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孤苇余衣襟禁不住颤抖,双目渐渐转作赤红:“端木翠,若早知苦修至瀛洲反而身为低贱,我还修什么道?在人间逍遥一世,娇妻美妾、香茗佳酿,不好吗,巴巴到瀛洲去任人作践?”
的确不是什么设想中的大悲大恨,但端木翠竟无言以对。
“更何况瀛洲时日,无穷无尽,人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总有出头一日,在瀛洲竟是一条道走死无从变更的。换了你,你也会不甘心。”
端木翠垂下眼睑,良久才低声道:“我原是不知道这些的。”
“你?你怎么会知道?”温孤苇余怒极失笑,“你是姜子牙义女,杨戬义妹。杨戬在天庭居高位,瀛洲上下,谁不忌惮他几分?但凡你有个不痛快,杨戬就敢甩脸色给长老看。你如何知道这些,你上哪里知道这些?”
端木翠默然,她心中不是不知道杨戬对她颇多照拂,但是照拂到这般地步,她的确也是“不知道的”。
提及此节,温孤苇余心头愤懑竟是无法自制,将先前对端木翠生出的怜惜之意尽数撇开了去,冷冷道:“都说仙界洁净之所,作践起人来,还不都是一般无二!那些个登仙之人,又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守着丹炉日久,胡混炼出些仙丹来,早些成仙,在我面前就以长者自居了?吆五喝六,什么东西!”
这话倒也不尽然,瀛洲仙人,倒颇有几个人物的,只是汉晋之世,修仙之人甚多,虽不致全民修仙,数量也蔚为壮观。基数大,录取率再低人数也不会少,那时节神仙素质良莠不齐在所难免。天庭不是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所以自唐一代之后,几乎不曾再度化世人成仙——至宋一代,掂掂量量有名的也就录取了个陈抟老祖,跟汉世隔村邻乡隔三岔五就出神仙不可同日而语。
或许是温孤苇余运道不好,尽撞上神仙中的这群人物,想必是颇吃了些苦头,性子才这么乖佞孤僻、喜怒无定。
有些人的不甘心只能于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唇舌心间走个过场,有些人的不甘心就能日复一日膨胀成魔,就如同有些人得了刀只能劈柴除草,有些人得了刀就能反上朝堂——凡事因人而异,的确琢磨不清也道不明白。
“原本,我对你也算高看。”温孤苇余的目光终于落回端木翠身上,“想着你跟他们不一样,心中存了三分亲近之意,有意结纳,想不到……”
端木翠淡淡一笑:“愿赌服输,与人无尤。”
温孤苇余竟有些为她惋惜:“你若不是把我想得太简单了,也不会败得如此惨。”
“把你想得太简单了?”端木翠似乎听到了再好笑不过的话,“温孤苇余,你处处心机深沉高人一着,我何曾敢看轻于你,我何曾敢把你想得简单?”
说话间,她缓缓褪下右臂衣衫,露出白玉也似的手臂来。
温孤苇余觉得奇怪,不觉失笑:“你这是做什么……”
语到中途,瞳孔猛然收紧,厉声道:“你的穿……”
哧的一声轻响,温柔得像是花开的声音。
他其实是想问:“你的穿心莲花呢?”
现在他已不需要端木翠的回答,因为那莲花就自后心而入,绽放在他心口之上,根根锃亮倒钩,带着血肉死死扣住心窝,愈收愈紧,打眼看去,竟似血意滂沱般盛放。
而那瓣瓣血色之间,隐有女子纤细玉指般的灼目金光蜿蜒而走,一如女子指下温柔缠绵,偏偏一触之下,肌体寸寸成僵。
这才是她深埋后着的锁心指。
端木翠的唇边终于漾出微笑,低低呢喃,像是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何曾敢看轻于你,我何曾敢把你想得简单?”
温孤苇余没有理会他,他努力使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拗住锁心指的力道,看向穿心莲花袭来的方向。
这一次,轮到他面如死灰。
握住穿心莲花另一头的那人,面色刚毅如铁,蓝衣覆就的身形挺拔如松,似是劲风也撼不动毫厘。
“展昭……”温孤苇余震惊失语,“你不是已经……”
展昭没有理会他,他的目光停栖在对面的端木翠身上。
“你能杀他,我就能救他。”端木翠平静得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干的陈年往事,“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假借同意你击杀展昭引你大意,然后对你下手。只是你料错了两件事,第一,第一次对你施锁心指,用意并非杀你,而是引你入彀,让你误以为自己已经识破了我的计谋;第二,我并没有准备亲自动手杀你,在我看来,展昭对付你的胜算更大些。”
“我那时,明明已经杀死了他。”温孤苇余的目光几欲将端木翠吞噬,“你什么时候救回的他?”
“我伏在他身上哭的时候。”端木翠微笑,“那时你色迷心窍,想来是未曾察觉。”
“难怪你要我留他全尸……我原先以为,哪怕你之前都在做戏,你的眼泪总该是真的。”温孤苇余骇笑,“想不到,连眼泪都是假的。”
“你没想到吗,我原以为你该想到的。”端木翠露出惋惜之色来,“你早该想到,我既为战将,该有多么擅长这些请君入瓮虚虚实实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谋。我从未看轻你,是你把我看得太不堪一击了。”
垂目半晌,目光忽地转于柔和,向展昭道:“女娲封印已经修复,冥道一时三刻之内就会冰封,温孤苇余先有穿心莲花穿心,又中了锁心指,再也掀不起风浪。此间终于事了,我也算求仁得仁功德圆满。展昭,你快回去吧。见到先生,就同他说,我有事,走不了啦。”
展昭只是摇头,端木翠叹气:“难道你不曾觉,曙光已经不在我身上了?赶紧出去吧。”
其实适才端木翠涉入炽焰之时,曙光已然退却——不过那时主要是经不住热浪,现下算算辰光,也差不多快到一个时辰了。
展昭还是不动,端木翠摇头道:“你这个人,就是这么死心眼,难不成你还想我们都能全身而退?如今的结果已是最好的了——你快些走吧,被烧死又不是什么好看的玩意儿……”
展昭忽然开口:“端木,我身上也有仓颉字衣。”
端木翠约略猜到他所想,只是摇头。
“你听我说,”展昭心中焦灼,语气也失去了往常的镇定,“我身上的仓颉字衣还能抗两次炽焰,你的还能抵挡一次,我可以用穿心莲花在深渊之上搭起链桥……端木,你在那头别动,我先过去,然后带你回来。”
端木翠心中一动,尚未答话,就听温孤苇余冷笑道:“不妥,这样不妥。”
展昭虽不欲听他妄语,奈何关心则乱,忍不住向他道:“如何不妥?”
温孤苇余眼底渐渐露出阴毒之色来,一字一顿道:“你当我是死的吗?锁心指的确厉害,可惜我的手指还能动上一动,端木翠,这已足够我送你上路!”
展昭脑中轰的一声,怒吼一声,拼尽浑身气力向温孤苇余猛扑过来,方挨到温孤苇余肩周,就觉热浪扑天倒海一样过来,登时便被掀翻在地。展昭顾不得这许多,就地一滚,避开火头,急抬头看时,只觉脑中似有什么一声脆响,齐齐断裂,眼前一黑,几欲栽了过去。
但见对面石台之上,平平展展,热气袅袅,哪里还有端木翠的影子?
展昭呆立半晌,手足冰冷,五内却直如火烧,忽地浑身打了个激灵反应过来,凄厉一声长叱,唰地便抽了巨阙在手,大踏步向温孤苇余过来。
温孤苇余存了必死之心,早料到此节,但是乍见到展昭双目尽赤,还是忍不住心头一凛,道:“你待怎样?”
展昭脑中一片混沌,竟也听不到温孤苇余说些什么,一言不,挥剑便往温孤苇余心口斩落。哪知那锁心指凶悍非常,只将温孤苇余身子锁得寒冰坚石一般,一击之下,温孤苇余倒没有什么,展昭的虎口已然迸出血来。
展昭竟不自觉,牙关咬死,目中寒光竟似比巨阙更为慑人。温孤苇余心中咯噔一声,忽地开口道:“展昭,你可想端木翠回来?”
展昭身子巨震,他于温孤苇余的话全然无觉,只端木翠三字听得清清楚楚,腾腾腾倒退开去,嘶哑着声音道:“端木翠怎样?”
只刹那间,温孤苇余心中已有了计较,淡淡道:“你若跪下向我磕三个响头,或者我会知会于你。”
展昭虽然心神俱损,却也不至于被他拿话诓了去,冷冷道:“端木翠已经被你害死了。”
语毕,再也不拿眼看温孤苇余,径自走到石台边缘处,衣襟一摆,重重跪了下去。
温孤苇余冷眼看展昭对着深渊连叩三个重,心内不屑之极,偏面上肌肉僵住,半点神色也露不出来。
展昭叩既毕,眼前已是模糊一片,强自定了定神,记得端木翠让他尽早离开冥道之语,当下一言不,大踏步向外走去。
方经过温孤苇余身边,就听温孤苇余阴阳怪气道:“就这么撇下端木翠走了?展昭,若是你在此,端木翠必不会撇下你的。”
展昭受激不住,猛地俯身攥住温孤苇余领口,怒道:“你不配提她!”
温孤苇余喉部块肉尽数僵住,虽是勉力声,仍不免听来瓮声瓮气怪异非常:“我却没有诓你,展昭,你朝深渊下看,还能看到火焰吗?”
展昭一愣,方才炽焰扬起重又偃去,他只道端木翠必遭不幸,况且一旦身临深渊带起异动,必然重启炽焰屏障,是以完全未曾起过朝深渊之下查看的念头。
明知温孤苇余其言不可信,但此念头一起,竟是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正踌躇间,温孤苇余又道:“横竖你有仓颉字衣护身,当真去看看又能怎样?”
展昭松开温孤苇余领口,径自走向边缘,俯身下查。
果然,真如温孤苇余所言,渊底已无炽焰,打眼看去,漆黑如油,反射出精钢黑铁般的亮光。又仔细看了一回,虽是浓稠,竟似流质般缓缓而动。
温孤苇余虽见不到渊底究竟如何,却将展昭面上神色尽收眼底,冷冷道:“现下总算信我了?方才你只顾着拼命阻止我,无暇顾及究竟生了什么——你可知炽焰屏障扬起之前,端木翠就已经不见了?你蠢笨如斯,目无所察,还以为她当真被烧死了,真是可笑。”
展昭心底渐渐升腾起希望,只觉口唇涩,颤声道:“那么,她去哪里了?”
温孤苇余平静道:“她是沉渊选中的人,除了沉渊,还能去哪里?”
“沉渊?”
“所谓人间迷梦,冥道沉渊。你也曾身历迷梦,当知个中玄虚。只是,迷梦易破,沉渊难出。端木翠是沉渊选中的人,身上打下了沉渊的烙印,凭她一己之力,今生今世都休想离开沉渊。展昭,相伴同行,真的要将她丢下不管吗?”
展昭不语,顿了顿才道:“如何才能入沉渊?”
“简单得很,跳下去,找到她,然后带她回来。”
“你会这么好心,告诉我这些?”展昭忽然有所警觉,“温孤苇余,你是在故意拖延时间,意图把我困死在冥道?”
“你若这么想,大可一走了之。”温孤苇余冷笑,“沉渊若梦,你可能会在梦中逡巡很久很久,醒来也无非盏茶工夫——换言之,沉渊的时间远远慢过冥道,足够你找她回来。试与不试,全在你一念之间。”
展昭沉吟片刻,忽然向温孤苇余拱手抱拳:“不管你用意为何,展某都谢你指路。”语毕微微一笑,正待迈步,就听温孤苇余淡淡道:“我的用意很简单,只是想让你回不来。”
展昭一怔,步下略停:“此话何解?”
“沉渊是端木翠的沉渊,不是你的。如果你劝不回端木翠……你这一世,都会挣扎在不属于你的虚幻之境。你二人害我至这步田地,我不想看到你们舒舒坦坦地活着,把你引去沉渊,横死异世,就是我的用意。”
展昭微微颔,淡淡一笑:“如此,还是多谢温孤门主指路。我信得过端木,她不会如此糊涂,耽于虚幻之地。”
温孤苇余再不言语。
展昭面向沉渊,忽然忆起端木翠清明水样眼神,心下一片澄澈,唇角扬起一抹笑意,身子微微向前倾去……
石台处一片死寂,温孤苇余死死盯住修复已毕的女娲封印,印色赤红如血,几欲四下漫溢开来。
温度一点点低下去,冰封始于这一刻。
温孤苇余忽然爆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
“展昭,说你蠢笨,果然不假。”他一时呛咳到,几欲喘不上气来,“端木翠的沉渊是西岐,你当然信得过她,可她要两千年之后才会认识你……你如何接近她?如何自毂阊身边带走她?到最后,你们一个永堕沉渊,一个横死异世,也算遂了我的心愿……”
风大起来,将温孤苇余的骇笑声卷起,抛掷,再传将开去,最终,覆遍冥道……
崇城西北二十里,西岐军帐,端木营。
烛花暴起,端木翠一惊之下,翻身坐起。
夜已深,烛影将壁挂的铠甲投射出长长斜影,风般摇曳。
阿弥听到动静,急急掀帐进来:“将军,可有差遣?”
端木翠以手扶额,好生疲倦:“方才做了个噩梦,梦见尚父命我们攻打崇城,久攻不下,死伤无数,着实可恨。”
阿弥擎起案上铜壶斟水,寂静夜里,细细水斟之声,潺潺淅淅,煞是好听。
“听说毂阊将军已经请得崇城战牌,将军若不放心,大可与毂阊军合营,届时两营大破崇城,想来会是一世风光。”
端木翠不答,伸手接过堑碧铜杯,顿了一顿,嫣然一笑:“说得是,我正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