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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会叫人重修宅子, 你们想家了, 随时可以回来住几日。”顾明严走到清溪身边, 低声道。

清溪摇摇头, 望着河对岸面目全非的家, 她眼中的留恋慢慢变成了坚定:“顾叔叔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徐家的祖宅, 我想自己修。”自己出钱,自己雇工盖房, 那才是自己的家,用顾家的钱重修,新宅子与顾家的其他房子, 有什么区别?

“还请顾大哥跟顾叔叔说一声。”自出门后, 清溪第一次看向顾明严, 声音比刚刚拒绝他时柔和了几分。她退婚的心意不改,但顾家父子帮了她们很多, 就算不做夫妻,出于礼数与感激, 清溪愿意与顾明严做朋友,当然, 前提是她说清楚后, 顾明严还想与她结交。

顾大哥不如明严哥哥好听, 但未婚妻不再喊他少爷, 顾明严也知足了,温声道:“好,都听你的。”

清溪继续往前走。

顾明严看着她苍白的侧脸,眼里露出一丝宠溺。小姑娘太客气,不肯花未婚夫家的钱,可她去哪找钱翻修老宅?等结婚后有了夫妻之实,再心安理得朝他要?顾明严对待女人从不吝啬,以前随便玩玩的都大手大脚,轮到正经的妻子,顾明严只期待清溪跟他撒娇要钱的那一天,快点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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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后,清溪停在了自家后门前。

因为徐家后街临河,最后这一院后罩房火灭的最早,墙头烧黑了,房屋框架还在,可惜后罩房的几间屋子要么给下人住要么堆放杂物,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清溪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穿过后罩房,到了祖母的院子,然后从这里开始,前面她们姐妹的院子、父母的院子、第一进待客厅堂以及临街的酒楼,全部在大火中坍塌,只剩残垣断壁,秋风吹过,带走几片黑灰。

清溪已经哭了很多天,今日,她不想哭,站在父母正房的位置,她看看几步外抹眼睛的二妹,低声问顾明严:“顾大哥,你觉得,凶手更有可能是谁?”

她太平静,平静地让顾明严觉得,如果此时他回答地敷衍,小未婚妻怕是又要喊他少爷了。

所以,顾明严环视一圈,然后面朝临街的酒楼残骸道:“通常匪徒抢劫,会希望抢最多的财物,闹最小的动静。按照伯母当时所说,匪徒绑了你们家所有人,如果不放火,街坊现异样并报警的时间会推迟很久,有利于匪徒逃之夭夭,放了火,反而大大缩短了逃跑时间,极易被警察追上。”

清溪也是这么想的,一旦有了疑惑,原来忽视的线索,便立即变得显而易见。

匪徒放火逃跑,警察闻讯立即追捕,为何没找到人?

最容易得出的结论是匪徒跑得太快,但换个角度想,如果那些人根本不是匪徒,如果他们放火后逃到了城内的某家酒楼,那警察便是将城外掘地三尺,也注定抓不到人。

只是一个念头,那些酒楼掌柜们吊唁时遗憾惋惜的脸,全部面目可憎起来。

胃里一阵翻滚,清溪脸更白了。

顾明严按住她双肩,低头向单薄纤弱的小未婚妻保证:“父亲已经派人盯着了,一旦找到证据,无论黑道白道,我们都会为伯父报仇。”

“多谢。”清溪垂眸,退后一步,顾明严的手就落空了。没再看顾明严,清溪指着堂屋的位置叫玉溪搜索,她将篮子放到地上,然后手持长木棍,隐隐颤抖地跨进了西屋的废墟,弯腰拨开烧毁的杂物,仔细寻找。

父亲初丧,她穿了一身白衣,在废墟中翻翻捡捡,衣裙很快染了一层灰,脸上头都未能幸免。顾明严不懂未婚妻在找什么,悄悄向玉溪打听,得知姐妹俩要找回徐望山惯用的刀具,顾明严便卷起西服长袖,捞起一根棍子,跟着帮忙。

坍塌的徐庆堂外,渐渐围了一群人,包括得到消息过来看热闹的酒楼诸掌柜。

翻了半小时,清溪重新出来了,手里提着一篮大小各异的菜刀,那些刀,有的刀柄烧烂了只剩光秃秃的刀片,有的只是烧黑了边缘,擦干净后还能继续使用。

“大丫头,你这是?”罗老疑惑地问,以长辈的口吻。

清溪将篮子交给顾明严,她从中取出一柄带把的菜刀,走到罗老面前,平静问:“罗爷爷,您认得这刀吗?”

罗老神色凝重起来,接过手柄烧黑的厚重刀片,翻来覆去看过,慨叹道:“这是望山兄弟的刀,去年厨神比赛,望山兄弟雕的八仙过海栩栩如生,冰雾翻涌宛如仙境……可惜望山兄弟惨遭毒手英年早逝,徐家刀法就此失传,实乃南菜史上一大憾事啊。”

一边摇着头,罗老将菜刀郑重地放到了清溪手中,其他几位掌柜也纷纷叹息。

清溪一一看过众人,却笑了,在罗老错愕的目光中,清溪从容道:“罗爷爷放心,阿爹生前已将刀法尽数传授与我,徐家刀不会失传,徐庆堂也绝不会就此消失。”

说完,清溪退到徐庆堂烧黑的牌匾前,当着所有秀城百姓的面跪下去,高举父亲遗刀过顶,高声立誓:“徐家列祖列宗在上,徐庆堂第十九代大掌柜徐望山之长女清溪,今日对天誓,清溪有生之年必将徐庆堂扬光大,若违此誓,便叫清溪一世孤寡,不得好死。”

此言一出,周围突地鸦雀无声。

人群当中,十五岁的姑娘跪在那儿,衣裙黑了,但她脊背挺直,脸庞脏了,但她杏眼明亮,亮到灼人。

顾明严就站在一侧,亲眼目睹这样的未婚妻,他不由攥紧了手里的篮子,心潮激荡,久久难平。当潮水落下,又涌起绵绵无尽的骄傲自豪,顾明严突然特别庆幸父亲为他定下的娃娃亲,如果没有父亲,他这辈子可能都没机会认识一个叫清溪的女人,她有最娇最柔的美貌,亦有着最坚不可摧的心。

扶起清溪,顾明严的目光,依次扫过围观的秀城酒楼众掌柜,最后,定在一身黑袍的罗老脸上。

罗老眼角肌肉,难以察觉地抽了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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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溪三人刚跨进暂居的宅子大门,徐老太太、林晚音、顾世钦已经闻讯赶到了院子中。

“清溪,你被人欺负了?”大孙女一身脏污,徐老太太要气坏了,担心孙女被顾家父子嫌弃。

顾明严正欲替未婚妻解释,清溪突地抱着篮子上前一步,直挺挺跪到了徐老太太、顾世钦面前,声音坚定:“祖母,顾叔叔,父亲死得冤枉,我找不到证据没法替他报仇,唯一能做的,就是苦练厨艺,将来重振徐庆堂,以慰父亲在天之灵。顾叔叔,我知道您很喜欢我,可我今日当众誓要接管徐庆堂,便不适合再做顾家长媳,所以恳请顾叔叔取消我与顾大哥的婚事……“

“清溪!”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来自徐老太太,另一道,则出自顾明严之口。

“父亲,你别听清溪胡说,她现在情绪不稳定,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顾明严一把拉起清溪,黑眸不悦地看着她,似含警告。

清溪想挣脱他手,顾明严不放,订婚的小两口拉拉扯扯,顾世钦眉头紧锁,沉声道:“行了,到底怎么回事?”

顾明严挡在清溪面前,尽量言简意赅地叙述了方才的一切。

徐老太太第一个炸了,斥责孙女:“你一个丫头乱什么誓?什么叫你爹把刀法都传授给了你?从小到大你都没碰过刀,靠什么继承徐庆堂?”

清溪冷静反驳:“父亲的刀法,他做每道菜的步骤,调料放多放少火候该大该小,从选材到出锅,我都记得,只要给我时间,我……”

“闭嘴!”徐老太太毫不留情地打断孙女,“别说你纸上谈兵,就算你真会做菜,天底下也没有女人抛头露面的道理!我宁可徐家刀法失传,宁可徐庆堂从此消失,也不用你逞英雄,趁早忘了那个誓,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安心待嫁!”

被祖母这般训斥,清溪眼圈红了,不顾母亲劝说,扬着脖子跟徐老太太叫板:“您姓张,我姓徐,徐庆堂是生是死,徐家人说了才算!”

这话太狠,徐老太太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紧跟着便要抓住大逆不道的孙女教训。林晚音、玉溪一起护住清溪不叫徐老太太打,顾世钦碍于身份不好动手阻止,顾明严却不忌惮徐老太太,直接挡在清溪娘仨面前,冷眼看着徐老太太:“清溪是我未婚妻,我看谁敢动她。”

徐老太太硬生生将手放了下去,又气又喜,看顾明严的态度,似乎非娶孙女不可啊。

“算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管,我也管不了,想退就退吧,望山死了,清溪连她爹的话都不放在眼里,我一个老太婆又算什么?”抹抹眼睛,徐老太太苦笑着对顾世钦道:“退了也好,反正我们徐家一早就是高攀的,贤侄给明严找个门当户对的吧。”

顾明严抿唇,若非他喜欢清溪,还真想就此退婚,看欲擒故纵的徐老太太怎么办。

顾世钦到底年长,涵养比儿子强多了,扶住徐老太太,诚恳道:“君子重诺,当年望山救我性命,两家因此结缘订下婚事,现在望山遇害,我若背信弃义,还有何面目立身处世?老太太切不可再提退婚之言。清溪年幼不懂事,您先去休息,我来劝劝她。”

徐老太太要的就是这话,心满意足地去后院待着了。

顾世钦回头,见林晚音、玉溪哭成了泪人,只有清溪倔强地抱着一篮子刀具,顾世钦便道:“清溪、明严,你们俩随我来。”

明亮雅致的闺房中,清溪低着头坐在床边,无意识地转动手腕上的白玉镯。祖母徐老太太背对她站着,亲自监督翠翠收拾孙女的行囊:“这两件旗袍放上面,仔细别压皱了……等等,先把白皮鞋用缎子裹起来……”

翠翠抿着嘴,老太太怎么吩咐她就怎么做。

确定行囊无误,徐老太太转身,瞥见孙女手腕上的旧镯子,徐老太太皱皱眉,不太情愿地道:“走,去祖母那儿挑几样饰。”徐家虽然比不上顾家,但也是秀城排的上号的大户,不能让顾宅上下觉得未来大少奶奶出身寒酸。

老太太的意思没人能违背,清溪不想浪费唇舌,就乖乖跟着去了。

徐老太太好面子,从她的收藏里挑了满满一匣子名贵饰给清溪,并且言明,饰只是临时给清溪戴几天,从顾家回来还得交给徐老太太。事情做得小气,但徐老太太想了个好听的说辞,说是她先替孙女们保管者,将来孙女们出嫁,再当嫁妆分给三姐妹。

“谢谢祖母。”清溪轻声道。

徐老太太握住孙女白嫩嫩的小手,微微眯着眼睛打量面前的姑娘,越看越满意:“真水灵,今晚早点睡,精神养足足的,明天一准叫他移不开眼。”

清溪低下头,眼前仿佛闪过顾明严倨傲的脸庞,未婚夫未婚夫,从定亲到现在已经有十多年了,可她根本不了解顾明严的为人,顾明严呢,小时候与她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又出国留学三年,或许已经忘了她的样子吧?

清溪敬重自己的父亲,对父亲唯一的不满,便是这门婚事,当年应的太草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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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溪第一次出远门,徐望山、林晚音夫妻都不太放心,吃晚饭时徐望山嘱咐了女儿很多,饭后林晚音牵着女儿将女儿送到后院闺房,叫翠翠去外面守着,她看看女儿柔美青涩的脸蛋,几次欲言又止。

“娘,你是不是有事?”清溪好奇地问。

林晚音垂眸默认,过了会儿,她叹口气,抱住女儿道:“这门婚事,虽然是顾家主动提的,但怎么算都是咱们高攀了,你祖母高兴,人家顾老太太、大太太未必满意……娘也不确定她们会不会喜欢你,但万一挨了欺负,能忍的忍忍,不能忍的,你就去找顾叔叔,他会护着你的。”

顾叔叔……

清溪心里没底,小声道:“顾叔叔一次都没来过咱们家。”

十来年没见的长辈,母亲怎么确定对方会喜欢她?

林晚音闻言,美丽的眼眸中浮现一抹复杂。

“清溪五岁的时候,顾叔叔就很喜欢你,初见便定了你当儿媳妇,现在你更懂事了,他只会更喜欢,放心吧。”千头万绪,林晚音只能这般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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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清溪同母亲妹妹们告别,然后随祖母前往车站。

火车从申城出,中间经过秀城等小站,最终抵达杭城。

站台前,徐望山暂且将两个牛皮箱放在地上,看看娇滴滴花骨朵似的女儿,徐望山总觉得心里不安生,又一次交待老母:“娘,清溪还小,你多照看点。”

徐老太太瞪他:“还用你说?清溪可是我最宝贝的大孙女,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她一丝一毫。”

徐望山看向女儿。

清溪朝父亲柔柔一笑,刚想说点什么,身后突然传来火车的轰鸣。她扭头回望,一列火车喷着白气咔擦咔擦越来越近,咣当咣当的,脚下的大地都跟着震动。

火车停了,先下后上。

徐老太太伸着脖子,叫孙女看三等车厢那边的热闹,下车的乘客要挤,想上车的更挤,摩肩擦踵,用徐老太太的话说,好像都赶着投胎呢。清溪看着祖母高高在上嘲笑旁人的脸,却想起全家人以前坐火车出游,祖母舍不得花钱,总是让父亲买二等车厢的,结果这次去顾家,祖母就舍得摆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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