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翠于刀锋来势看得极准,腕上一转,急按住那人刀背,借力轻身跃起。那人一声冷笑,刀身力气将她疾推开去,低声喝道:“绊她!”
端木翠听到身后铿锵之声又起,心知不妙,急使一个坠身,终是慢了一步,正撞在荆棘链之上。链身铜刺扎入后腰,痛得她几乎流下泪来,忽地一咬牙,拼了再受一轮伤,双手猛然抓住荆棘链,奋力一拽。其中一个持链之人下盘不稳,竟被她拽将过来。端木翠银牙紧咬,出手如电,将荆棘链往那人颈上一套,然后死死勒住。那人双目暴出,拼命去扯颈间铜链,端木翠冷笑一声,腕上用力更紧,忽地膝上剧痛,翻身便倒,身子急坠之时,抬眼看到屋脊上立着一人,再一低眸,一根重羽铜箭已穿膝而过。
原来谋刺她的,不止三个!
端木翠重重倒地,剧烈喘息不止,屋脊上之人轻身跃下,三个人围将过来。其中一人蹲下来去看那被端木翠用荆棘链勒喉之人,俄顷重又过来,慢慢摇了摇头。
那放冷箭之人俯向端木翠,伸手捏住她下巴,将她的脸转向月光一面,沉声道:“是她没错。”
方松了手,忽见端木翠向着他粲然一笑。
那人心中一惊,尚未反应过来,忽地下盘一空,却是端木翠趁他不防,双腿疾电般扫过,绞住他的腿,随即翻身一带,竟将他压在身下。那人待要坐起,端木翠起得更快,一手拔下膝上长箭,向着他面上便刺。这一下力道何等生猛,竟硬生生刺穿头颅,直将他钉死在地上。
变故起得突然,旁侧两人俱是猝不及防,待得反应过来,其中一人再不多话,重重一脚踏在端木翠受伤的膝盖之上,就听咔嚓一声,腿骨断裂。端木翠浑身痉挛,差点儿痛晕过去。
那人狠狠道:“把她的头砍下来!”
另一人低低应一声,迎着月色抡起刀身。端木翠脑中嗡嗡作响,几乎炸将开来,忽地拼尽全身力气,嘶声喊道:“展昭!”
那挥刀之人愣了一下,雪亮刀身在半空中一滞,转向另一人,疑惑道:“她叫谁?”
那人闷哼一声,压低声音道:“不知道,下手,不要生出他事来!”
那挥刀之人点点头,刀身又扬,正待狠劈下去,忽觉身后大力涌来,力道既狠且快,没等他反应过来,已被重重撞飞开去,直直撞到边墙之上,一声闷响,又坠下来。
另一人悚然色变,急退开两步,抬眼看时,来人正背对他俯下身去,不禁心中一喜,腕上使力,待要将荆棘链套将过去,链身只刚一摆,忽觉眼前寒光暴起,紧接着腹中一凉……
他心头莫名恐慌,缓缓低下头去看,饶是夜色浓重,还是能看到衣襟之上,更加墨黑的一道,慢慢洇将开来……
终于不支倒地,看到的最后场景,是端木翠被来人抱起。
如此布置周详的袭杀,居然还是让她逃过了。
展昭大踏步回到旗穆大宅,一脚踹开内室的门,将怀中的端木翠放到床上。
屋里没有点灯,端木翠的气息很弱,一双眸子点漆般亮,血的味道越来越浓。
展昭晃亮火折子,他的手抖得厉害,火折子的火焰总是凑不到灯芯,也不知费了多大工夫才点好,端着油灯移近端木翠,只觉脑子轰的一声,下意识死咬牙关,只是站着不动。
端木翠的身上全是血,鲜血洇染开来,有些地方已经转作暗红,他一时间竟判断不出她受伤在哪儿。
端木翠见他不动,嘶哑着声音道:“在腿上,还有腰上。”
展昭浑身一震,这才反应过来,也不吭声,上前就去解她衣带,哪知结扣繁复,竟被他搅成死结,心一横,道一声:“得罪。”
哗啦一声就撕开。
她的腰身之上,早已血肉模糊成一片,部分地方跟里衣粘在一起,分都分不开。展昭不忍再看,将巨阙垫到她背后——他若知道她伤到后腰,方才就不该把她直接放下,挪动时不知又要增几多痛楚。
又去看她膝上,亦是被里衣粘住伤口,展昭小心翼翼一点点剪开。她的腿伤更重,膝盖之上全是血污,隐约见到箭孔。展昭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骨头,只能伸手去拭,待要触到之时,不觉迟疑了一下,看端木翠道:“将军你忍着些。”
若是骨头碎裂,这一触之下,必然疼痛难忍。
端木翠点头。
展昭收回目光,动作尽量轻柔地慢慢探到她膝周,缓缓合掌,只一用力,就听端木翠一声惨呼,腾一声从床上直坐起来,伸手揪住展昭衣襟,怒道:“展昭我杀了你!”
她这一下来得突然,展昭猝不及防,差点脚下踩虚,抬眼见到端木翠瞳孔空洞、眸光散乱,便知她是痛得失了神志,伸手搂住她肩背,只觉她身子绷得厉害。
端木翠也不知是在瞪谁,双手揪得更紧,指节处根根泛白,只恶狠狠道:“展昭我杀了你。”
展昭心中难过,却又无法可施,只得柔声道:“是,你先睡一觉,再杀不迟。”说话间,慢慢将她放平至床榻之上,另一手缓缓伸到她颈间,将她如云长拂至一边。端木翠眸光终于尽数黯去,双目轻轻合上,只口中还兀自不依不饶:“杀了你,杀了你……”
展昭见她额角鬓尽已被汗濡湿,心中酸楚之至,轻轻与她额头相抵,贴了贴她柔软面颊,但觉颊上湿意更甚,耳边是她渐渐偃息的声音:“杀了……杀……”
略略抬头看去,她即便昏迷之时,眉目之间还带着杀伐凛冽之气。展昭伸出手指温柔轻触她眉眼,低头吻在她冰凉唇上。
她终于安静下来,鼻息浅浅,身子亦随之放松。
掰开她攥住自己衣襟的手,这才觉她双手亦是血肉模糊。展昭将她的手轻轻搁下,这才深吸一口气,疾步出了屋子。
刚迈出门槛,只觉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一晃,赶紧扶住门框,先往灶房走了两步,想了想又快步回房,一阵翻箱倒柜,将一件素白帛衣撕作布条,怀中掏了一阵,将金创药什么的全部摊在床上,待要为她包扎,忽然想到水还没有烧,只得又去灶房准备。
亏得端木翠此时已昏迷不醒,伤口亦不再血流不止。
待得准备停当,展昭先用织帛浸了热水,将她伤口仔细擦过,手上和腰间伤处皆用布帛密实扎好,只是擦拭膝盖伤口之时,眉头愈皱愈紧:他只能先为她正骨,后续种种,不是他力所能及,必须将端木翠送回军营。
只是正骨……
又有一番好痛的了。
展昭叹气,忽然想起,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为端木翠接骨了。
“展昭,将来你若不在开封府做护卫,还可做接骨大夫的。”
“是,必然客似云来,日进斗金。”
只是这客,缘何一次是她,两次还是她?
展昭微微合目,手掌缓缓覆在她膝上,略略拿捏一番,陡然双目睁起,手上一紧。
端木翠身子一痉,竟醒了过来。
展昭顾不上多话,马上用两片仓促劈就的短木片夹住她膝盖,又用布帛层层紧缠,这才长长舒一口气。
回头看端木翠时,她不哭不闹,虽然面上惨白,毫无血色,神情倒极是平静的,一双黑眸定定看住他,柔和眼神之中带着说不出的奇怪。
她忽然就开口叫他:“娘。”
如此说时,还向他伸出手来。
若非今晚情势如此凶险,展昭真要哭笑不得。
先头是气势汹汹要杀他,现在叫他什么?娘?
好在,今晚纵是端木翠再闹出什么古怪玩意儿,他也不会奇怪,当下只是微微一笑,握住端木翠的手,就势在床边坐下:“端木,你醒了。”
端木翠不答,还是那般古怪的神气看他,忽然略略偏转头,神色中竟有稚龄女童的娇憨:“娘。”
展昭忽然现,他对端木翠,其实并不那么了解。
他从未听过端木翠谈及自己的家事,以至于他根本忘记,世人都有父母,端木翠纵是上仙,也脱胎凡体。
最最痛楚的时候,一切都不重要了,忽然就回归稚子时,一门心思想起娘亲来了?
展昭心中酸涩,继之是疼惜。端木翠撑住身体坐起来,忽然就粲然一笑,慢慢靠进展昭怀里。
展昭一只手臂环在她腰部以上,另一手轻轻在她间摩挲。端木翠少有的乖巧柔弱,那么安静靠着,他很想开口说一两句话,想了想还是放弃,只轻轻蹭了蹭她的头——这时候她心中想念的是娘亲,纵然他能给她一样温暖的怀抱,也给不了她娘亲般的软语细慰。
就听她柔声道:“娘,我记住了,是熊飞。”
展昭身子一僵,急低头看端木翠时,她已缓缓合目,长睫细密如扇,眼角犹有泪痕未干。
展昭的喘息越来越困难,胸口起伏得厉害,一颗心在胸腔之处乱跳乱撞。
她刚刚说什么?熊飞?
莫说她还是沉渊中的端木将军了,就算是真的端木上仙,他都从来没有跟她讲过自己表字熊飞,因为她根本不耐烦去知道这些东西。她连他一连串的官位名衔都觉得啰唆,只是叫他展昭展昭。若问她熊飞是谁,她估计会瞪回来:我怎么知道?
她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待得端木翠醒转,已是第二日午时。甫一睁眼,见到帐内女侍立了一片,床边不远处两个随军大夫正低声谈着什么,自己先前受伤之处,已然包扎妥当。
不觉心中一松,想了想便要坐起,有那眼神活络的女侍,赶紧上前扶住,另有女侍过来,在端木翠背后垫起衾被。端木翠四下看了看,问道:“阿弥呢?”
话音刚落,阿弥已经掀帘进来了,想来是听到里间动静。
端木翠示意她近前,屏退左右不相干之人,问道:“是展昭送我回来的?”
阿弥点头称是。
“没有为难他吧?他人呢?”
“在帐中休息。”
端木翠略略点头,沉吟了一会儿又问:“昨夜谋刺之人,尸可全带回来了?”
阿弥点头:“都是生面孔,身上没带不相干的东西,看不出蹊跷来。”
端木翠冷笑:“想必是远道而来。昨夜是我失察,给他们钻了空子。”
阿弥心有余悸:“姑娘,你伤得不轻,好在昨夜遇到展昭。”
端木翠不答,忽地想起什么:“我遇刺一事,有无声张?”
阿弥摇头:“天快晓时展昭送姑娘过来的,里里外外兵卫的嘴巴都严实得很,没有把消息漏出去。”
端木翠微笑:“做得好,就该杀杀他们的威风。”
阿弥扑哧一笑:“姑娘,你都伤成这样了,到底是谁杀了谁的威风?”
端木翠也笑:“你不妨散布消息出去,就说昨夜有人谋刺我,一个个都叫我给收拾了。”
两人说笑一阵,阿弥径自出来,去到右一个较小的军帐之中。展昭侧身榻上和衣而眠,衣上尚有暗黑血迹。阿弥犹豫了一下,小声唤他:“展大哥?”等了一回,未见展昭应声,阿弥伸手去推他肩膀,忽见展昭双目陡睁,出手如电,瞬间钳住她手腕。
阿弥痛呼一声,与此同时,展昭急撒手回去,局促道:“阿弥姑娘,我以为……”
阿弥抚住手腕,只不敢抬头去看展昭,低声道:“展大哥,姑娘让你进去。”
展昭一怔,旋即起身往外走。阿弥看住展昭背影,只是紧咬嘴唇,但见帐帘掀落之间,帐内先是一亮,无数细小尘埃在光线之中飞舞,只瞬间工夫,旋又隐去。
阿弥原地立住不动,慢慢倚住睡榻坐下,忽然就将脸埋入榻褥之中,眼眶酸涩胀。褥上还隐隐留着展昭的气息,温暖,带着不知名草药的淡淡味道,阿弥的眼泪不知不觉滑落下来。
从昨晚到现在,她都几乎不敢抬起头来看展昭。
怎么办呢?她恍惚地想,展大哥只托我办这一件事情,我居然都没能办好。
昨夜她匆匆赶去高伯蹇营,去时才知旗穆丁和旗穆典均已刑讯至死;再问起旗穆衣罗时,高伯蹇忽然就支吾起来,先是说死了,问及尸在哪儿,他又讷讷地说不出。
阿弥越问越是疑心,忽然想起军中先前关于高伯蹇的传闻来,眼神便直往高伯蹇的内室飘。高伯蹇更加慌张,身子挡住她视线,说话颠三倒四不着边际。
这一来更加印证了阿弥疑心,她忽然就拨开高伯蹇,往内室直冲而去,待见到眼前情景,只觉浑身的血一下子直冲颅顶。
既然撕开了脸皮,高伯蹇也就不再顾左右而言他了,只是夹枪带棒话里有话:“阿弥姑娘,你来这里,可有端木将军的授意?”
阿弥不理睬他,一声不吭地走到床榻边,解下身上披氅,裹住目光呆滞全身赤裸的旗穆衣罗。
高伯蹇有些恼怒:“阿弥姑娘,本座看在端木将军的面上,礼让你三分,但你也别太过放肆!”
阿弥扶着旗穆衣罗站起,隔着大氅,她都能感觉到旗穆衣罗身体的单薄和瑟瑟抖。
走到外间时,被丘山先生拦下。
他大抵也知道是自家主子无耻淫烂,说话并不是很有底气,但是占了三分理:“阿弥姑娘,怎么说将军也是丞相亲封的将军,就算是端木将军在,也得给高将军几分颜面。你这样,不是往将军脸上打吗?”
阿弥迟疑了一下,但转瞬就继续迈步向外走去。
身后是高伯蹇气急败坏的叫嚣:“端木翠就是这样调教她底下人的吗?”
人她是带回来了,但是……
旗穆衣罗疯了。
不知这样说是否贴切,她不是歇斯底里的那种疯,她目光呆滞,不说一句话,谁也不认识,蜷缩在军帐的角落里,安静得像个死人。
展昭掀开帐帘,见到女侍正服侍端木翠羹饭,心中微微松了口气:她原本都是外伤,而今能如常进食,想必是无大碍了。
端木翠眼角余光瞥到展昭,挥手让那女侍退下,向着展昭莞尔。
展昭微微一笑,缓步过去:“将军好些了?”
端木翠仰头看他:“你何不坐下说话?我这样看你,脖子都仰酸了。”
展昭略一迟疑,还是撩衣在榻边坐下。端木翠若有所思看住他,忽地开口:“展昭,昨晚是你救我。”
展昭答非所问:“将军深夜独自一人出营,连兵器都未曾携带,所为何来?”
端木翠不答,顿了顿才道:“昨夜袭杀我之人,是朝歌派来的细作。展昭,你怎么会那么巧正好赶到?”
展昭不动声色:“那要问将军为什么深夜独自一人,出现在我住处附近。”
端木翠丝毫不为所动:“问得好,我也想问,我为什么不是在别处,偏偏是在你住处附近遇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