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轻舟站在楼台上,缓缓展开手中那幅图。
画中女子戴着朱雀簪,血玉华贵,雕刻栩栩如生,而女子面容清冷,疏离淡漠,墨发云髻,犹如冰雪。
他这些年培养起来的唯一一个可信下属守在身边,轻声道:“郡王,您要将这副画拿给顾郡主吗?”
昼轻舟却在风中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幅画:“不了,或许她不知道更好。”
画上的女子显然与顾怜幽有几分相似,可那人并不是烈华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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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玉的小舟飘飘悠悠回了岸边,他从寒水烟中起身,白衣蹁跹,玉树临风,如谪仙入凡。
无言连忙要上前禀告昼玉,却被宫人暗暗叫住,无言侧耳,那宫人附耳与他说了几句话,无言诧异:“当真?”
宫人肯定地点了点头:“绝无虚言。”
无言心里打起了鼓,却还是装作无事地上前禀告昼玉:“殿下,那师傅已经来了。”
昼玉拂袖:“叫过来吧。”
无言听着就要去传唤,昼玉却又叫他:“等等。”
无言心里一跳:“殿下还有何吩咐?”
昼玉温声道:“孤忽然想起,库中应该有一幅张素所写扇面。”
无言连忙道:“是,前些日子刚叫宫中司造做了成扇,白玉为骨,命纸也是上好的绢,您可是要用?”
昼玉走过无言身边,淡淡道:“送到顾郡主那儿。”
无言不敢多言:“是。”
张素之作已是千金难求,再加上做工和扇骨,这一扇恐怕至少值五千两。
真正的千金之扇。
之前殿下费力寻来那幅狂草扇面,为此找到了隐逸的世家府上,他还以为是殿下要自己用,没想到竟是给顾小姐的。
殿下对顾郡主一心一意,只可惜顾郡主却…
无言想起刚刚宫人与他说的消息,只能心中暗叹一口气,暂时都不敢告诉昼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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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付过宫人,顾怜幽无来由觉得精疲力尽,在窗边坐着的时候,不知不觉就靠着窗子睡着了。
梦境朦朦胧胧,一个俊逸的男子面色凝重,夜间修书一封交给下人:“切记,一定要去陇西,亲手交到烈华郡主手中。”
“是!”
而男子的柳叶眸中满是不舍与沉郁,抬头望向外面高悬的明月,喃喃道:“妹妹,这是大哥这辈子唯一一次求你,也是最后一次了。”
烈华在千里之外的陇西看完了信,心跳极快,面色一白。
信落在了地上。
怎会如此…大哥怎么会得罪了那位。
而李谦出征不久后就死在了边关,李家抄家流放,连他的小女儿都被下放教坊司,全都如李谦自己在信中所预兆的一模一样。
烈华不顾陇西郡公劝阻,千里奔赴回了上京,在教坊司里拼命地找,终于找到了那个手臂上有鲜红洛神花疤痕的小姑娘。
被找到时,孩子睡在柴房的稻草堆里。
她一把抱住了那个瘦弱面黄的孩子,眼泪决堤:“是姑姑来晚了。”
孩子的身体极烫,发热发得神志不清,而教坊司不理不睬,由她自生自灭。
烈华抱起孩子就要走,却被人拦住,她亮出身份后再无人敢阻她,竟让开一条路让她离开。
在回陇西之后,孩子虽然在好转,却依旧昏迷不醒,烈华红着眼抚摸孩子手臂上刺眼鲜红的疤痕:“给我找大夫来,无论如何都要把小县主手上的疤去掉,她是我的孩子,不能和教坊司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下人不敢违抗。
而那个孩子醒来后,清亮的大眼睛睁开,懵懂地看着烈华。
烈华看着这双熟悉的眼睛,眼泪几乎要涌出来,小心翼翼地张开手,更咽道:“来这…”
可孩子竟然叫了一声娘。
一场高烧,烧掉了以前所有记忆。
从此之后,陇西多了一位小县主。
虽未听封,可陇西没有不叫她小县主的。
人人皆知,她是烈华郡主的女儿,是陇西郡公的孙女。
顾怜幽猛地惊醒。
她指尖冰凉,额上都是冷汗,可是从梦中抽离之后,所有的一切竟然如此分明,她的眼圈却不知不觉地红了,一行清泪顺流而下。
窗外的风悠悠缓缓,恰如烈华千里去寻她的那个盛夏般温和。
她之前做的每一场梦境皆为真实,这场恐怕也毫不意外。
顾怜幽伏案痛哭,心脏刺痛,梦中烈华的音容笑貌挥之不去。
她闯教坊司时的义无反顾,抱着顾怜幽走出教坊司大门的倔强强撑,在顾怜幽傻傻歪头叫娘时,她眼圈通红地弯起嘴角,张开双臂将小顾怜幽抱紧。
现如今,她终于知道了为什么。
难以接受的事实在短短的一个梦中全数揭露。
顾怜幽难以置信,可是娘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看着她时就忍不住通红的眼圈,却是记忆里清清楚楚的画面。
母亲在梦中红着眼的样子锥心刺骨,可她却是竭力笑着的:“我们就叫怜幽好不好?”
她抱着昏迷的小顾怜幽,更咽道:“没有人怜你,娘怜你,以后你就是娘的孩子,不要在幽僻之处自生自灭了,娘照顾你一辈子,不会再让你去那种地方了。”
顾怜幽大力按着心脏,痛哭不能自已。
竹心不明白顾怜幽为何醒来之后便忽然流泪。
一开始只是待着一动不动,却面色惨白地一行清泪流下,然后像是一发不可收拾靠在窗边沉默地抽泣,可后来却是椎心饮泣,虽然沉默,却泪如泉涌不能自已。
竹心被顾怜幽哭得心中酸涩,上前握住顾怜幽的手:“小姐,究竟怎么了?”
顾怜幽却只是锥心刺骨地痛哭。
她没有想到,她改变了月慜是李慜的这件事,会做这样的梦,会梦到这样的真相。
这辈子每每她改变一件大事,总要做梦,她本以为无论梦到什么都会平静无波了,可她没有想到,她竟不是娘的女儿。
这么多年来,她都一直以为自己是娘的亲生女儿。
有许多人都说过她和娘生得极像,所以她从来没有怀疑过。
顾怜幽泣不成声,竹心虽然紧紧握住她的手,却不能给她丝毫温暖。
为什么她要是李慜,她不是娘的亲生女儿。
她为什么真的是李谦的遗孤,是栖如要当成掌上明珠的那个女儿?
她只是为了做戏,但戏却成真,多么的荒谬。
她的母亲不是亲生母亲,而循循善诱教导她的父亲也不是她的亲生父亲。
小时候的事情一一划过眼前,爹背着她去诏狱,就算办案的时候也会带着她,哪怕别人私下嘲笑,可父亲生怕放她自己在家会被续弦冷待,从不更改。
爹总是由着她做想做的事情,身为法官之首廷尉,却告诉她,世间万物有法,而人生无定,大可去追随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爹甚至前世为她而死,为了带她尸身回家,自己也送了命。
可她却不是爹亲生的女儿。
她如何对得起爹?
她的父亲,她的大哥,她的妹妹,全都不是她的。
世上本就没有顾怜幽这个人,娘肚子里那个孩子早就在娘腹中夭折。
她的存在竟是如此令人绝望。
顾怜幽泣不成声。
为了保护她一个毫无干系的人,爹送了命,大哥义无反顾领了她夫君的召带兵拼杀,容貌尽毁,几乎杀身成仁。见她忧愁国患,连妹妹都劝妹夫当带三尺之剑保家卫国,而妹妹随夫君远走边关后,做了军医,最后胎死腹中,马革裹尸而回。
他们明明可以活下来,却因为她送了命。
可她连他们的亲人都不是,怎么对得起他们?如何偿还罪孽?
这一切本不该存在!
顾怜幽心碎欲裂。
竹心见哭兴悲,眼圈也红了,不由得着急起来,更咽道:“小姐,您到底怎么了?”
顾怜幽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只是流泪。
她没有家人了,她本以为重活一世是再来一次,可是没想到竟是一无所有。
连下人暗下来报说是太子殿下赏赐,竹心都把人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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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玉撑着太阳穴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梦中的顾怜幽似是放下了一切,她与他在溪流之中对坐。
他们把轻便的桃木高桌和椅子放在了浅浅的山林溪流之中,周围竹树环合,鸟语花香,溪流有十人展臂那么宽,深度却只是覆盖脚踝,她和他脱了靴子坐在河流之中,脚就放在清爽冰凉的泉水中,坐着下棋。
溪流潺潺而过,旋转流淌溅出透明的花,抚摸着足面,盛夏炎热,如此却清凉无比,他和她在里面看书下棋,周遭静谧舒缓。
她在上游不远处的石缝里放了时令瓜果,被山林荫遮的冰爽清溪浸泡着,而桌上是开了一半的瓜果。
她落下一子,却又觉得不对连忙收回,昼玉含笑盯着她看:“娘子,落子无悔。”
顾怜幽慵懒道:“我就悔了,怎么,你还要骂我不成?”
昼玉却轻笑一声,起身走到她身边,托住她的脸就吻了下来,顾怜幽闭眼含笑吻回去,他俯身而下,大手抵在她背后的棋盘上,几行黑白棋子被他推得叮咚落水,他喉结滚动,将她禁锢在怀中忘情地吻她。
顾怜幽却忽然别开脸,昼玉仍是难以自持,捧着她的脸要再吻下来,顾怜幽却懒懒地含笑看向侧方:“夫君,你的香瓜飘走了。”
“上次扔银子,现如今还没到秣陵官府,这可是你为数不多的钱了。”
昼玉无奈起身去捞,却被她扑倒在溪流里。
昼玉诧异道:“你…”
顾怜幽趴在他身上,笑着搂住他的脖子吻他,泉水流过他的身侧,他却忍不住唇角微勾地握着她的腰吻回去。
香瓜悠悠往下游飘。
昼玉悠悠转醒,眼前烛火摇曳,已是入夜。
他缓了片刻才缓过来。
又做这样的梦了,但每次都令人欣喜,却又美好得如此不真实。
无言见昼玉醒了,便小心翼翼道:“殿下,那扇子已经送去了,但是还有两件事要告诉您。”
昼玉淡淡道:“说吧。”
无言恭敬道:“今日顾郡主是和东平郡王一同离宫的,两人有说有笑,虽然不知道郡主进宫与郡王说了什么,但二人姿态实在亲昵。”
昼玉的心微沉,方才梦境带来的欢喜也被减去了些:“第二件事呢?”
无言更是谨慎道:“有一位道长,不知是如何进入东宫的,但却开口就是要见您,说是一语可以定您和顾郡主的往后。还有信物为证。”
无言将一块兵符递上去,昼玉看见的刹那面色一变:“那道长在何处?”
无言立刻道:“在偏殿,奴才这就去请。”
昼玉拿起那枚兵符。
这东西怎么会在此处!
这是先帝给明德太子的兵符,可号令天下。
不仅仅是三军,甚至于江湖十二阁,都可为其所用。
父皇穷其一生都没有找到,竟在一个道士手中?
而脚步声浅浅,昼玉陡然抬头看向来人。
来人须发尽白,却并无老态,仙风道骨,清瘦挺拔,竹簪束发,道袍宽大,拿着玉柄拂尘。
进来时向昼玉微微低了头:“见过太子殿下。”
昼玉追问:“道长是从何处得到这块兵符?”
无垢只是微微一笑:“这块兵符本就是贫道的,何来从何处得到一说?”
昼玉背脊一僵,看着无垢的面容竟说不出一个字。似曾相识却一点不像。
无垢却只是缓缓笑道:“时过境迁,贫道早已出世,面容亦改,殿下不必惊慌,贫道此来,有其他事要为殿下指点迷津。”
昼玉压下心中翻涌:“道长要为晚辈指点的迷津为何?”
无垢悠悠浅笑,面容宽和:“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未有身入灯中、光中、影中、烟中、火中,闪烁变幻,不知其为王宫内之烟火,亦不知其为烟火内之王宫也。”
昼玉追问道:“道长是说晚辈身在其中,不知其境?”
无垢温声道:“孺子可教。”
昼玉还是不懂,无垢却缓缓渡步:“殿下方才做梦,做的是什么梦?”
昼玉不敢置信,却答道:“是一场好梦。”
无垢轻声道:“如此便对了,你做过往之事,梦未来之梦,她做未做之事,梦过去之梦。”
昼玉一开始不解,却在片刻后明白了他的意思。
上辈子他禁足,这辈子他本以为不会再禁足,但怜幽仍旧让他重蹈覆辙,禁足那夜,是他做的第一个梦。
今日如同以往一般独身游荷湖,便梦到与她在山林溪流之中亲昵。
那做未做之事,梦过去之梦的人呢?
是怜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