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之中,业已备下一桌酒馔,俱是上好的精细菜色,精切细炙,一瞥之下,便让人食指大动。展昭一路行来,风餐露宿,入了北地之后,因着当地民俗,吃得更是简单粗糙,乍见到这样的精细盘餐,竟似是回到江南形胜之地,不觉有些恍惚。
屋内熏香极是淡雅,有美人着朱红锦袍,松绾髻,青丝如瀑,正凭着琴案抚弦。淙淙琴音,宛若涓涓细流,沁人心脾。
沈人杰亲自为他斟酒:“上好的梨花白,展大人,尝尝看。”
展昭并不贪饮,只浅浅呷了一口,旋即停杯,若是白玉堂在,怕是又要笑他小里小气,做不成酒中神仙。
一杯过后,沈人杰单刀直入:“展大人,想必你也知道入松堂的营生。不瞒你说,自去岁狼主李元昊称帝,一直有风声说西夏要对我大宋谋战。朝廷那头急令不断,要我们尽快打探军情。”
展昭一愣,没想到沈人杰竟如此直接,此刻虽是屏退了旁人,但那抚琴的美人尚在,若是走漏了风声去……
沈人杰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无妨,自己人。”
那美人闻言,抬向着展昭浅浅一笑,容色极是鲜妍,这一笑更如春花初绽,光影动波。展昭面上一窘,向着那美人略一颔:“展某多虑了,姑娘见谅。”
沈人杰继续方才的话题:“我入松堂经营多年,终有小成,在李元昊的质子军中植入了细作。”
说到此处,略略一停:“狼主的质子军,展大人可有耳闻?”
展昭点头:“略有耳闻。听说质子军人数逾千,是李元昊在豪族子弟中选拔善骑射者组成的卫戍部队,分三番宿卫,保卫狼主安全。只是……”他欲言又止,沈人杰看向他,以眼神示意他但说无妨。
“只是质子军净选豪族子弟,要植入细作……”
沈人杰唇角隐有得色:“展大人莫管我入松堂是威逼引诱还是偷梁换柱,总之,这个细作,算是植进去了。”
展昭微微一笑,静待下文。
“此人名叫骨勒仁冗,在质子军中深得李元昊信任,屡次擢升,算是贴身禁卫。涉及军机大事,李元昊也并不避他……所以,他为我们送出不少得力的情报。展大人,你身在开封,可能并不知道,西夏虽然现在并未大规模对宋用兵,但边境接壤之处,已经打过了几场仗。骨勒仁冗送出的情报,对我们很有用。”
展昭不动声色:“只可惜操之过急,未能戒急用忍,这几场仗的失利,引起了李元昊的怀疑,对不对?”
沈人杰诧异地看了展昭一眼,虽是不情愿,却不得不点头承认:“是我们目光过于短浅,这件事的确引起了李元昊的怀疑。据骨勒仁冗说,李元昊并不敢肯定是谁,但是他已经开始留意几个人,其中有一个就是他。与此同时,李元昊的亲卫,也嗅到了入松堂的味道。”
“所以?”展昭挑眉。
“所以,为自救也好,为解除骨勒仁冗的怀疑也好,入松堂必须有一次扰乱视听的刺杀。”
“刺杀?”展昭悚然心惊,“刺杀谁?李元昊?”
沈人杰讳莫如深地一笑,并不正面答他:“这几日,骨勒仁冗恰好被擒生军调用,也算是机缘巧合,让他无意中知晓了李元昊近日的行猎日程。”
“所以,你想趁这个机会刺杀李元昊?洗去他对骨勒仁冗的怀疑?”
沈人杰微笑:“展昭,你果然聪明。和聪明人说话,要少费许多力气。”
展昭摇头:“要刺杀西夏国主,谈何容易?沈堂主,倘若此事闹大,你可曾想过,李元昊可能以此为借口,与大宋交恶?”
“我当然想过。”沈人杰面上现出倨傲之色来,“所以,我们并不当真要行刺李元昊,只是打草惊蛇,惊扰外围,转移李元昊的怀疑而已。点到即止,不会给李元昊留下可抓的把柄。”
展昭淡淡一笑,低头不语。沈人杰留意到展昭的面色,心中一动,话中有话:“怎么,对这一安排,展大人有异议?”
展昭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沈人杰的眼睛:“沈堂主久在西夏,一手打理入松堂,这件事的安排,原本无可厚非,细细想来,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有一点,展某百思不得其解。”
沈人杰一挑眉:“愿闻其详。”
“为什么是我?”展昭一字一顿,“严格算起来,展某不是边臣,不通军务,出身江湖,行走内廷,跟入松堂的事务八竿子都打不着,圣上怎么会突然下急令,召了我来?”
“若说是入松堂短了人手,未免说不过去。”展昭并不想表现得咄咄逼人,但眉宇间的犀利之色愈来愈盛,“有什么样的事,要千里迢迢调展某前来?行刺李元昊?展某在其中,又要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沈人杰不语,倒是那美人忽然站了起来,行至桌边擎起酒壶,便欲为展昭斟酒。展昭伸手虚挡:“贪杯误事,不用。”
沈人杰忽地长身立起:“丝丝,招呼展大人。”
不及展昭回应,他径自负手而去。
展昭面上薄怒,随即站起,忽地肩上一沉,却是丝丝纤长玉指,搭上他的肩胛。
展昭肩上一矮,错开身去。
丝丝抿嘴一笑,手中酒壶微倾,清冽玉液自壶嘴而下,将展昭的酒杯斟得满满当当:“酒不沾唇,哪里就称得上贪杯误事了?展大人,请了。”说话间,两手擎杯,高送至展昭面前,忽地咯咯一笑,“展大人,你看我们这样子,算不算得上是举案齐眉?”
展昭眸光一冷:“丝丝姑娘慎言!”
“不喝也罢。”丝丝神色自若,将酒杯送回案上,“有些话,沈堂主不好说,便由我代而传之,展大人,坐下说话。”
展昭冷瞥了她一眼,拂袍就座。
“沈堂主方才有一节故意漏过了没有明言。”丝丝挨着展昭坐下,两手抚弄着鬓下垂,“李元昊之所以嗅到了入松堂的味道,并不是因为他李元昊的卫队多么敏锐厉害,而是沈堂主有一次潜入宫中,露了行藏,一番激烈打斗之后,方得全身而退。他掉了入松堂的腰牌,李元昊这才知道兴州城内竟有这样的组织。”
展昭心中一凛:“这件事,庞太师可否知道?”
“不知。”
“不知?”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出了点纰漏,自然想方设法弥补,谁愿意事事报备上去,遭上峰惩治?”
展昭默然。
“适才在庭院中,沈堂主试过展大人的功夫,一为袖箭,二为剑术,展大人觉得,沈堂主的功夫如何?”
“袖箭的准头不差,只是力道稍嫌不足,否则袖箭应该透帽而出,而非插于帽身;至于剑术,点到即止,展某无法置评。”
丝丝笑了笑:“展大人看得不错,那是因为沈堂主先前入宫的那次打斗,受了很重的伤,以至于功夫无法施展自如。此事对外秘而不宣,只你、我、沈堂主三人知道而已。”
“所以呢?”展昭终于理出些头绪。
“所以此次刺杀李元昊,沈堂主不能带队。但是为了把戏做足,那个精于剑术、袖箭的‘沈人杰’又必须露面。纵观朝野,谁的剑术和袖箭功夫可与沈堂主比肩?而且事涉机密,此人最好是在朝之人,又口风极紧……展大人,这个名字呼之欲出了吧?”
“所以明日刺杀李元昊,请展大人带队前往,一击之下,火速撤离,性命自当无虞。但至关重要的一点是,一定要射出沈堂主的袖箭,亮出几招剑式,西夏人就会知道,刺杀李元昊的,同先前潜入宫中之人是同一伙。这样,我们方能保骨勒仁冗洗去嫌疑。展大人,骨勒仁冗,比你我想的都要重要许多,来日西夏和大宋倘若真有一战,骨勒仁冗可立功,也不枉我们尽心尽力保他一场。”
展昭沉默半晌,才低声道:“展某明白了。”
第二日一早,展昭带同齐得胜等入松堂的好手数十人,先行埋伏于李元昊狩猎卫队的必经之地。
齐得胜虽然佩服展昭的功夫,但对展昭带队甚是不满:“他一个朝廷的官儿,于入松堂的事务什么都不懂,我们凭什么听他差遣?”
沈人杰冷冷锥视他一眼:“一切安排,都听展大人的。我们会坐守入松堂,敬候佳音。”
齐得胜再愣头青,这股子不服之气也终于压制下来。
时近晌午,李元昊的狩猎大队终于遥遥在望。
幡旗满目,毛旌随风,李元昊的车驾前后,俱是刀戟如林的京师卫戍人马,看这架势,近身都不可能,行刺谈何容易?
好在,只是外围惊扰,做足了声势便可。
眼瞅着车马将到,诸人将面巾蒙上,展昭低喝一声:“起。”
数十人齐齐呐喊,自掩身处冲将出来,两方接壤之处登时一片混乱。
不过京师卫戍部队,到底是李元昊精挑细选百里挑一出来的,个个应变极快。初时的慌乱过后,人人擎了夏国剑在手,逆势而袭,入战极快。展昭等攻势虽猛,不久仍被遏制在小小的包围圈中。
展昭觑到空子,长身纵起,一声清啸,以夏兵头顶为脚蹬,孤身向内锲入竟达十余丈,趁着内围惊呼之际,袖管微垂,三枚袖箭入手,向着李元昊车驾内激射而去。
沈人杰的袖箭,比之自己常用的,重了一分三两,不过,依然趁手。
如前所料,袖箭未到近前已被护卫舞刀拦下,不过事已达成,展昭也不恋战,喝一声:“走!”
身如鬼魅,形动如电,一行人得令,齐齐向一围攻薄弱处冲杀,趁着西夏军不备,撤得飞快,不多时便将西夏军的愤怒吼声远远落在身后。
撤退的路线亦是先前定下的,齐得胜领着众人撤下,正行进间,展昭忽地停下脚步,沉声道:“不对。”
十余人齐齐刹步,齐得胜愕然道:“展大人,有什么不对?”
展昭看向来路:“西夏人为什么追都不追?”
“那是因为我们撤得快啊!”齐得胜跺脚,“展大人,快走吧,过了这峡谷,前头就是孤岭山,山势险峻得很,翻过这孤岭山,也就没什么事了。就算被西夏人追上,躲在这山间,西夏人搜山亦是不易。”
展昭心下隐隐觉得不对,可又说不出是为什么,只得随着齐得胜疾走。方进峡谷,便觉异样,忽地听到远处破空之声,不及细想,怒喝道:“趴下!”
话音未落,就地便滚,一排白羽铜箭,铮铮铮钉入方才所站的位置。同行十数人,有两三人闪避不及,铜箭穿骨而过,一时间难禁痛楚,滚翻在地,抱着伤处惨呼不已。
展昭迅速掩身至山石之后,小心打量峡谷顶上的动静,但见峡谷之上,影影绰绰,前后都围了人,不觉悚然心惊,向齐得胜怒声道:“这撤退的路线,是你定的?”
齐得胜嗐声连连:“不是我,是骨勒仁冗,龟儿子,西夏人怎么会在此处设伏?”
展昭叹气:“或许是李元昊根本已经怀疑了骨勒仁冗,这所谓行刺,根本就是故弄玄虚引我们入彀,要不然,就是骨勒仁冗已经变节了。”
“那不可能。”齐得胜连连摇头,“我见过骨勒仁冗,他……”
“沈堂主!”峡谷之上遥遥传来呼喝之声。齐得胜蓦地住口,猛然色变:“是骨勒仁冗的声音!”
“沈堂主,大家相识一场,送你上路之前,聊表问候。”
展昭面上无波,静静掩身石后。齐得胜目眦欲裂,忽地跳将出来,指着峡谷之上破口大骂:“骨勒仁冗,你这个叛徒!”
“叛徒?”骨勒仁冗冷笑,“我原本就是大夏之人,自然对圣上尽忠。可笑你们入松堂,自以为小小利诱,就能策反于我?狼主将计就计,命我假意投诚,博得你们的信任,等的就是今日,将你们一网打尽!沈堂主,你怕是看不到,现在你的老巢,该是一片狼藉尸横遍地了吧。你们自诩同生共死,都是好兄弟,我还是快些送你上路和他们团聚吧。”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混账东西,堂主真是错看了你……”
一声痛呼,齐得胜滚倒在地。展昭于石后看得分明,他脖颈之上,赫然插着一支白羽铜箭。
“齐兄!”展昭觑着外围似是无声息,飞快地将齐得胜拖将进来。齐得胜口中迸出血沫来,上气不接下气:“展大人,这骨勒仁冗,想不到……”
“人心易变,现在说这个,于事何补?”展昭伸手按住他的创口,“噤声。”
“噤声也不会……多……活两日。”齐得胜咧嘴一笑,“想不到我老齐死时,身边陪着的,是南侠……”
展昭微笑,心中却止不住叹息。
“果然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齐得胜的目光渐渐涣散开来,“堂主是不是也疑心他,所以今日不带队,却推了……你……出、出面?只是堂主没想到,骨勒仁冗如此心狠……双刀齐下,竟掀了入松堂的……总舵……堂主……老齐地下见你来了……”他语声越来越弱,胸膛处终于再无起伏。
展昭一声叹息,伸手帮他将双目合上。
西夏人搞什么玄虚?既然已经围住了他们,缘何还不动手?展昭心下生疑,探头看时,只见峡谷之上,齐齐推出数十辆兵车来。
兵车?
电光石火间,展昭的脑袋轰的一声:那不是兵车,是西夏人的旋风炮!
西夏人的泼喜旋风炮,实则是抛石机,用于攻城掠寨。据《宋史·夏国传下》记载,有“炮手三百人,号‘泼喜’”。
只是对付几个小小刺客,何至于用上旋风炮?
这个念头方起,头顶已传来石块相击之声。这一处峡谷的山石早有皲裂,经石块猛击,更加禁之不住,呲呲裂响不绝,头顶落尘不断,紧接着是一声巨响。
展昭心中一凛,迅速飞身而出。就听砰的一声,巨石砸在方才掩身之处,泛起无数烟尘。浓密的烟尘之中,四面八方破空之声愈来愈密,耳畔不断传来己方的惨呼之声。展昭手中巨阙舞得密不透风,但是箭雨实在太过密集,忽地足踝一痛,知是中箭,方低头看时,背后又是裂石之声。展昭大惊之下,飞身撤开,奈何足上无力,到底迟了一步,背心重重挨了一下,血气上涌,一口鲜血喷出,当场昏死过去。
李元昊端坐行宫书案之后,正翻检枢密院的折子,忽闻门外步声橐橐,抬头看时,进来的正是骨勒仁冗和前锋卫将野力图。野力图臂上缠着绷带,行动倒是无碍,想来只是小伤。
李元昊唇角弯起:“怎么样?”
野力图面色恭敬:“如圣主所料,入松堂一班贼子果然中计,被我们绞杀于孤岭山前的峡谷中,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