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心下凛然,暗道:方才那贱人同我说的话……莫不是真的?躺在木板车上半死不活的,真是烬风军大帅?!
那他方才脚下踩的又是何人?
不会是烬风军大帅的儿子吧?
想到此处,小舟真恨不能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江锁唤道:“海老爷。”
海修远负着手,微微低了低头,应了声:“是。”
小舟瞧着老爷的态度,心里登时凉了一半。
江锁问:“在你们海府,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海修远沉着声音,回道:“轻则杖刑,重则杖毙。”
他身着暗红色官服,蓄的胡须长至胸前。
江锁闻言,牵唇而笑,道:“那还要拜托海老爷只管着实打,反正只是家丁而已,死了也不会有人收尸的。”
“是。”
海修远扬了扬下巴,示意众家丁将小舟处理了。
“老爷!小舟对您可是一片忠心呐!老爷!”
小舟的声音越来越远。
“有时候,越是忠心,越无好报。”
海修远皱眉摇头,走下台阶,朝木板车直奔而去,关切地问:“丹青呐,丹青?”
他的身后跟着郎中华玉山。
华玉山赶紧道:“快将病人抬回床上去。他受的是风寒之症,身子骨本就薄弱,被风一吹,那可是要命的啊!”
府上的下人七手八脚地将左丹青抬进府中。
只留下江锁与楚温良留在最后。
楚温良惊奇得冒出抬头纹,问:“你方才去了哪儿?”
江锁扬了扬下巴,朝海府的墙边瞧去。
楚温良指着海府的那道暗红色的旧墙:“你翻过去的?”
江锁点点头:“然后溜去了海老爷的书房,告诉他左丹青就在府外。海老爷自然不信,便要出来看看。”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一行人匆匆朝客房前去。
华玉山直忙得晕头转向。
江锁与楚温良在门外守着。
海修远连忙道:“你们二位随左大帅一路颠沛流离来到此地,赶紧去沐浴更衣,出来用些东西。已经病倒一个,莫要病倒一片!”
楚温良听着心热,道了声谢,便与江锁各自洗浴。
江锁再出来时,换了一身月白色长衫,长发垂肩,还有水珠挂在发梢。
海修远见状,略有些惊讶,道:“原来是位姑娘。”
江锁略一低头表示肯定,又问:“我师父可好?”
“华郎中正看着呐,莫要担心。”
海修远伸手,请江锁去正厅一叙。
楚温良也刚沐浴出来,自是月白风清的风雅公子之态,跟在后面道:“等我!”
不久进了正厅。
江锁落座圈椅之中。
楚温良站在她身后。
海修远看着江锁,语气有些不确定:“我在落城为官数年,与左大帅亦相识数年,姑娘莫不是左大帅的……关门弟子?”
数年前,他与左丹青关系交好,也知道大帅在祁都常出入姜府,认了个小徒弟,以便日日去找姜宗曦饮酒。
江锁面无表情地道:“我就是姜晚晴。”
“姜宗曦之女。”
一丝惊讶掠过海修远的眸子。
不过,他此前并未去过姜府,没有见过姜晚晴,所以此时算是与江锁第一次见面。
江锁垂眸道:“家父因烬风军一案受到牵连,整个姜府只有我苟活下来。落城乃是烬风军驻扎之地,今日来到这里,难免有些触景生情。”
当她触碰到落城的第一缕风时,心中便想起了祁烬。
这是他曾经驻守过的地方,饮过这里的水,吹过这里的风。
江锁问:“敢问海大人,三万烬风军葬身火海,其余两万如今身在何处?”
海修远想了想,道:“当年烬风军谋逆一案,牵连甚大,能躲的都躲起来啦。”
“寻不到了?”
“姑娘寻他们做甚?”
海修远顿了顿,仿佛明白了左丹青重回落城的原因。
他压低了声音,猜测道:“左大帅此番来落城,莫不是想要重整烬风军?”
他虽远在北境落城,祁都的大事亦有所耳闻。
如今这个皇上不得了哇,二十余年修仙问道,去年起开始问政了,只一年时间,便让倭寇打进了祁都。
“正是。”
江锁答道:“海大人可有什么法子寻到他们?”
这可难住了海修远。
烬风军驻扎落城,向来兵是兵,民是民,地方官不管军队的事。
也正因为如此,烬风军一案没有牵连海修远。
“烬风军封号已撤,如今该从何下手哇……”
海修远“嘶”了一声,紧皱眉头。
江锁也未想到办法,喝了口热茶,道:“不急。办法总是有的。”
她咽下那一口茶时,不动声色地蹙了一下眉,道:“茶不错。”
海修远捋了一把胡须,笑道:“姑娘好见识,三月的芽茶,是以最纤嫩的新芽制成的。”
江锁又喝了一口,似是细品,唇角勾起了一个若有似无的笑。
海修远为二人备下丰盛的晚膳。
二人这一路走来,自是饿得饥肠辘辘。
可面对眼前精致的八珍玉食,都下不去筷,只吃了两口便饱了。
江锁举着琉璃杯,品着杯中果酒,心中挂念师父,只觉案上美食味同嚼蜡,杯中美酒索然无味。
月至中天。
华玉山匆匆从客房走出:“醒了!醒了!”
江锁立时放下酒杯,便敛裙向客房冲去。
楚温良在身后喊:“慢点儿,啊哟喂,别摔着!”
推开房门,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
左丹青僵直地躺在床上,看不出呼吸的迹象。
华玉山轻声道:“现下是醒着的,今日下午已平顺度过了危险期。”
“师父?”
江锁轻手轻脚地走近,轻声唤道,生怕声音一大,把师父震碎了。
左丹青的喉间发出一声闷响:“嗯。”
心中的巨石落地。
江锁握住左丹青的手,安慰道:“无事了师父。师父且安心,我们安全了。”
左丹青不答话。
华玉山瞧出了左丹青的不自在,十分识趣地道:“你们慢聊。切不可说得太晚,先生尚需养养精神。”
江锁双手抱拳,拱手行了一礼:“华郎中仁心仁术,触手生春,江锁今日身无长物,无法答谢郎中,且受江锁一拜。”
华玉山不以为意,挥了挥手,转身便走:“郎中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应该的。”
出门时,他顺手关上了门。
江锁这才道:“师父,我们已到海府。方才说话的人便是救你的郎中。”
左丹青气息依旧极弱,艰难地道:“海、府、有、问、题。”
江锁:“……”
连师父也瞧出来了。
江锁从还未踏入海府的那一刻起,便隐隐察觉这个海府不简单。
家丁蛮横霸道,府内规制奇高,喝的是贡茶,吃的是珍馐。
落城的最北部与羌狄接壤,愈往北走,便越是一片苦寒。
海府的一切都与江锁在街头看到的景象格格不入。
“师父放心。”
江锁在左丹青的耳侧轻轻道:今晚我便去府上一探究竟。
左丹青问:“裴、战、与、熊、得、文、如、何、了?”
*
裴战与熊得文已在辉州与锦衣卫汇合。
屠沐将不足五千的锦衣卫全数投放进倭寇军营之中,伪装成倭军。
近日,倭军军营之中总有士兵莫名其妙死亡或是失踪,这引起了辉州统帅织田秋的注意——军中已经混入大祁的士兵。
既是侵略他国,即使是丰川玄留下了五万兵力,依旧远远不够。
织田秋在倭国时便想到了今日困境,不到一天时间,倭军便制定了反制措施——严谨士兵成双成对地出入军营,五人为伍,十人一什,若其中有一人异动,剩余的人可当场将其斩杀。
锦衣卫每日混迹于倭军之中,却无人胆敢妄动。
屠沐的计划暂时陷入僵局。
时间一天天过去,屠沐、熊得文、程继烈、秦粟却无所突破,愁得几人纷纷在客栈里转圈圈。
熊得文边摸头,边打转,突然停下来,与程继烈撞了个满怀。
“啊哟!”
程继烈心情不好,声音更洪亮了:“走着走着怎么停了?!”
熊得文顿了片刻,问:“这些日子,你们谁看见裴战了?”
“哎?”
成日里忙忙叨叨,竟未发现身边少了一人。
*
前些日子,倭军军营中莫名死人,引起了织田秋的警觉。
织田秋是一个极其年轻的将领,出身于倭国的名门望族,自幼便是在军事环境中熏陶长大,满腹兵法谋略。
“五人为伍,十人一什”的法子只解决了眼前的问题,可是,有大祁人混入军中,应当将这些人集体清扫出来才是。
是夜
织田秋彻夜未眠,与军师商议此事。
月光朦胧
唯余几颗星辰在厚厚的云层里时隐时现,像在放哨。
辉州东城门的瞭望台一片寂静。
即将入秋的时节,秋老虎生猛,热得人发困。
吹来的风都是热的。
城门上站岗的倭军将士许多都中了暑。
“嗖!”
“嗖!嗖!”
羽箭从四面八方而来。
“怎么回事?”
士兵呼吸凝滞,只见东边出现星星点点的亮光,一直蜿蜒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敌袭!敌袭——”
嘶喊声划破辉州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