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回目光,放下马车帘,回头一笑:“有些舍不得狼兄。”
霍去病握住我的手道:“这次能从祁连山中活着出来,的确要多谢狼兄,可我看你是更不想回长安。”
我眉头蹙着没有说话。
霍去病沉默了好半晌,**道:“我也不想回长安。”
我思索了一会儿,才醒觉他话中的意思,半欣悦半心酸,笑着说:“只有你才把我当宝,没人和你抢。”
霍去病若有所思地淡淡笑着,未一言,只是伸手把我揽进了他的怀中。
我头俯在他膝盖上,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霍去病微微挪动了下身子,让我躺得更舒服些:“累了就睡一会儿。”
我道:“坐马车肯定有些闷,你觉得无聊就骑马去吧!不用特意陪我。”
霍去病手指在我眉目间温柔地轻抚:“对着你哪里还会闷?安心睡觉。”
我嘴边含着丝笑,沉入睡乡。
正睡得迷糊,车外赵破奴低声叫道:“将军。”
霍去病随手挑起帘子问:“有消息了吗?”
我嗔了霍去病一眼,忙撑着身子起来,霍去病促狭一笑,手轻拍了下我的背,看向赵破奴和陈安康。
赵破奴和陈安康在车外并骥而行,看到车内刚刚分开的我们,陈安康嘴边含着丝笑移开目光,赵破奴却是一惊,低下头,强自若无其事地恭声回道:“已经有博望侯张骞和李广将军的消息。从右北平出后,李将军率军四千先行,博望侯将一万骑随后。李将军出未久,就遇到匈奴左贤王的四万大军,四千人陷入重围中。”
我轻吸口气,掩嘴看着赵破奴,匈奴以左为尊,左贤王的军队是除单于的军队外,匈奴最精锐所在。李敢肯定随在父亲身旁,他可安全?霍去病瞟了我一眼,神色淡然地听着。
“当时全军皆乱,甚至有人叫嚷着该投降,李敢却夷然不惧,求李将军命他出战,李敢只率了十几骥,策马奔突于匈奴大军中,斩杀两百多匈奴后安然而还,把匈奴的头颅丢到惊惧气泄者面前,慨然大笑着问众人‘胡虏有何难杀?我们虽已陷入重围,但只要坚持到博望侯大军赶至,与博望侯内外合击,弃刀而降的应该是匈奴’。众人面露愧色,军心立稳,齐齐拔刀大叫‘愿与匈奴死战’。”
霍去病轻拍了下掌,点头赞道:“好个李三哥!”
赵破奴和陈安康也是神色激昂,赵破奴道:“当时匈奴激怒,箭如雨下,从天明直打到日落,我军死亡过半,箭矢都已用完,却在李将军率领下依然坚持,第二日又打了一日,又死伤一半,直到日暮时分,博望侯的军队赶至,匈奴**匆匆退去。”
霍去病冷哼一声:“张骞的这个行军速度可真是让人叹服。”赵破奴虽没有说话,可脸上也微有不屑之色,陈安康神色温和,倒是未有任何情绪。
霍去病道:“李广是因为遭遇重围未能按预定接应我,公孙敖呢?”
陈安康躬身回道:“公孙将军确如将军所料,是因为迷路在大漠中,所以未能与我军按计划配合。”
霍去病轻无所谓地笑着说:“笑话大了,舅父有得头疼了。”
赵破奴笑说:“陛下此次攻打匈奴的主要意图就是想控制河西地区,把匈奴的势力驱逐出河西,开通去往西域各国的道路。公孙敖和李广将军虽未真正参战,可我们已经顺利实现陛下的预定目标,以少胜多,不但把匈奴打了个落花流水,连匈奴人引以为傲的祁连山都归于大汉版图,龙颜肯定大悦,应该不会重责公孙将军。”
霍去病嘴角轻抿了丝笑意,没有说话,挥挥手让他们退下。
他静静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都一动未动。我摇了下他的胳膊:“在想什么呢?这次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想皇上赏赐你什么吗?”
他笑着猛一翻身把我压在他身下:“我只要陛下赐婚,就要你。”
我又羞又急,握住他欲探向我衣服内的手:“你不是说,我们成婚前,不”他笑在我唇上吻着:“我说不那个,可没说不能亲、不能抱、不能摸。”
我推着他道:“车外有人呢!你别疯。”
他长叹口气,侧身躺在我胳膊上,朝外面大吼道:“命大军快速前进,早点儿扎营休息。”
我笑骂:“以权谋私!”
他侧头直往我耳朵里轻轻呵气,我一笑他肯定更来劲,所以强忍着不笑,板着脸问:“你刚才在想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手指轻捻着我的耳垂:“听人讲耳垂大的人有福气,你的福气看来很多,嫁给我肯定是大福气。”
我哼道:“胡扯!人家还说唇薄的薄情呢!如此说,我倒是真不敢嫁给你。”
他笑吟吟地睨着我:“现在还敢和我讲这种话?”说着轻含住我的耳垂,一点点地啃噬,舌头轻拢慢捻。
我只觉半边身子酥麻,半边身子轻颤,他的呼吸渐重,有些情不自禁,我忙颤着声音说:“我知道你刚才在想什么,你肯定在想陛下和卫大将军,还有你夹在他们两人之中,该如何处理好彼此关系。”
他停下动作,笑着在我脸上轻拧了下:“挺会围魏救赵的。”
我缓了半晌,急速跳着的心才平稳下来:“你不否认,那我就是猜对了。”
他轻叹口气,望着马车顶,撑着双手伸了个懒腰:“这些事情回长安再烦吧!先不想这些。”
我沉默一会儿,重重点头:“对,先不想这些,即使要愁,也等回长安城再愁。”
他一手半支起身子,一手轻抚着我的眉间,低头凝视着我:“我不管你心里究竟为什么犯愁、怕些什么,但你记住,以后我是你的夫君,天大的事情有我,不管是苦是乐,我们都一起担当,以后不是你一个人面对一切,而是我们一起面对一切。”
我们的视线凝聚在一起,我鼻子酸,喉咙干涩,一句话也说不出,伸手握住他的手,两人的五指紧紧握住彼此。从此后,我不再是缥缈孤鸿,天地间不再只是自己的影子与自己相随,我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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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营帐篝火点点,时有放浪形骸者哭哭笑笑地在营帐间穿行,也有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者。我看得惊讶万分,霍去病却是司空见惯,淡淡对我解释:“一场战争后,活下来的人都不无侥幸,在我的军队中,只要活着就是荣华富贵,从生死之间刚出来,又在长安城瞬即富贵,大起大落,意志不是十分坚强的人总是需要泄一下。”
我纳闷地说:“可是我看兵法上讲,治军一定要军纪严明、军容整齐,打仗时**能气势如虹,这样子可有些大违书上的道理呢!我看过周亚夫将军的故事,他率领的军队可是纪律严明,韩信大将军也是治军严谨。”
霍去病轻咳两声,拳抵着下巴只是笑,我被他笑得有些羞恼,瞪了他一眼,急急而走,霍去病快步来握我的手,笑着说:“好夫人,休要气恼,为夫这就给你细细道来。”
我甩开他的手:“谁是你的夫人?你若再欺负嘲弄我,我就不要做你的夫人。”
霍去病强搂着我,笑俯在我耳边正要说话,我看到陈安康从远处匆匆而来,忙推开霍去病。
陈安康行礼后,奏道:“将军,李广将军前来禀报军务。”
霍去病看向眉头已经皱成一团的我,含笑道:“躲终究不是办法。”
我叹口气:“你去忙你的正事,我自己再四处走走。”
霍去病明白我是想借此避开和李敢见面,不再勉强,只叮嘱了我几句,转身和陈安康离去。
避开篝火明亮的光线,藏身于阴暗处随意而走,一路行去,帐篷渐密,人越多,粗言秽语的声浪不绝于耳。前面的帐篷虽也有酩酊大醉和骂天咒地的人,可和此处一比,却实在是文雅之处了。看来我已经闯入下等兵士的营地。
一堆篝火上正烤着一只兔子,十几道视线,饿虎一般地盯着兔子,突然一人按捺不住地伸手去拿,其余几人立即开始抢,我还未看清楚怎么回事,兔子已四分五裂。
各人急急往嘴里送,一个人大骂道:“你们这帮孙子,还没熟就抢。”
另一人截道:“有肉吃,你就笑吧!还计较这么多干吗?一个月没有闻见肉味了,现在就是块生肉我也能吃下去。”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一人一面仔细地舔着骨头,一面道:“你去做校尉大人的狗吧!我看校尉大人的狗每天都有一块肉吃。”
众人又高声而笑,一人“呸”的一声吐出口中的骨头,摸了摸肚子笑着说:“忍一忍,回了长安想吃什么都行,娘的!老子还要去落玉坊叫个娘们儿好好唱一曲,老子也当一回豪客大爷。”
一旁的人笑嚷:“去落玉坊有什么劲,只能看不能摸,不如去娼妓坊爽落。天香坊还敢借酒装疯占个小便宜,落玉坊你敢吗?听说落玉坊的坊主护短护得厉害,只要姑娘自己不愿意,任你是谁都休想,多少王侯公子打落玉坊姑娘的主意都落了空,恨得牙痒痒,偏偏人家背后有娘娘撑腰,只能干瞪眼。刚拿命换来的荣华富贵,我可不想为个娘们儿就没命享受。”
众人笑着点头,说起哪家娼妓坊的姑娘模样标致,摸着如何,话语不堪,不能再听,我忙悄悄离开。
原来落玉坊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得罪了很多人,我长叹口气。真要让那些王侯公子得到,也不过两三夜工夫就甩到脑后,可因为得不到,偏偏惦记不休,甚至生恨。
正低头默思,忽觉得有人盯着我看,抬头望去,李敢和公孙敖一行人正随在霍去病身后而行。李敢满面纳闷地仔细打量着我,见到我的正面,一惊后望向霍去病,霍去病看了他一眼,嘴边噙着丝浅笑,有些无可奈何地向我摇摇头。
公孙敖看李敢停了步子,也看向我,仔细看了几眼后,**约略认出我,脸带不信之色看向霍去病,看到霍去病的神情,不信立即化为惊讶。
我转过脸,匆匆转入帐篷后,该来的事情果然躲不过。
“睡下了吗?”霍去病摸黑进了帐篷,轻声问。
我回道:“没有。”
他从背后搂住我:“怎么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呆?”
我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公孙敖将军看到我,似乎不大高兴的样子。”
霍去病道:“他这次出了这么大的漏子,按律当斩,回朝后,有众人求情,虽然不会死,但贬为平民肯定是无法避免的。当年若非他,舅父早死在馆陶公主手中,舅父一直对他心怀感激,一定会设法帮他再建军功,让他再次封侯,可他也肯定高兴不起来。再说,就算不高兴,关我们何事?我们自己高兴就行。”
我靠在他怀里,掰着指头笑说道:“我就一个人,可你呢?姨母是皇后,一个姨父是皇帝,另一个姨父是将军,舅父是大将军,你的继父也是朝中重臣,再加上你姨父、舅父的亲随们,我这十个指头根本不够算。”
霍去病胳膊上加了把力气,我嚷痛,他佯怒地说:“让你再胡思乱想!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别人的话说得顺耳不妨听听,说得不顺耳我才懒得听。何况,你还有草原上的狼群,我还怕你一不顺心就跑回草原,哪里敢让人给你半丝气受?”
我转过身子,趴在他的肩头:“我觉得你对长安城里的权力之争也不是很喜欢,我们不如跑掉吧!塞北江南,大漠草原,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岂不是更好?”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说道:“看来长安城真的伤着了你,以前的你总是一往无前,似乎不管前方是什么,你都敢争,都敢面对,现在却只是想着躲避,连长安都不敢回。”
我心里愧疚,强笑着说:“大概只是心有些累,我”
他捂住我嘴:“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也不用赶着解释。正如你所说,我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外祖母和母亲都是低贱出身,卫家的女子连嫁人都困难,母亲、姨母、舅父都是没有父亲的,我也是个私生子。若非姨母,我只怕还顶着私生子的名声在公主府做贱役,也说不定和舅父年幼时一样,实在活不下去时,跑到亲生父亲家牧马,被当家主母当小畜生一样使唤,吃得连家中的狗都不如。”
霍去病第一次谈及自己的身世,平常的倨傲在这一瞬都荡然无存,我心中疼惜,紧紧环住他的腰,他笑摇摇头:“没有姨母,舅父再有本事只怕也不会有机会一展身手,而没有姨母和舅父,我再有雄心壮志,也不可能十八岁就领兵出征。这些事情,司马迁那帮人没有说错。玉儿,我自小的梦想虽然在接近但还未实现,再则,太子现在才八岁,年纪还小,根基不稳,虽有舅父,可舅父现在处境尴尬。我从小受惠于家族庇荫,不可能只受不报,等我做完我该做的一切,我一定陪你离开长安。而且陛下的脾性”他轻叹口气:“其实古往今来,真正聪明的臣子只有一个范蠡,于国家危难时出世,收复残破的山河,尽展大丈夫的志气,心中的理想实现后,又逍遥于江河湖海间,创造了另一番传奇的人生,他的一生竟比别人两辈子都精彩。”
我道:“我明白了。等匈奴再无能力侵犯大汉、你从小的心愿实现时再说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