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早在半个月前,阿宝就已经不是原来的阿宝了,它小小的身躯被注入了当朝周武帝古邵泽的灵魂。但是,即便拥有如此强大的灵魂,阿宝依然是一只狗,一只长相奇怪的番邦小狗。
这大概就是真正意义上的‘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困浅滩遭虾戏’吧。
半个月前去千佛山探望太后,在回宫的路上不慎惊马摔倒,醒来就变成了猫狗坊里的一只小狗,想到这半个月里被困在金丝笼内,和一群畜生同吃同住,还要被逼喝一只母狗的奶水,周武帝的脸色就有些青。好在他毛旺盛,即便露出些扭曲诡异的表情,猫狗坊里的侍从们也没看出丝毫端倪,否则他早就被当成邪崇给烧死了。
为帝者,其心智和毅力总是远超常人的。经过了最初的震惊,恐惧,彷徨,迷茫,周武帝很快就调整过来,既没有活活饿死自己,也没有当场自戕,只不过因为不肯喝奶,也不爱吃捣烂的狗粮,身体比一般小狗稍微瘦弱一点罢了。
猫狗坊设在禁宫之内,坊里的小太监也会不时谈论些宫廷轶事,经过半个月探听,周武帝知道,自己当时并没有死,而是重伤昏迷了,十天前已经清醒过来,如今正在乾清殿静养。当然,这都是道听途说,真正的内情如何并没有人确切知道。
自己是否真的清醒了?亦或者与阿宝的情况一样,身体被外来的灵魂侵占?侵占自己身体的是人还是妖?会不会危害到自己的江山社稷?这些疑问萦绕在周武帝心间,令他寝食难安,辗转难眠。如不是身体虚弱,又被禁锢在笼子里,他早就跑到乾清宫去探个究竟了。
然而,今早小太监在仔细挑选小狗并念叨着给各宫娘娘送去时,周武帝知道自己走出牢笼的机会来了。他一反平时的蔫蔫之态,变得活泼又乖巧,一个劲儿的往小太监跟前凑,再加上一双极具灵气的水眸,果然被小太监一眼相中,带到了后宫。
蜷缩在笼子一隅,看着脚下的道路不停延展,越过一道又一道平时不觉,如今看来却尤为陡峭的台阶,周武帝的心情忽然之间变得十分复杂。
迈过又一道高高的门槛,看见笼子下方散着幽幽荧光的黑色金砖,周武帝知道,后宫到了。看不见巍峨宫殿的全貌,也看不见门梁上悬挂的牌匾,他不清楚这里究竟是何处。然而,等他抬起头来,面对主位上端坐的那名盛装女子,他意识到,这里必定是碧霄宫,四妃之德妃的宫殿。
德妃是自己最‘宠爱’的妃子,在这踩低捧高的禁宫之内,小太监带着宠物先让德妃挑选也在情理之中。
狗的眼睛是看不见色彩的,整个世界在它们眼里只有黑白两色。如不是此番际遇,周武帝永远不会知道这一点。在无边灰暗的世界挣扎求存了半个月,乍然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周武帝的心情十分激动,呆看着座上女子的容颜忘了反应。
盛装女子微微倾身朝自己看来,那泼墨般浓烈的黑,那似雪般晶莹剔透的肌肤,那黑白分明的凤目,一种凛冽高华的气度扑面而来,只一个字能够形容,那就是美,一种脱离了世俗的美,比彩色的她更美。也许是因为视角不同,也许是因为心境不同,一瞬间,周武帝有些迷惑了。
眼前这个如同从泼墨画中走出的绝代佳人是自己的嫔妃,而自己却是以狗的姿态同她见面,意识到这一点,周武帝很快清醒过来,猝然转身蜷缩成一团,恨不能立即消失在空气里。
然而,老天没有听见他的祈祷,他不但没有消失,还被德妃挑中了。被小太监拎着脖颈提出来,交到一个宫女手里,这个宫女还口口声声叫自己‘畜生’,周武帝浑身僵硬,想要火却无能为力。
在他走神的片刻,他被德妃抱进了怀里,这个怀抱绵软又温暖,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馨香,与冰冷还带着异味的牢笼完全是两个极端,令人止不住的陶醉。在德妃温柔的抚摸下,他差点就沉迷了,然而,只要一想到自己堂堂一个帝王被自己的嫔妃捧在膝头把玩,他就觉得满心羞愤,然后立即猛烈挣扎起来。
挣脱德妃的怀抱,重重摔落地面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周武帝了,而是一只出生不足一月的小狗。满身的剧痛无不在提醒他,脱离这个女人的庇护,他绝对无法在禁宫中生存下去。在没弄清宫中这皇帝是人是鬼,会不会危害到自己的江山社稷之前,他不能死。
于是他放弃了不甘和挣扎,强压下心头的羞愤,任由这些人摆弄。这期间,德妃的变化令他感到诧异。
这个女人细心的给他准备了浓香软滑的肉糜粥,让吃了半个月狗粮的周武帝差点掉下泪来;这个女人让他上桌进食,而不是将他驱赶至阴暗的角落;这个女人亲自给他洗澡,动作温柔娴熟,半点也没有猫狗坊那些侍从们的粗鲁和不耐烦;这个女人轻声软语的对他说话,态度平和殷切,就像对待一个人,更确切的说,像对待一个孩子。
周武帝一错不错的盯着德妃溢满温柔的眉眼,心情极其复杂。这还是那个三言两语逼死皇后,力压贵妃,宠冠六宫,肆意严苛的孟桑榆吗?这样的巧笑倩兮,顾盼神飞,他几乎都快不认识了。
然而,经历了一整天的折腾,周武帝已经没有心思去探究。在热烘烘的火盆熏蒸下,在德妃温柔轻缓的拍抚下,他很快就迷迷噔噔的睡了过去,睡得那么香那么沉,这还是半个月以来的头一次。
但当德妃将他小心翼翼的放入柳篮时,警觉性奇高的周武帝还是立即醒了过来。直到德妃蹑手蹑脚的离开,他才睁开黑漆漆的双眼,用复杂的眼神盯着对方的背影良久。
扒拉着肚皮上的一块小棉布,周武帝咀嚼着自己新鲜出炉的,还冒着热乎乎的傻气的名字,心头有些无奈,有些羞愤,又有些安心。
阿宝,心肝宝贝?这是什么鬼名字?果然是将门虎女,半点文采也没有!想要嗤笑一声,待现自己出的是软糯又甜腻的哼唧声后,周武帝脸色青白了一瞬,愤愤的用爪子拍打一下肚皮上的小棉布,缓缓闭上了双眼。
﹡﹡﹡﹡﹡﹡﹡﹡﹡﹡﹡﹡﹡﹡﹡﹡﹡﹡﹡﹡﹡﹡﹡﹡﹡﹡﹡﹡﹡﹡﹡﹡﹡﹡﹡﹡﹡﹡﹡
寅时三刻,天空还是灰蒙蒙的颜色,但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再过不久温暖的晨光就将普照大地。到了卯时,就该是去凤鸾宫给李贵妃娘娘请安的时候了。
一年半前皇后难产,诞下一个死胎,是个已成型的小皇子。没过多久,皇后也跟着抑郁而终,留下年仅七岁的嫡女,也就是当今的四公主。太后因周武帝即位前的一场宫变而心灰意冷,搬往千佛山礼佛,早已不问世事。后宫两大主位无人,位份最高的李贵妃自然而然便掌了权柄,代为统摄六宫。
李贵妃的父亲是当朝左丞相,权倾朝野,李贵妃又接连诞下了二皇子和三公主,时年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俱都身体健康,聪明伶俐。地位,权势,儿女,所有宫妃梦寐以求的一切,李贵妃都拥有了,真正称得上是后宫第一人。
但这第一人在德妃娘娘孟桑榆面前却少了几分底气。
孟桑榆今年十七岁,正是花儿一般的年纪,长得国色天香,艳若桃李。她的父亲孟长雄乃是大周朝威名赫赫的建威大将军,手握百万雄师,常年驻扎关外。大周朝之所以能在边关蛮族的不断侵扰下繁盛起来,靠得就是孟长雄手里所向披靡的孟家军。
孟家以军功起家,战功卓著,在周太祖时期便位列公卿,获得了世袭罔替奉恩镇国公的爵位。在大周朝,莫说权倾朝野的左右丞相,就连周武帝见了镇国公也要给三分颜面。
有才有貌,有权有势,孟桑榆一进宫就成了各宫娘娘的眼中钉,肉中刺。但斗了三年,她们不但没能把这根刺拔掉,还让对方踩着自己越爬越高。连皇后都能逼死,且皇上还对此不闻不问,谁还敢去触这个霉头?
在咄咄逼人,手腕狠辣,一身军人戾气的德妃面前,这些宫妃们当真是颇感无力。
此时此刻,传说中手腕惊人的‘宠妃娘娘’孟桑榆正在冯嬷嬷的轻声呼唤下悠悠转醒。她支起上半身,慵懒的斜靠在床头,微眯着一双惺忪的凤目,任由冯嬷嬷拿热手帕给自己擦脸擦手。
待脸上清爽了,德妃才赤着脚,耷拉着一双绣鞋走到梳妆台前让小宫女给自己打理一头青丝。她上半身披挂着一件绯色小肚兜,堪堪遮住自己浑圆挺翘的胸部,□着一条纯白丝绸灯笼裤,轻薄的料子紧紧贴住肌肤,将她线条优美的长腿勾勒出一个朦胧的轮廓。这样的半遮半掩比之衣衫尽敞更加诱人,边上伺候的几名小宫女早已羞红了脸,却又总忍不住朝那惑人的女子看去。
“娘娘,入秋了,早上天冷,您再加件衣裳。”一丝凉风从半掩的窗棂钻入寝殿,冯嬷嬷眉头一皱,立即拿了一件薄纱外袍给孟桑榆套上。
孟桑榆任由冯嬷嬷摆弄,百无聊赖的表情直至看见抱着阿宝走进来的碧水才骤然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