,刚要说话,面馆门口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老板,来碗炸酱面。”
清溪望过去,是个陌生的男人,穿了一身黑色便服,面容冷峻,乍一看颇有几分那人的气势。
“好,先生稍等。”清溪应了声,准备回厨房。
“小美人别走啊,给哥哥好好瞧瞧。”光头男伸手就要拽她胳膊,但就在他抓到清溪的前一秒,新来的黑衣男人几个箭步冲了过来,好哥们似的搂住光头男肩膀,冷冷地笑:“李哥,好久不见,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
光头男全身僵硬,眼睛想往下瞄,又不敢动。
清溪却看见了黑衣男人手里的枪,细长的枪头,死死地抵在光头男腰间,被两人的衣服挡住了。
她惊恐地抬头。
黑衣男人看她一眼,继续与光头男说话:“三爷有句话让我转告你,走,咱们去外面谈。”
光头男战战兢兢地跟他往外走,孙子似的大气不敢出。
然后,跨出面馆的光头男与他的小弟,就再也没有进来吃面了。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面馆又恢复了平静,吃面的吃面,结账的结账。
“那是三爷派来保护小姐的人吧?”翠翠一边烧火,一边望着清溪道,脸庞被火光照得通红,或许,也是激动红的,从没有哪一刻,她会像现在这样感激冷冰冰的顾三爷,一个人一句话一把枪,就把混混解决了。
清溪低头揉面,好像没听到翠翠的问题。
可她的心里,全是顾怀修的影子,是那天他送她回来,在车里说的话。
“我派了人跟踪你,监视或保护,随你理解。”
冷冷的男人,冷冷的声音,怎么听都动机不纯,但他派来的人,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了。
看着手里的面团,清溪想到了方才。
她知道她表现地很镇定,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与光头男说话的时候,手一直在抖。
然后那人一说“三爷”,她就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