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王这一垂头, 不止让底下的宋小五皱了眉,还让初来乍道、乍见到宋小五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的王阿宝呆愣了下, 随即他初见到宋小五那颗狂乱跳个不休的心在一个窒息后,慢慢地平歇了下来。
他垂下了头,想笑但扯不出笑来。
这是他早知道了的事, 但真亲眼看见了, 也就好了。
“下来。”王阿宝的反应宋小五觉了,只瞥了他一眼,就朝上面的捣蛋鬼招了手。
“哦。”德王还不高兴, 他从上空飞跃了下来,风带起了他的袍角, 缓慢地垂到了地上。
王阿宝看着他的靴子袍角,眼睛直直地跟着脚动, 除此之外,忘了一切反应。
这厢,宋小五看到他汗淋淋的额鬓角,站起来朝不远处歇着看书的肖五伯道:“五伯, 差人打盆温水来。”
“诶。”肖五放下书去了。
“渴了。”德王眼睛瞥着那垂头呆坐着不动的小子, 嘴里则道。
“坐着。”
“不坐这。”
“坐哪?”
德王一屁股就在宋小五之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理直气壮地看着他王妃。
她随随便便就见野小子,要是还有理说他, 他就跟杨标告她的状去!
宋小五懒得理会他那些小心思, 坐下跟他问了一句:“怎么回来了?”
“有事。”德王扁嘴。
“怎么了?”
“就要走。”有外人在, 德王含糊地道了一句, 头凑到她身边跟她哀怨地道:“你还没问我呢。”
“嗯?”
“辛不辛苦啊!”
宋小五打了下他的头,被他的胡搅蛮缠逗得嘴角起了点笑,与他道:“好了,知道你辛苦,这是我以前的同乡,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他初来燕都,你代我跟他说说话,叫他吃点东西,听到了没有?要好好招待。”
宋小五怕他吓唬人,多交待他一句,才起身。
“你去哪儿啊?”德王说话,王阿宝也抬起了头来,两个人都看向了她。
宋小五看小阿宝吓得脸都白了,朝他浅然一颔,道:“家里还有些冰,你进门时我正好叫人捣冰,现下去配点瓜果给你端过来尝尝味。”
秋日凉爽,整个燕都存的冰都不多了,食用冰也成了少量残余的东西,她知道王阿宝最喜欢吃这些个东西了,便拿出了一些来招待他。
原本她这个时候也是要去的。
王阿宝听不懂她嘴里的话,但知道她是要去准备吃的招呼他,他看着满桌的美食,话也不知道怎么说,只知道朝她不停地摇头。
够了够了,不需要再多了。
“别咬人。”宋小五朝他一点头,转头又跟小鬼说了一句。
德王朝她调皮地皱鼻子,在她转身后大声喊:“我要最大的那一碗,我是你的夫君,我是你的德王爷。”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的,宋小五不想回头,加快脚步去了。
这头她一走,德王一挥袖挥退了突然出现护卫他的铁卫,拉了拉坐下的凳子,与野小子坐得更近了,好奇地问他:“你叫王阿宝是不是?我听说你跟我小娘子子是一块儿长大的,你们那乡里怎么样啊?我小娘子是不是你们乡里最出名的美人儿?”
王阿宝被他问得眼睛都鼓起了。
“哎呀,我吓着你了?来,喝甜水啊,你听得懂我说话吗?”德王给他倒甜水喝,也不着急人家不搭理他。
他去军营跟人混的时候,更难搞的刺儿头他都能拿下,这一个他就更要拿下了,不能着急。
王阿宝只是紧张害怕,是以不等德王使出浑身解数,他就消褪了紧张跟德王说起了话来,德王这个人是个心里有成算的,自打知道小辫子是从哪儿出来的后,他还找了小辫子家乡的人学了他们的当地话。但他学的跟梧树县的地方话,王阿宝是宋家一家最早呆的葫芦县的人,小地方原本一乡八音,一个乡尚且有那么多不同,与葫芦县隔得远远的梧树县话就更是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音了,而且德王学的梧树县话还不精,王阿宝最后被怪腔怪调的德王都逗得笑了起来,憋着笑朝德王连连摇头,跟人道:“你话不对。”
王阿宝也是放开了,持着一口土腔的官话,教起了德王说土话来了。
德王是个好学这些的,军囤镇里跟他玩得好的大小将士的家乡话他都能学几句,这时更是兴致勃勃地跟野小子学了起来。
等宋小五带着胆颤心惊的莫婶儿端着东西来的时候,就见两人在卷着舌头说怪话,时不时还笑一声,相处得还不错。
先前还担心小王爷生气的莫婶狐疑地看着他们俩,都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
宋小五倒是没有太多担心,一般只要是路数正的大家中人待人接物都有自己的基本教养,哪怕只是接待乡野粗夫都会有他的礼数,小鬼再浑,但他可是真正的天生贵胄,欺负弱小这种事是不可能生的。
小鬼被他老哥哥教得不错,胸襟很大,根子很正,就是情感上弱智了点,但于宋小五来说也无伤大雅,这世上哪有完美无缺的人。
宋小五过来坐下,给他们分了冰碗,德王止了话,看着他面前的碗又不满了起来:“没有大。”
宋小五淡定地拿过勺,把她那小碗分了一半到他碗中。
德王一下子就又笑了起来,心里甜得跟吃了蜜糖似的,头不由自主地凑近她,想挨着她说话,但被宋小五无情地推开了,拿过了面前的水盆,放到他身后的一张凳子上:“擦擦脸。”
德王转身看看盆,又看向了她,双眼带着乞求。
能不能帮他擦?
宋小五摇头,“自己动手。”
德王翘着嘴,自己去挤帕子去了。
“你先吃。”在小鬼擦脸的时候,宋小五跟王阿宝说了一句。
王阿宝朝她小小地笑了一声,摇了下头。
看他有点不敢,坐在他对面的宋小五朝他笑了笑,但她这一笑,王阿宝那张被晒得黝黑的脸又鼓涨起了红色,宋小五就收住了笑容,温和地看着这个瘦高的同乡。
马儿沟那片的人都不太富裕,越贫穷的地方越封闭,一个人从那走出来,还走得那么远,途中不知经历了多少困苦。
出走的人往往无依无靠,勇气会在半途被消耗殆尽,最后存在于心的就只有活下去,受人冷脸和被刁难就是他们的日常,但正是这些为了生存竭尽所能的人,能让人看到源源不断的希望。
宋小五不知道这个小同乡是经历了什么走到燕都的,但他来了,她成为不了他的希望,但她愿意对他温和点。
王阿宝最初离开家乡,不是家里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他家里有地,跟着同村的人一块儿守在家乡刨着那两块地也饿不死,只是小五走之前说过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响,响得久了,他一咬牙,带着攒了几年的半两银子,跟着人去了梧树县干活。
他在梧树县干了两年活,攒了五十多两银子,本可以风光回乡,但在碰到机会后,他入了镖局来了燕都。
他不再是那个初出家乡什么都不懂的王阿宝,也不是那个对小五心存无垢的小孩子,遂宋小五在与他说话,还让莫婶告诉他一些市井常习后,他都听得心不在焉,心里紧张得全身冒汗。
等出了门,他才现他全身汗湿了,再想起她的脸来,她所说的那些话这才渐渐清晰了起来。
人被送走后,德王不高兴地看着他那给野小子支招,叫他转卖货物挣钱的王妃,“你当着我的面就对别人好,你叫我怎么想?”
宋小五对于争风吃醋这种事隔得太远了,而且对一个从来只有看着人争风吃醋,自己喜欢置身事外的人渣来说,安慰糊弄身边人这项技能她也有很久没有施展开了,有点手生,但也无碍于她哄人:“好一时而已……”
德王眼巴巴地看着她,见她不说了,他急了,“还有呢?”
宋小五笑了起来,广天化日之下,但周围没人,她凑近他亲了他的嘴角一口:“对你才好一辈子。”
德王一下子心花怒放得眼睛放光,正要抱她,却被她拉住了手,宋小五牵住了他,与他道:“来,我告诉你怎么对付你大舅子他们。”
她是不打算自己动手,打算让他们自相残生,相互折磨去。
德王一听,高兴得路都不会走了,笑得合不拢嘴,“小辫子,你对我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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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鬼没两天就又不出现了,但临走之前不知道做了什么,让他的两个大舅子看着妹妹就躲,宋小五从她娘那里知道,两个萝卜条昨晚回家的时候身上一滩水,说是不小心走错道掉护城河里头了,这把张氏心疼得够呛,但小妹妹可一点也不心疼。
她这天还逮住了二郎三郎,又恐吓了他们一翻。
二郎三郎被她要马上替他们说亲的话吓得不敢噤声,回头两个想当单身郎的萝卜条一合计,打算还是跟妹夫合好算了。
妹妹这条路不好走,还是走妹夫这根线罢。
至于对于这个妹夫,妹妹那可是宠得没边儿了,他只要傻笑一下,妹妹的眼就是瞎的,什么错都能当不看见。
就这样,她还是她不是宠他,鬼才信。
她对付起她的亲兄长来,那可是毫不手软,从不留情。
宋二郎、宋三郎至此已经感觉到他们已经留不住妹妹了。
这年九月,十月宋小五一直都呆在家里忙自己出嫁的事,小鬼没来她也没怎么过问,仅知道他又去了趟封地,忙他封地那边的事,是以十一月等杨标给她送来了一小箱子晏城那边的文书,她看过后,朝等着她说话的杨标道:“可惜了。”
“可惜了?”杨标一时没听明白。
宋小五点头道:“有这决策和担当,能干成的事太多了。”
杨标没敢回话,哪怕心中有所得意,不过等过了一会儿,他道:“就是运道差了点。”
宋小五了解,点了点头,等她再把晏城那边现在的分布图又看过一遍后,与杨标道:“得把你们那位圣上再往上抬一抬才成,我们家的不能压过他。”
杨标笑了笑。
“让他把铁石和新粮拉一半回来给那一位……”
“您这是?”杨标有点怒了。
“不是投诚,既然他走的是亲叔叔的路子,那就一直当一个好叔叔罢。”宋小五跟杨标道:“新相选定了吗?”
“符家不想定陈光仲,还在闹。”说到这,杨标脸上的白眉垂了下来,让他整个人显得老态了不少,“陈光仲这个人,老奴之前也跟您说过了,他私下是主张要把边疆收归朝廷驻守的,等他上来了,到时候不知道他要怎么跟圣上进言,更不知道他会在朝廷怎么疯言疯语。”
他是不愿意主公帮他一把推他上台的,后患无穷,但眼看王妃有这个意思,杨标只得再三重复。
“等王爷回来就让他推他一把,”宋小五跟杨标道:“陈光仲这个人是个有能耐的,现在就让他上来帮着那一位打理朝政,想来一时之间也忙不到我们头上来,等朝廷充盈了,他到时候要是不知道识时务的话,再拉他下马就是。”
宋小五说着朝不敢苟同的杨公公接着漠然道:“这段时间里,杨公公就盯着他一点,我就不信他为相的这段时日,没几个能致命的毛病。”
杨标抬看她,斟酌了片刻之后点了头,“是,奴婢知道了。”
政治是肮脏的,牺牲品多不胜数,但要说谁真正干净,那就是个笑话了,大家都不过是在为自己的利益为自己的理念在争在夺罢了。
陈光仲是能耐,但也是一个走投皇帝所好之路的人,他野心勃勃是件好事,但时世是跟着时间变的,到时候他上台了,能不能跟圣上一直这么好下去都不是确定的事,杨标心道他也不用太怕着这个人了,大不了多做点防身就是。
宋小五跟杨标现在的每次会晤少了以前的相互看不顺眼,现在就要好多了。主要两人手段都冷酷不太留情面,两个人黑得跳进护城河护城河都会寸草不生,两人一聚,皆是云淡风轻习以为常地算计着人,谁说出什么来都不会有人大惊小怪,更多的时候就是嫌弃对方比自己更脏更阴险,但那也是一种对“对方比自己还要老练一点”的嫌弃。
而对宋小五来说,她既然已经接受了小鬼,她所求的就更多了,她已经改变了小鬼的命运,那么就得让他接着活下去,最好的是,等他能全力支撑起他自己后,她想要当甩手掌柜了。
这一辈子,宋小五什么都没改变,但什么都也改变了,改变得最根本的是她没有了前世必须要承担的责任,还有她的野心在前世的经历过后也变得快要没了。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她已经经过一遭,就是现在还做不到真正的与世无争,包容万物,但在修炼己身的路上,她愿意看清自己,也收敛自己,让出一条让更适合的人去走的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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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宋家又接受了一次皇帝的赏赐,宋家也搬了家,搬到了皇城内城里头。
这年过年,宋家的门槛都快被人踩平了。
等正月一过,初春宋韧又忙了起来,这时宋家为宋家小娘子的事情也开始忙碌了起来。
等到二月中旬,宋小五开始给自己装自己准备的嫁妆,回燕都代丈夫送妹妹出嫁的应芙见妹妹的嫁妆里头还包括挑着土栽着菜苗的担子也是有点好笑,她倒没有什么太多嘲笑之意,就是觉得靠农术起家的宋家嫁女儿都要挑几担子菜苗子过去,也是太与都城这些名门世家不同了。
应芙对自家夫家还是很为尊重的,但她是名门之女,对名门大家看人的眼睛还是知之甚祥的,所以为着自家小姑子好,暗地里还是婆婆提醒了两句,让家里这些东西先暗地里抬去就好,就要不放到嫁妆里让众人打量了。
张氏听了不太喜欢,但也知道大儿媳妇的好意,去跟小娘子说了,宋小五听了干脆让人拿了十几个箱子过来当筐,等出嫁那天盖了箱子随她抬到德王府去。
这是她经过很多年无数次试验培育出来的进化苗,是她的嫁妆当中最值钱的东西了,当然得随她从大门跟着进她的新家。
不过有价值的东西不一定都得人人如此认为,宋小五没有让母亲去跟她那小嫂子解释太多,所以就扯了张虎皮出来盖这些个东西。
张氏事后也不再跟大儿媳妇说这事,就让大儿媳妇认为她劝说有用去了。
应芙对婆婆很有好感,回了应家跟随她一起从青州回来的母亲道:“就是我不在本家,家里婆婆还是尊着我两分的,对我很看重,我说什么都听劝,家里都听我的,小姑子也不难相处,见着了还是会给我行个半礼,听说她见着宠她的祖母都不行礼的。”
女儿还是过于有点娇气理所应当了,应母知道这是她宠的,遂劝起女儿来更是语重心长:“他们家看重你,是看在你丈夫的份上,看在你为宋家生儿育女的份上,不是真正看在你这个人的份上,说到底,这都是你丈夫的面子,你切莫过于在家中拿乔了,你要想想没了你夫郎和你的儿女,这个家还有没有你的地位,到时候再去对他们指三划四。”
女儿并没有为这个大家做过什么,但要是在这些人端起架子来,那到时候可不是件好看的事,她丈夫与她离心的日子也指日可待,毕竟,养他长大给他官途的是他的家人,可不是这半路娶过来的媳妇。
应芙生了儿子后要比以前更能听进母亲的话了,听了也点头,回去后她安静随和了许多,也不太端着架子,多跟着婆母走了几天,这才现小姑子对她有礼,但并不亲近,她对老太太和婆婆不那么有礼,但小姑子会挨着她们说话,跟她们手牵手,但对她这个长嫂,她往往会站得很远,朝她远远一点头浅浅一福身就过去了。
应芙是宋家的长媳长嫂,自她回来,家里不方便的事情就多了。她在这个家里生活得太短,她之前在宋家住的那段日子家里也都是让下仆紧着她的来,让她跟大郎自成一院住着,也不约束她,所以那段时间就相安无事,但这次回来她住的日子久了,摩擦就有点显形了,尤其她还有点喜欢管家里的事,尤其对小姑子出嫁一事所言颇多,不过她是长嫂,操点心在所难免,宋小五也觉得无所谓,没什么好计较的,这家里也就没起什么波澜。
倒是杨标知情后对宋家长媳随意插手他家王爷王妃的婚事有点不悦,但在王妃的授意下,他把不悦掩下了,也没知会主公那边。
大燕有每逢帝王上位九年就有大举练兵,兴武强国之举,这时德王为他大侄子练兵的事忙得双脚朝天,现在宋家人多,很多宋氏族人赶过来为小辫子送嫁,小辫子不许他出现在宋家家人面前,遂他就是能抽出空来,都不能再去爬墙钻被窝,这又忙又累的还没个地方睡觉,这把德王燥得天天骂皇帝,把燕帝骂得一想到得叫他进宫就烦。
燕帝正在跟他小王叔学行兵布阵图,但他是个能把龙画成蛇的人,太傅学士这些人不敢明言说他的不好,但小王叔就不了,每次看到燕帝的鬼画符就一脸震惊,连“你是不是我们老周家的孩子”的混蛋话都说过。
这天一进来,燕帝把他画得最好的那张地形图给了他王叔,德王接过一看,抬眼学着杨标那漠然的表情跟他大侄子道:“你还是多养几个人,把这事交给下面的心腹办罢,别搞行兵布阵这档子事了,好好当你的皇帝。”
大侄子画图自带迷宫,顶多搞几张投到敌国去迷惑敌情,至于画给自己人看这事还是算了,他怕打败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