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的一日里,江锁在感通寺昏睡,噩梦缠身。
当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与婀娜多姿的风逸捆在一起。
风逸也刚醒,妆花得面目狰狞,比刚上妆那会儿还吓人。
江锁心道:还不如做噩梦呢。
青衣小僧站在他俩面前,目光沉静地看着二人,声音又轻又细:“小僧告诉过姑娘的,感通寺不接香客。”
江锁歪头看着青衣小僧,一双乖巧的圆眼疯癫四起,自言自语道:“这可如何是好?”
风逸喉间滚动。
他数次见过江锁杀人的样子,心里清楚:江锁这是又动了杀心,但佛门清净之地,她不愿杀生,所以才有了这句“这可如何是好”。
青衣小僧微微有些吃惊,没见过像江锁这样的女子。
感通寺立寺百年,香火不断。
然而,自明仁五年起,此地便成了大祁最大的教坊司,佛像被推倒,香火也停了。
卿哲大师说,饿殍载道,多少香火也是白烧。
太多善男信女来感通寺烧香,通常是进不来的,若真是进来了,那就再别想出去。
再后来,来感通寺的人愈来愈少,而寺中的古槐树却愈发茂盛,许多处理不了的尸骨便当作肥料,埋进了土里。
被骗进寺中的女孩儿无不哭得声嘶力竭、哀哀欲绝,挨过几顿毒打之后,才根据“成色”,被分销至全国各地。
像江锁这么镇定的,小僧还是头一次见。
“小僧名叫如酥,乃感通寺掌管衣钵的小僧。”
如酥双手合十,自我介绍。
他年纪很轻,圆脸清瘦,年岁不超二十。
江锁勾唇而笑,盯着如酥,缓缓道:“不对。你不是和尚,这里也不是寺庙。”
如酥来了兴趣,露了浅浅的笑容,问道:“那施主说说,我是谁?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教坊司,而你,是个太监,还是一个没有入过宫的太监。”
江锁目不转睛地看着如酥,发现如酥神色微变。
而他的反应,说明她猜对了。
其实,江锁踏入感通寺的那一瞬间,便发觉了不对劲。
寺庙的小僧常有古佛青灯相伴在侧,走路姿势应当从容挺拔,如酥走的却是小碎步,背部佝偻,并非佛门弟子的姿势,倒像是个奴才。
如酥脸色阴沉,沉默不语。
他本是域州人,出生那会儿正是林霸天崛起之时,长至八九岁的年纪,山匪进城屠了他爹娘。
家没了,他便沿街要饭。
听说宫里招人,他便找了个骟猪匠给自己净了身,险些因为尿道堵塞而活活憋死。
可是,他终因为身形过于瘦小而没被选上。
再后来,感通寺给了他一口饭吃,他便留了下来,有时做些杂活,有时供达官贵人赏玩。
他不觉得这活儿有多脏,到底是饿怕了的人,死后都要把粮食盖在自己遗体上。
如酥想装成小僧的样子,却不知江锁对太监太过熟悉,从前成天混迹太监堆里,对太监的身姿再熟悉不过,她身上的细节逃不过江锁的双眼。但他不认识江锁,那说明,他连宫门都不曾踏入。
再者,寺中没有香火相伴,却平白多了暗红色的灯火。
这是勾栏瓦肆常见的点缀。
江锁在别处青楼里也见过。
此刻,对于自己被当作了良家妇女,要按照“成色”的不同被贩卖出去,也并不害怕,相反,觉得愈发有趣,还一脸慈悲地看着如酥。
如酥被这女子看得头皮发麻。
他看出了江锁来路不凡,当下便不再多话,转身朝屋外走去。
“快,快给我解开。”
风逸低声催促,在狼毫山剿匪时,就知道江锁有背手解扣的本事。
江锁听了,也不往后看,便将风逸的麻绳解开了。
这还是公孙渊在五年前教给她的逃命本事,怕的就是哪一天朝廷的兵捉住了她,她自己能逃跑、能活命。
须臾,如酥带着一男一女走进屋里,边走,边恭顺地说着话:“成色的确是上等,就是不方便看管,太精了。”
江锁与风逸都下意识地将手背好,乖巧地歪头,面带微笑。
那一男一女皆是中年人,粗布麻衣,面相粗鄙丑陋。
江锁以为那女人是老鸨,看那样子却又不像。
二人的手又粗又大,像做粗活的人,倒不像做皮肉生意的,眼神交流间,能看出他们是成婚已久的夫妻。
江锁隐约猜出他们是谁,却又不那么肯定,当下只是乖顺地看着他们,持之以恒地保持着那副诡异的微笑。
那一男一女被她得心头发毛。
“姑娘,你可别笑。到了这感通寺,便是闯进了鬼门关,任谁也救不了你。”
女人先开口,语气生硬,声音沙哑,是个公鸭嗓。
“我……”
江锁秀眉一皱,立时变得楚楚可怜:“我此番来感通寺烧香,正是被家里人所逼,非要我今年成婚,说是夫家送来的彩礼便是日后弟弟娶媳妇的彩礼,若能不回,倒还真是求之不得。只是可怜了我这丫鬟,又聋又哑,长得还不怎么样,我这一去,她可要吃苦了。”
说话间,两行清泪垂落脸颊,好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
风逸本是个俊朗少年,被江锁好一顿埋汰,只得强忍住怒火,咬得后槽牙嘎吱嘎吱响,却回不了嘴。
如酥不动声色地看着江锁,觉得她的脸上有千万张面孔。
那男子伸出拐杖,抬起风逸的脸庞看了看,摇头道:“确实不怎么样,留着她还多吃一口饭。”
公鸭嗓女人开口道:“要走也可以,但不能这样走。既然感通寺里面的事儿被她瞧见听见了,那便挖了她的眼,拔了她的舌头,这我才放心。”
风逸正要开口说话,却被江锁掐住了。
就在这时,屋里闯入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他们架起风逸,便走出了门。
风逸一边挣扎,一边回头,他扮的这“丫鬟”也是了不得,足足高出男人一个头来。
公鸭嗓女人蹲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江锁的那张脸,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念——”
江锁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女子,试探性地回答:“名叫晨光。”
公鸭嗓女讽笑一声:“姓念?”
江锁看着女人神情,更加确定了方才的猜想:眼前这一男一女正是念映柔卖馒头的养父养母,就是他们在告发姚夫子后,把念映柔转手卖给了感通寺。
域州不比祁都,常受山匪骚扰,百姓生活一年难过一年,最不值钱的便是人。
明仁五年的时候,感通寺断了香火,做皮肉生意做得阻力重重,不是骗就是抢,可后来许多百姓卖起了孩子,都是贱卖,一斗米都换不了。
经感通寺一转手,孩子还能值个好价,命好的还能进达官贵人的府上做个小妾。
后来,不仅有人卖女孩儿,还有人卖起了男孩儿。
感通寺也成了当地人心照不宣的一个地方。
若有人说要到感通寺烧香,那一定是外地人。
馒头夫妇在卖出念映柔之后便留在了感通寺,深觉卖人比卖馒头更轻松,便做起了老鸨的行当。
“不行!今晚不行!来事儿了!”
一个妖娆的红衣女子闯入房中,涂着炽烈的大红唇,像一朵怒放的红花。
她挽着公鸭嗓女人的手,撒娇道:“妈妈,今日我可不行,来月事了。”
“那不行!”
公鸭嗓女人认真道:“你是元大人钦点,非婵娟你不可,你想让妈妈人头落地不成?!”
这个“钦点”用得好。
江锁听出来了,公鸭嗓女人嘴里的“元大人”就是域州城的土皇帝,想来应是知府之类的官职。
“可我要是脏了元大人的床,妈妈不也一样吃不了兜着走?”
木婵娟背过身,嘟着嘴,玩起了自己的衣角。
公鸭嗓女人陷入了两难,啃着手指,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哎!妈妈,你看她!”
木婵娟惊喜地叫出了声,指着江锁道:“她行啊!”
公鸭嗓女人眼前一亮,随即又黯淡了下来,摆手道:“她哪儿行啊,新来的愣头青,还不知道咱们这儿是干嘛的。”
江锁坐直了身子,柔声道:“我知道。我行的。妈妈。”
她的反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凡刚来的姑娘,无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没见过她这般上赶子往前凑的。
“我既留在这里,就不能白吃一碗饭不是?”
江锁诚恳一笑,一双圆眼里满是真切:“妈妈让我做什么,我照做便是。”
木婵娟急于将自己撇干净,当即劝道:“她都说行了,妈妈还犹豫什么?”
半晌,公鸭嗓女人半推半就地应下来:“婵娟,你带她去收拾一下。”
整个过程如酥都在,但他并没有说话。
他见识过江锁的威力,但却有口难言。
江锁演得太好了,有颠倒乾坤的能力。
若是正面交锋,如酥绝无取胜的把握,因此,决定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