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有个事儿跟您说……我想用点钱。”
“多少?”
“七百。”
“这么多!你那点钱挣得不容易,千万别胡花啊……”
“我……我是想,给家里买个电冰箱。”
“电冰箱?”
“是,那东西好啊。现在不是夏天嘛,什么东西都搁不住。可要有了它,您就可以……”
“行了,妈知道你心思了。你这是替大家着想,咱家人口这么多,要有个冰箱是好。瓜果蔬菜,冻鱼冻肉全能存住。等你大嫂再生了孩子,咱们哪怕多订点儿牛奶,也不至于搁坏了。可问题是,这事儿你自己吃亏呀。这钱不是小数。你得想好了,真花出去,你要缺钱用的时候,妈可没地儿给你着补去。另外,咱们家花钱买这个,邻居们又会不会……”
这是洪家的堂屋,洪禄承晚饭后去散步了,只有洪衍武和王蕴琳母子二人。
成功地让妹妹接受了馈赠之后,洪衍武就来跟王蕴琳商量买电冰箱的事。
其实说实话,洪衍武知道母亲有主见。对怎么说服妈,心里根本没底。唯一的打算也就是尽量挥嘴皮子上的功夫。糟篱笆一撞,到哪儿算哪儿。
可事情和洪衍武料想的真有点大不一样,王蕴琳压根就没给他挥所长的机会。
洪衍武还搜肠挂肚地,想着怎么吹嘘冰箱的好处,王蕴琳就一口打断了他。
老太太不但非常明白冰箱是什么东西,而且考虑得方方面面比儿子还多。
意外下,洪衍武不由一个愣神,随后就希望大增。赶紧一一为母亲释疑。
“妈……您别这么说。我知道您想留着钱给我娶媳妇。可我才多大?结婚也是二哥在前面。说白了,我的钱就是全家的,您以后随便用,给谁花都是应该的。”
“至于邻居们,您也无须多虑。我知道您怕招摇。可您想啊,一个是咱们院儿都是好人家,没人乱生是非。另一个,那东西跟个大柜子似的,又不带响儿,搁咱家里谁知道是什么呀?”
“我都想好了,回头咱就搁小茹屋子里。来串门的客人不会去她那屋,离小厨房也近,拿东西又方便。顶多嘱咐苏绣几句就成了……”
洪衍武想的这么周全,确实解除了王蕴琳的后顾之忧,她想了想便点了头。
“既然你想得这么周全。那你要真乐意,妈就替全家谢谢你了。”
只是见她答应得如此痛快,顺利地达到了目的地洪衍武,一时却又感到有点不可思议的不真实。不禁张大了嘴一再确认。
“妈,妈!您真同意啦?您就这么同意啦?我还以为……还以为……”
见洪衍武整个一副糊涂车子的样子。王蕴琳也不由笑了,她马明白儿子为何迷惑。
“你呀,是把你妈当成了当糊涂老太太了吧?告诉你,别小看你妈,我可什么样的冰箱都用过,你都未必知道……”
这还真是猜中了开头,猜不中结局,母亲的态度让洪衍武一万个没想到。
不过过,王蕴琳的话是真的。她平生见过的,确实就比洪衍武多。
因为经济的好转,洪家早就不用糊纸盒了。那么既然有空闲,夏日天热又睡得晚,王蕴琳索性就当聊天解闷儿,给儿子描述了一些自己当年的生活旧影。
在昏黄的灯光和轻摇的蒲扇下,洪衍武惊讶地得知,敢情在封建时代,根本无需用电,豪门世家就已经使用上了一种木质外观,铅和锡为里,使用天然水冰来制冷的冰箱了。
这种冰箱不仅外形美观,而且在功能设计上也十分精巧科学。“盖”和“门”的设置,实际上是将箱体分做了上下两层,上层为冷冻,下层保鲜,与现代冰箱的造型极为相似。
除此之外,冰融化时吸收室内的热空气,通过盖上镂空的排气孔调节室温,还可以起到空调的作用。
从这点来说,这种环保型的老冰箱,比起当今的冰箱还更有一份独到的妙处。由此也可知道,我国古人的智慧到底有多么地出众。
此外,洪衍武还有一个没想到。
原来早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沪海滩上也早就有了电冰箱的踪影。
他的父亲洪禄承,当年在沪海租界里兴办的西餐厅、咖啡馆、舞厅和夜总会,就用上了大冷柜。在炎炎夏日,能够很方便地为时髦的沪海小姐和先生们,提供清爽的冷饮和冰淇淋消暑。
至于私人家里的电冰箱就不多见了,一定要特别富裕的人家才会拥有。
当时的冰箱大多数从外国进口,个头巨大,绝对和今天时髦的二百升以上大冰箱有的一拼。全金属制造的外壳,等闲四五个棒小伙子也休想动它分毫。
而且说起价格来也是异常惊人,最早的世界名牌“Frgdar——北极冰箱”,在欧洲也是奢侈品。没有十几条“小黄鱼”的代价是拿不到手的。
这个厂家可是生产冰箱的老祖宗,据说全沪海当时只有不超过十台这样的冰箱,就算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
于是这几台冰箱自然成为身份的象征。“哈同花园”、“百乐门舞厅”或是政要之家,谁都说不清它们的归属。
又有谁能想的到,他的父母恰恰就是拥有这样一台顶级冰箱的人。而他大哥洪衍争,幼年时喝的鲜牛奶,就是放在这个如此稀罕的冰箱里存贮的。
大概真的已经憋闷在心里多年了。如今能放心地跟儿子诉说,王蕴琳的语气里透着一种愉悦和轻松,从一开口就滔滔不绝,大有收不住口之势。
这让洪衍武不仅窥视到了当年洪家富贵生活的一鳞半爪,也更深刻地体会到了母亲的心境。
他忽然意识到,其实母亲对他说起这些,倒并不是怀念当初的奢侈与荣光,而是在缅怀她已逝去的岁月和年华。回忆她与家人共处的幸福时光。
由于他们的家庭属于另类,得随时收敛着,蜷缩着。母亲始终无法光明正大地回忆自己的过去。
只是回忆,恰恰又是一个人最宝贵的东西。而人一旦需要长期地否定过去,回避真实。那就等于精神上有了断档和残缺。
这无疑一种极大的扭曲与折磨,也是一种既可怜又难堪的孤独。
一种对母亲的怜悯和对人生起伏的奇妙感悟,就这样充满了洪衍武的心田。
他也认识到前世的又一个重大过失。他对父母的过去,对家族的过去。了解的真是太少了太少了……
得到了母亲的肯,才第二天,洪衍武就和陈力泉把一个单开门的“伊莱克斯”冰箱盖着床单抬进了观音院东院。
只不过和母亲的开明相比,这天碰巧轮休的洪衍争,所显露出的头脑顽固和食古不化,却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照。
目睹洪衍武和陈力泉费力地把冰箱塞进洪衍茹窄小的门框,他不但不帮忙,反倒还横加干预和指责。
“哎,哎,老三,你们弄一这么大家伙往小茹屋里塞啊,这要干嘛啊?”
“干嘛,放进去啊。离厨房近,拿东西方便。”
洪衍武站在屋里正往后拉着冰箱,随口答了一句,就继续催陈力泉。“泉子,推啊,你别弄歪了。”
可洪衍争不分时候地还问。“这什么东西啊,哪儿来的?”
陈力泉在外面一使劲,总算把冰箱擦着门框的边给挤进去了。他抹了把汗,接过话来。
“大哥,这是刚买的电冰箱。我干妈知道这事。有了这个,家里今后就方便多了。听小武说,鱼呀肉啊,剩菜剩饭的,就可着劲儿往里搁吧,十天半个月的,都坏不了。”
洪衍争不管这个,只关心一条。
“泉子,买这花多少钱?”
“七百。不贵吧?”
“还不贵呢?小一千了。我一年半的工资。”
其实陈力泉是想说这东西是免税店的价儿,外面卖得更贵。可他表达不清,洪衍争又只关注钱数。所以俩人整个闹一个满拧。
而洪衍武见陈力泉被堵得脸红了,可就有点不高兴了。他就故意斗气儿地刺激人。
“老大,有个事儿还没告诉你呢,这玩意,特费电。一个月,怎么也得十几个字儿。”
果然,洪衍争就像挨了一刀。
“我的妈。这光电费就得好几块钱啊。不行,你们俩赶紧把这玩意退了去,咱家养不了这活祖宗。”
洪衍武一撇嘴,用胳膊抹了把额头的汗珠,小话儿就稍得上了。
“没事吧,老大。好不容易刚搬进来的,瞧我们这一脖子汗。再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啊?妈都同意了,钱没让你掏,电费又不让你交。不帮忙就回你屋去,别多管闲事了啊。”
洪衍争哪有这么容易打退堂鼓。
“不是谁掏钱,谁交电费的事儿。而是不能败家。妈大概是让你小子给懵了,我回头跟妈说去。你们得先把东西退了,别人家商店不认了。票呢?给我!”
洪衍武也是服了,一边腾东西,给冰箱找地儿,一边嘬牙花子。
“老大啊,你可真行。你怎么就不想想,咱家这一年剩饭剩菜得扔多少啊?再说有了这个,嫂子生了孩子,存奶还方便呢……”
洪衍争却丝毫不让。
“可那也扔不了七百块钱啊。电费都比剩菜剩饭贵。再说,洪钧小时候没有这个,用冷水不照样能镇住奶么?你这纯属脱裤子放屁……”
陈力泉自然不能干瞅着,同样帮忙规劝。
“大哥,人家外国家家都有这个,个个都比这个大。这个可比冷水方便多了……”
可洪衍争照旧不给他丁点儿面子。
“外国人吃什么你吃什么?你们俩一天吃几两肉,一年吃几回鱼啊?咱就是普通老百姓,艰苦朴素,勤俭节约才是劳动人民本色。不行不行,快退了去。还剩饭剩菜呢!热巴热巴吃了。哪儿放得了十天半个月啊。”
洪衍武一翻白眼,索性不理洪衍争了,直接招呼陈力泉把冰箱挪到位。
见此,洪衍争可有点急眼了。
“老三,你诚心是吧。怎么说你怎么不听。非反着来?”
哪知洪衍武照旧不理他。直到他很淡定地给陈力泉递过去根烟,自己也点上了。这才颇为懈怠地说,“抠儿老大。别怕花钱。其实你想省电也行,别插电门。你看看,这里头这么多格儿,搁什么都行。搁碗搁筷子,搁煤球儿。人都不管。”
说完他一拉陈力泉还出了屋。最后嘴里只扔下一句话,“有本事,你就自己退去吧。”
给屋里的洪衍争气得脸都白了,冲他们后影儿直嚷。
“有毛病!七百块钱买个碗柜。把你们都烧糊涂了……哼!放什么?棒子面儿粥?”
可说到底,没票,不知来源,他自己又弄不动,也只能干没辙。
至于洪衍武,其实出了院儿门,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
结合母亲的话,眼瞅着大哥这个当年享用最昂贵的冰箱里存贮牛奶的“洪家大少爷”,已经全然忘记冰箱曾带给他的好处了,呈现的完全是一副“勤俭节约标兵”的做派。他心里能好受吗?
感受到洪家两代人,因家族兴衰,时代的改变,居然在生活态度和价值观上,会产生如此大的落差。怎么想,都让他有点难以释怀,有些难言的心酸。
历史啊,就这么转啊转,人生啊,就这么转啊转,真是许多东西都变了。
但好在洪家还有一个人,心劲儿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