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花似是猜到两人在谈它,很是警惕地朝这边看过来。
“如果我此刻入内拘妖,难免惊动太师府里的人,反而麻烦。待那猫妖拿到《瀛洲图》出来之后,我再作法收它。”
“可有用得着展某的地方?”
红鸾俏皮一笑:“的确是有些体力活要做……麻烦展大哥了。”
展昭拎着一布袋生姜片,沿着太师府的围墙且走且撒,小青花顶着满满一大碗拍碎的蒜瓣,走几步便伸手扔两颗。
“这样真的有用吗,展昭?”
“红鸾姑娘说猫最怕姜蒜的刺鼻味道,我们将其他的出口都撒上姜蒜,只留下一个设好了套的出口供它进出,不愁逮不住它。”
“最好是这样。”小青花翻了翻白眼,顺手又丢出去一枚蒜瓣。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展昭和小青花退到较远些的地方,只留红鸾一人在太师府正门处守候。但见红鸾面门而立,嘴唇微微翕动,俄顷双手合十,向着正门连行三下躬礼。
那紧闭的门扇,忽地出莹莹柔光来。
就见小青花伸长了脖子,啧啧有声道:“难怪单单留出正门来供那猫妖进出,原来是要请门神助阵……那是……秦琼和尉迟恭?”
朦胧的柔光之中,依稀显出两个粗壮的男人身形来,全装怒,手执玉斧,腰带鞭练弓箭,端的威风赫赫。展昭先还以为是捉鬼门神神荼和郁垒,听小青花如此说,才知道是唐初武将秦琼和尉迟恭。
传说玄武门事变后,李建成、李元吉冤魂不息,每夜在李世民寝宫外鬼哭狼嚎,三宫六院无一刻安宁。要知道噪声污染最是扰人睡眠,久而久之李世民就扛不住了,渐渐露出神经衰弱的征兆来。身为臣子,自然要为君分忧,于是秦琼上奏说:“臣平生杀人如摧枯,积尸如聚蚁,何惧小鬼乎?愿同敬德戎装以伺。”当晚秦琼和尉迟恭二人全副武装,在李世民宫门之外做怒目金刚状从日落西山守到旭日高升……
后续的故事是,李世民不忍爱将日日守夜,派人绘了两位将军的图像悬于宫门两侧,自此邪祟得以平息。
“请出了门神,那猫妖要玩完了……”小青花恶狠狠地挥舞着花生粒大小的拳头,“捉了猫妖喂老虎,杀,杀,杀!”
“噤声。”展昭忽地压低声音,“它来了。”
小青花闻言抬头望过去,冷不丁打了一个寒噤。
夜色中,那只猫立于屋脊正中,一动也不动,若不是那双泛着森冷寒意的幽绿眼珠,小青花真的要疑心那只是一尊石像。
良久,又是一声凄厉的猫叫,那黑猫向着红鸾的站立之处俯扑下来。
眼见森森利爪迎面抓下,左右忽地伸出两柄戟叉,将那黑猫在空中架翻了一个筋斗。
那黑猫没料到竟有伏敌,喉间出愤怒的低吼声,半空中一个猱身,重又扑将上来。
二门神之一,不知是秦琼还是尉迟恭,亦是一声怒喝,拔出腰间玉斧,甩手朝着黑猫面门劈将过去。
下一刻,本该是那黑猫血溅当场……
异变就生在刹那之间,锋利的猫爪,忽地伸长作纤细的女子玉指,稳稳握住了斧柄;适才的狰狞猫面,也换成了一张女人的脸,眼眸狭长,碧然生光,髻高耸,环佩叮当,七分销魂蚀骨,三分杀人肝肠。
两位门神的脚步,硬生生刹于当地,俄顷,竟同时退开了一步。
红鸾心中忽地生出不祥的预感来。
“我至今还记得长安的牡丹花会,香气馥郁,穿堂过室,一直延绵至森冷的宫闱深处。”那女子的面上现出迷离的笑意来,“皇恩浩荡,太宗赐下的美酒余香犹在,两位将军这么快就忘了自己本姓李唐?”
秦琼和尉迟恭二人讷讷不语,尴尬地对视一眼,门扇的柔光重又泛起,两人无声无息地步入柔光之内。俄顷光芒散去,夜色重又裹挟过来,似乎方才的一切,都未曾生过。
再然后,那女子缓缓偏转了头,目光落在红鸾的脖颈之上。
红鸾脖颈处的肌肤,柔嫩而又饱满。
那女子不易察觉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喉头微微耸动了一下。
奔忙了大半夜,是时候进食了。
小青花气得浑身哆嗦:它期待且深深仰慕的门神出场打了八分之一炷香时间的酱油之后就弃权罢赛,决然谢幕,留下红鸾一人苦撑战局。
在小青花的心目之中,神仙是高高在上不可置疑不可战胜完美无缺的,虽然端木翠老是挑战它的信仰欺负弱小,但那顶多算是白璧微瑕——不是有瑕不掩瑜这种说法吗?
可是临阵脱逃这种事,神仙怎么可以做?
越想越是愤怒,门神把神仙的脸都给丢尽了,连带着自然也把自己主子的脸给丢尽了。
此时便是为主出征挽回神仙尊严的关键时刻,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念及至此,小青花热血沸腾,刷地抽出佩剑,虎目圆睁,作起跑势,怒吼一声:“呀……”
呀了半天,一步未动,双脚反离了地面,却是展昭抓住碗沿,把小青花提了起来。
“麻烦把尊手从鄙头上移开。”小青花杀气腾腾地将佩剑空劈几下,“我要过去抢图,你瞧见没有,她后背上缚着的那个画卷……”
“看情形,红鸾姑娘敌不过那猫妖。”展昭眉头愈皱愈紧,稍一思忖,果断道,“小青花,我袖箭射落她背后的画卷,你得了画卷之后立时离开,去细花流搬救兵。”
“那你呢?”
“我帮着红鸾姑娘拖住猫妖,你记得,要快。”
“可是……”
话音未落,两枚袖箭激射而出,直取那女子背后的缚绳。那女子与红鸾斗得正紧,忽觉背上一松,心知不妙,急回头看时,巨阙当喉带到,若不是闪避得快,只怕身业已分家。
那女子怒极,猛地滞住身形,眼眸间异光烁动杀气大盛,右手整条手臂之上顷刻间覆满浓密毛,利爪森然,锃亮如刀。
红鸾心中一凛,未及向展昭出言示警,就见那女子冷笑一声,身形不动,只是伸爪凌空虚抓。
明明离着尚远,这一抓也看似浑无威胁,岂知劲风四起,五股力道宛如排风破浪,尚未近前便迫得展昭喘不过气来。展昭不及细想,横剑挡于身前,耳边立时响起铁石金器摩擦的尖锐刺耳之声,几欲震穿鼓膜。
展昭脚下站立不定,腾腾腾急退几步,低头看时,巨阙的剑身之上霍然五道极深的抓痕。
忽然便想起寄傲山庄死者身上的抓痕深可及骨——方才若不是巨阙挡击,后果不堪设想。正如此想时,蓦地觉自己的面上濡热一片,伸手拭时,竟摸了一手的血。知是被方才的劲风震伤,展昭心中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用衣袖覆住手掌,将脸上的血拭去,与此同时,目光看似不经意地落在那女子身后不远处——小青花正拖了那画卷,吭哧吭哧跑得正欢。
见小青花依计而行,展昭心中稍稍宽慰了些,待看到小青花的行进速度,直如一盆凉水当头兜下。
忽然就明白了小青花方才说的那句话。
“可是……”
言下之意是:可是我体型摆这儿了,我能跑多快?能跑多远?
照这速度,小青花能够逃离现场已是三生有幸,指望它去细花流搬救兵?简直是痴人说梦。
好在,那女子还未曾留意到身后的异动。
展昭略一思忖,心下已有了计较,与红鸾交换了一个眼神,低声道:“走!”
甫一出声,两人伸手交握,同时足下力飞身而走,却是朝着小青花相反的方向。
那女子冷笑连连,待得两人奔出数十丈远时,方才张开双臂,直冲入空,驾风而行如履平地,先时还落在展昭、红鸾之后,不多时投射在地上的暗影便迅速逼近了两人。那场景直如追逐奔兔的猎鹰,觑准方位俯冲而下。
红鸾眼见暗黑的投影已然漫上周身,只觉得手足冷,因想着:难不成今日要死在这里?
忍不住侧头看展昭。
展昭恰于此刻回过头来,淡然一笑。
“展大人,你怕吗?”
“我只怕该做的事没有做完。记得务必收擒此妖,还有,帮小青花达成心愿。”
红鸾眼底露出困惑的神情来,电光石火间,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只是,她明白得太晚了。
展昭出手很快,以至于她甚至没有看清展昭的招式,身子已被推出数十丈外。
下一刻,红鸾已经看不到展昭的脸,她只看到巨阙华光如水,还有那个义无反顾的背影。
红鸾的视线蓦地糊成了一片。
世人谁不惜命,你怎么可以……这么不在乎?
周遭蓦地黑下来,猫妖俯扑而至的身形愈来愈大,似乎要将仅有的夜光都阻隔开去。
巨阙的剑柄还紧握于掌中,剑尖却已被猫妖的利爪牢牢攫住,再进不得分毫。
那头便是猫妖的脸,扭曲而又狰狞,幽深的碧眼中似乎有着摄人心魄的魔障,燃着吞噬掉所有意念的烈焰。
一个剑身的距离,悬存亡,定生死。
猫妖身上的恶臭袭来,真不知它吞咽了多少血骨,希望此举可以助红鸾得脱,重结细花流的人力,剪除猫妖。
剑身渐渐被强力阻弯。
不知为什么,耳边最后响起的,竟是端木翠的话。
“展昭,我第一次见你,跟你说过什么?
“我同你说,人间有法,鬼蜮有道,开封府掌世间礼法,细花流收人间鬼怪。收服精怪本就是我做的事情,你为什么多管闲事?
“你素来就是这样,能做的事要做,不能做的也要拼了命去做,展昭,你只是一介凡人,也只有一条命,为什么不好好珍惜自己?”
展昭的眼底渐渐现出温柔的笑意来。
端木,你在时我便改不了,你不在,我更是学不会了。
希望小青花见到你时,会记得代我问一声好。
巨阙崩折的刹那,猫妖张开嘴巴,露出两排如锥的白亮利齿,长满了倒刺的肉红色长舌向展昭的脸上探过来。
行将舔舐到展昭脸颊的一刹那,有什么东西,从展昭的右肩急掠而起。
开始只手掌大小,见风便长,顷刻间已有一人多高,双翅招展,竟是一只巨大的斑斓彩蝶。
那猫妖面上现出惊诧之色来,未及回过神来,那蝴蝶双翅虚张,倏地便将那猫妖裹于翅下。展昭登时得脱,勉力跃开两步,手中只握着半柄巨阙,待要俯身捡那剩下的半截剑身时,目光触及眼前情景,直惊得呆住了。
但见那猫妖被蝴蝶翅膀紧紧裹住,四下挣扎扭动,怒吼不止,就听哧的一声,蝶翅被利爪破开一道尺余长的口子,一只毛茸茸的猫爪探了出来。
正愣神间,红鸾抢将上来,急道:“展大人,快走,信蝶撑不了多久。”
奔出很远,展昭忍不住回头看,那猫妖还被死死裹于蝶翅之中,只是利爪不断探出,也不知信蝶身上多了多少创口。
红鸾循着展昭的目光看过去,面有不忍之色:“展大哥,信蝶以死护主,我们还是快走吧,莫要辜负了信蝶忠义。”
展昭默然,忍不住伸手探向右肩。
端木翠留下的最后一件物事,终是失去了。
一声巨震,信蝶四下迸裂,斑斓蝶翅如雪片般飘散。
那女子静立于巷道中央,忍不住伸手去接蝶翅残片。
当此刻,她已恢复人身的纤细娇美,十指青葱,红唇柔润,若不是狭长碧眼中偶尔流露出的阴狠毒辣,谁也不会将这衣袂飘飘的女子与猫妖联系在一起。
俄顷,那女子眸中现出狠绝之色来,忽地猱身蹿上屋脊,片刻工夫,身形已消失在远处楼阁高高低低的翘檐飞角之间。
开封府。
红鸾将浸泡在热水中的毛巾取出绞干,细心帮展昭擦拭脸上的伤痕。
伴随着小青花时不时的嘿嘿傻笑声,公孙策一脸无奈地自内室出来,将手中的瓷瓶递给展昭。
“每日睡前敷在伤处——伤在面上,总是有碍观瞻。”
展昭伸手接过,顺势一并接过红鸾手中的毛巾,淡淡笑道:“我自己来就行。”
“就是可惜了巨阙这把好剑。”公孙策拿起桌上断剑,忍不住唏嘘,“明日让城中最好的打铁师傅瞧瞧,能不能续上。”
“巨阙是神器,平常的打铁师傅哪里能续。”红鸾笑道,“西海凤麟洲有连金泥,能续弓弩断折之弦,连刀剑断折之金。展大哥,我回去问一下门主,他有办法取到连金泥也说不定。”
“巨阙已折,换一把便是,些许小事不用麻烦温孤门主。倒是那猫妖法力无边,走脱了后患无穷——红鸾姑娘,猫妖一事,就拜托细花流了。小青花怎样?”
后一句话却是问公孙策的。
“还能怎样?”公孙策无奈,“自回来之后就没正常过,抱着那画卷左看右看,看一会儿笑一会儿,一忽儿嚷嚷叫我去看仙山图,我真去了它又死死抱着不让我看。我看它还得疯上一阵……”
“那么这一夜,总算不是徒劳无功。”展昭伸手抚向右肩,声音几不可闻。
朱雀大街,晋侯巷,细花流。
今晚的夜色很好。
温孤苇余也不知哪来的兴致,后半夜时悠悠醒转,只披一件外袍,挟了焦尾琴登上屋脊。
指尖轻勾琴弦,一曲《竹溪曲》悠扬婉转,流金泻玉般与夜色融作一体。
这样的天籁之音,本不应该中断的。
风声有异,温孤苇余蓦地飞身而起,避开迎面扑来的重击,稳稳落于屋脊的另一边。铮铮断弦之声不绝于耳,回头看时,焦尾琴被硬生生从中抓作两半,若非他方才躲得快……
温孤苇余叹了口气,很是为这张人世难求的焦尾琴感到唏嘘。
“阿武妖滑,翻覆至此!愿我来世投胎成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温孤苇余意味深长地看向那女子,“狸姬娘娘,武后之后,我还不曾见你如此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