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城步的心一下提了起来,那天从挎子上跳下来逃跑之后,元午也是这样的表情。眼神从迷茫到游离,最后跟四周的一切都被隔离开来,似乎是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那样的场面,林城步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你怎么……你没……”他想跟元午说点儿什么,一开口却是躲不开的这两句,但的确这时他最关心的也就是你怎么了你有没有事。
元午的目光有些涣散,但还没到与世隔绝的程度,他一咬牙临时强行换了一句话:“没事就吃溜溜梅,你吃溜溜梅吗?”
溜溜梅应该给他广告费,林城步觉得,在这样危机的时刻他居然全情投入地打了个广告。
元午的视线因为这个广告而在他的脸上有了短暂地停留,但没等他把自己焦急的表情调整到英俊那一档,元午的眼神突然就放空了,视线还在他脸上,焦点却似乎已经移到了他后脑勺上。
“元……”林城步很小心地试着用手碰了碰他胳膊,“刑……哎大叔?”
元午没有反应。
“你别吓我行么?”林城步盯着他的眼睛,“你看我一眼,你能听到我声音的对吧,看我。”
元午还是就那么愣着。
“我应该怎么办?”林城步有些手足无措,明明跟元午面对面地站着,眼对眼地盯着,但是别说五毛了,连一毛钱的都聊不上,“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元午还是那个样子,但唯一还好的就是他没有扭头往回走。
有一瞬间林城步都觉得自己是走进了那些鬼故事里,元午就像被一张网困在了这里,旦凡是想要离开,就会生各种意外。
……但元午还老去小江镇买东西呢。
“你知道么,换个人你这样早就不管你了,”林城步又在他胳膊上轻轻碰了一下,“也就是我这种死心眼子才会一直跟你杠着……你看看我,你不是特别喜欢我一开口就嘲我的吗?你嘲一个啊……”
元午就像入定了似地站在原地。
林城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慢地走到了他身后,下了半天决心,伸出胳膊从身后环住了元午。
一开始胳膊只是虚抬着,等了几秒钟看元午没有扭头揍他的意思,他才收了收胳膊,把元午抱实了。
“哎,大叔,”林城步在他耳边轻声说,“别呆了,我饿了,咱们还要去吃鱼呢,土椒焖鱼,非常鲜,你不是挺喜欢吃鱼的吗?鱼啊,鱼啊,鱼啊……”
这会儿得亏是没人经过,要被纯朴的老乡看到这种场面不知道会是什么感想,林城步往两边瞅了瞅,继续小声说:“鱼鱼鱼,曲项向天歌……你再不理我,我就要开大招了,我叫你一声名字,你敢应吗?”
也许是这个大招预警戳中了元午的要害,他终于动了动,头往右侧偏过去似乎是想回头。
林城步赶紧松了胳膊,退开了两步,盯着元午。
元午偏过头之后并没有回头,而是又低下了头,拉开口罩冲着地打了个喷嚏。
“哎,”他重新戴好口罩,扭脸瞅了瞅林城步,“你干嘛呢?”
“我?”林城步愣了愣,元午这是缓过来了?他顿时松了口气,但这个问题有些突然,他往两边儿看了看,身后有棵树,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尿尿。”
“……懒驴上磨,”元午没再说什么,慢吞吞地往前走了,“赶紧的。”
林城步只得走到树后头站着,虽然元午没往他这边看,虽然他并没有什么可尿的,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还是按全套流程走了一遍。
“刚说到哪儿了?”林城步走完流程之后追过去跟元午并排走着。
“你那个豆腐,”元午说,“挺玄乎,还是你师父祖传的啊?”
“……嗯。”林城步应了一声。
元午又跳帧了,而且还剪辑了。
他记得说到豆腐,但估计是跳掉了后面的话,再把师父祖传的内容剪了过来。
这是林城步跟他刚认识的时候说的了。
往农家乐那边去的路虽然是土路,但还挺平整,慢慢遛达着走过去并不觉得累。就算累,林城步也无所谓,他之前都已经放弃了跟元午一起散步的想法了,现在能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块儿走着,对他来说相当满足。
“你请客么。”元午问。
“当然,”林城步说,“你想吃什么只管点。”
元午扫了他一眼,眼角很细微地弯了一下,没有说话。
是在笑么?
林城步想再确认一下的时候,元午已经转开了脸。
离农家乐还有好几百米的,人就已经开始变得多了起来,车也一直停到了这边的土路上。
“不知道近水边的桌还有没有了……”林城步小声说,又掏出手机打开了记事本,“那家叫什么来着……”
“鲁大姐土椒鱼。”元午说。
“你知道?”林城步挺意外地看着他。
“好吃的土椒焖鱼就只有那一家了,”元午拉下了口罩,“我……应该是吃过。”
应该?
鲁大姐的农家乐挺好找的,一个大牌子在水边杵着,门外已经停了不少车了。
“是这家吧?”林城步问元午。
“厨子不用识字儿么?”元午问。
“……我就是随便问问,”林城步说,往门口走了过去,“快点儿,抢个桌。”
“几位?”一个姑娘迎了上来。
“两位,”林城步说,又回头看了看元午,“还有靠水的桌吗?”
“有,”姑娘往他身后也看了一眼,愣了一下之后有些惊喜地笑了,“元申大哥?好久不见啊!”
元申?
林城步本来往里走的脚步猛地停下了,先是瞪着姑娘看了一眼,又马上往元午那边看过去。
元午似乎也愣了一下,但很快就点了点头:“是啊。”
“我给你们在水边加个桌吧,”姑娘笑着说,“老顾客了。”
林城步跟在姑娘身后,又看了看元午,想从元午脸上看出点儿什么来,他本来以为元午会突然爆,但没想到元午除了一开始那一愣之后就一切如常了。
姑娘在靠近水边的木头平台上给他俩加了个小桌子,拿来碗筷之后又笑着说:“要条鱼吧?”
“嗯,”元午应了一声,又看着林城步,“别的你点吧。”
林城步看着菜单又点了两个菜:“再来个船……船上糕?没吃过,尝尝。”
“好的,马上就上菜哈。”姑娘点点头。
等着上菜的时间里,元午没怎么说话,一直看着水面出神。
林城步脑子里一直在琢磨着该找个什么话题聊一会儿,好半天了才憋出来一句:“那个服务员认识你啊?”
“应该吧。”元午说。
“她知道……你名字?”林城步试着又问了一句。
“嗯。”元午喝了口茶。
“元申?”林城步盯着他。
“是啊,怎么了?”元午突然有些不耐烦,“天干地支知道吗,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知道天干地支但是背不下来。”林城步说。
“申指万物身体都已成就。”元午说。
“哦。”林城步很虚心地点了点头,想问那午呢,但是没敢开口,怕挨揍。
叫元午会挨揍。
叫元申就没事儿。
林城步皱了皱眉,但他上次挨揍的时候根本就没来得及把午字说出口,元午是怎么知道他就会叫元午于是就揍他呢……
林城步趴到桌上,以前记菜谱就经常记不明白被师父揍,现在面对着如同一场大戏的元午,他脑子都快熬成豆腐干了。
农家乐的菜都简单,就那么几个,所以上菜非常快,没多大一会儿,那个姑娘就把他们的菜给上齐了。
“菜齐啦,”她又拿了两瓶啤酒放到了桌上,“这是送的,帮你打开了哦。”
“好。”元午点头。
姑娘开好酒之后挺愉快地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元午的目光一直跟着她,看不见人了才收了回来。
林城步倒了两杯啤酒,拿出起来碰了一下,放了一杯到元午面前,拿起另一杯喝了一口:“你还有盯着小姑娘看的习惯啊?”
“嗯?”元午看了他一眼,“就觉得挺漂亮的。”
林城步的酒刚喝进嘴里,听了这句话直接呛了一口,低头狼狈地边咳边拿纸巾擦着嘴。
“以为能从鼻子里呛出来呢。”元午看着他。
“不是,”林城步又咳了两声才算缓过来了,“你说那姑娘挺漂亮?”
“嗯,”元午喝了口酒,“你跟我有不同意见吗?”
“没有。”林城步摇了摇头。
那姑娘是挺漂亮的,而且看上去干净单纯,他并没有质疑元午的眼光。
呛着他的是……元午居然会看姑娘,还评价姑娘。
在震惊之余,林城步心里涌上来的简直不是醋,那就是奔流的硫酸!
“你不喜欢那类型的吗?”元午夹了一筷子鱼放到碗里。
“不是,我……没看清长什么样。”林城步也夹了一筷子鱼,盯着没吃。
“身材也挺好的。”元午吃了一口鱼。
林城步没说话,抬起头看着他,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神里肯定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悲痛。
“我身材好吗?”他问。
元午愣了愣,看着他:“你?”
“嗯,”林城步用力点点头,又从上到下地来回指了指自己,“我,你看过的。”
“不要脸,”元午说,“我什么时候看过你?”
“我转圈换装备的时候,”林城步掀了掀身上的t恤,“下雨我衣服都淋湿了的时候,下雨那天我穿个内裤跟你待了一宿,你一眼都没看吗大叔?”
元午看着他,半天都没说话,最后拿出起酒杯往他杯子上磕了两下:“大爷你跟一个小姑娘比身材到底是什么心理?”
“你管我什么心理呢?”林城步又掀了掀衣服,“我就比了,我身材好吗?”
“好,”元午点点头,“好,可好了。”
“太敷衍了。”林城步有些失落地说。
“真挺好的,”元午夹了个苦瓜酿慢慢把里面的肉掏出来吃着,“身材修长,线条明朗……手放桌上吧。”
“为什么。”林城步把手放到桌上。
“我怕你再把裤子扯了。”元午说。
林城步叹了口气,低头把碗里的那块鱼吃了。
味道还不错,有种特殊的柴火香味,配上土椒的那种透着泥土气息的鲜香,吃着还挺意外的。
只是他现在因为元午突然表现出了对姑娘的兴趣而情绪低落,也没什么心思细品。
元午捣空了一个苦瓜酿之后又夹了一个。
“那个……苦瓜,”林城步指了指他碗里,“给我吧。”
“你要吃空壳苦瓜?”元午夹起苦瓜。
“嗯,”林城步点点头,“你掏完了都给我吧。”
“行,”元午把苦瓜夹到了他碗里,“你还有这爱好啊。”
“习惯了。”林城步咬了一口。
“那个鱼怎么样?”元午问他。
“挺特别的,”林城步用勺从鱼盘子里勺了一点儿汤汁尝了尝,“应该还加了点儿别的香料,一会儿我上厨房看看,不知道能不能看到。”
“你对做菜一直都这么有兴趣么?”元午也学着他勺了点儿汤汁尝。
“也不是,我是学汽修学废了才学的厨。”林城步笑笑。
“哦。”元午应了一声。
林城步盯着他看了几眼,感觉现在元午状态还不错,于是下了下决心,试着问了一句:“那你呢?一直……写小说吗?”
元午正在掏苦瓜,筷子顿了顿之后又继续掏,没有说话。
林城步突然有点儿紧张,感觉自己会不会又太急了。
元午专心地把两个苦瓜酿都掏空,再把苦瓜壳都夹到他碗里之后才抬起头:“不是。”
“哦。”林城步往嘴里塞了一个苦瓜壳。
“没正经干过什么,瞎混,到处跑。”元午说。
“……哦。”林城步声音很低地应着。
接下去他也不敢再多提别的问题,只是跟元午随便瞎聊着,聊聊大头,聊聊沉桥,甚至还聊了一下东湾的荷花。
元午对附近很了解,林城步觉得他应该是都跑过,但跟大头聊起小午哥哥的时候,大头却说小午哥哥老在船上。
那就是说,元午一开始是在沉桥转悠过的,而且转得挺细,后来就不再出去了,只窝在船上。
写小说。
林城步在心里叹了口气,最后这一个故事写完了,元午会怎么样?
两个人吃完饭出来的时候,游客又多了不少,很多都是下午开车过来,准备在这边夜过的,旁边林子里的都露营地已经支上了好几顶帐篷。
林城步走过去看了看:“哎,挺好玩的。”
“你没住过帐篷吗?”元午不太稀罕。
“没有,但是我特别喜欢帐篷的感觉,有时候去商场看到有帐篷我还会钻进去感受一下,”林城步举起胳膊伸了个懒腰,“小时候我钻桌子底下,在抽屉上夹条大毛巾,躲在里头玩。”
“缺乏安全感么。”元午说。
“不知道,”林城步想了想,“缺吗?”
“很多人都缺,”元午看着脚下的土路,“只是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
“你缺吗?”林城步问。
“缺得很。”元午回答得很平静。
“我给你。”林城步马上说。
元午转过头,阳光打在他脸上,他半眯着眼睛盯着林城步看了一会儿:“怎么给?”
“就……”林城步扬起手跟准备要指挥乐队似地,“就……”
“啾啾啾~”元午用手比了个手|枪指着前方,“uuu~”
“反正我就一直在,”林城步放下了胳膊,“一直在……就在这儿,在你旁边。”
元午把手收回来插到了裤兜里,从前额垂下的一绺头后面看着他:“哦。”
回老码头的土路其实挺长的,但林城步却觉得没多大一会儿就走到了,有点儿失望。
也许是间隔的时间太久了,元午这种平静让他觉得很珍贵,哪怕这平静只是表象,只是假象,只是遗忘……不,不是遗忘。
林城步拧着眉,不是遗忘。
但不管怎么说,这么跟元午在吃饱喝足之后在乡间小道上晒着太阳慢慢散步的情形,别说现在,就是以前,也差不多只能在梦里过过瘾。
大头在码头上,撅着个屁股看蚂蚁,看到他俩走过来,马上一脸兴奋地迎了上来:“搬家了!蚂蚁搬家呢!要下雨了。”
“天天下,”元午说,“累死它们了。”
“我正在看它们要搬去哪里!”大头又跑过去继续撅着。
“好好跟踪,不要让它们现。”元午说。
“现了会怎么样?”大头回过头问。
“会躲起来,”元午说,“躲到你看不见的地方,或者看不见你的地方。”
“我听不懂。”大头诚实地回答。
“只有我才听得懂。”元午说。
林城步沉默地在一边看着元午。
元午转过头的时候,他才赶紧转开目光,指了指大头:“他为什么老背个葫芦?”
“掉水里不会沉下去,船上的小孩儿很多都这样。”元午说。
“哦,真有创意,”林城步过去敲了敲葫芦,“管用吗?”
“不想死就管用。”元午说。
林城步顿了顿,扭头看着他。
“想死的你拉也拉不上来。”元午也看着他。
元午回船上去了,林城步想跟过去,但被赶回了码头。
跟大头一块儿看了会儿蚂蚁之后,他回到了自己车里,趴在方向盘上感觉脑子很乱。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阴了,东湾那边的天已经黑黑地快压到水面上了,远远的地方传来了低沉的雷声。
林城步动了车子,想了想又拿出手机,翻了半天找到了江承宇的号码拨了过去。
“真神奇,”江承宇带着睡意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是找我还是打错电话了?”
“找你,”林城步说,“我想问你,元午以前用的调酒工具是不是留在酒吧了?就这个杯那个杯的,上面刻了他标记的。”
“不知道。”江承宇回答得很干脆。
“他工具没在家里。”林城步说。
“你要想玩这个你就过来玩,”江承宇打了个呵欠,“我可以教你,虽然我技术不如他。”
“那算了,谢谢。”林城步说完准备挂电话。
“哎哎哎少爷,”江承宇叹了口气,“过来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