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凉如水。
天幕上低垂漫漫星斗。
江锁、祁溶、路骁霆、白松林站在万佛山山顶上,四双眸子在暗夜里闪动,像伏在铁笼里的兽。
江锁自言自语,像是在询问:“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生?”
路骁霆自然会意。
曾经江锁与他说过,章昭仪那个肚子都不一定是真的。
那么生不生、何时生,太后皆有安排。
白松林不知内情,问得虔诚:“孕妇足月了,还能憋着不生?”
他久在沙场,对妇女孕产之事一无所知。
江锁摇头说:“我曾在太安宫与章昭仪有过一面之缘。孕妇走路,多有摇摆,多呈外八。章昭仪的腹部确实隆起,但她步态轻盈自如,当时我就猜想,应是假孕。”
她回想当日去太安宫送血绣袈裟的情形,继续道:“后来,龙舟侧翻,皇上危在旦夕,后宫嫔妃都跪在卧龙殿外,唯有章昭仪没有出现。太后给出的理由是胎像不稳,尚需静养。或许,真正的原因是因为担心假孕被人发现。太安宫冒不起这样的风险。”
祁溶想了想,面色凝重道:“如此说来,太安宫踩在这个节点把龙子‘生’出来,必然另有目的。”
会是什么目的呢?
他想了一会,似有所悟:“她是要章象升死心塌地为太安宫卖命,也就是说……太后要放弃东厂了。”
江锁与祁溶对视了一眼:“可秀娘还在他们手里。”
他们都面露忧色。
路骁霆倒是淡定:“我去章府探查过,阿娘被软禁在府中,他们倒是没将阿娘怎么样,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他们敢怎么样?”
祁溶冷峻道:“你阿娘身后有东厂,东厂后面是东宫,秀娘这颗棋子还没到发挥最大作用的时候。他们自是投鼠忌器。”
江锁低头思索道:“如果我们是太后,这颗棋要用在什么地方?”
路骁霆凭直觉答道:“将阿娘做人质,用来威胁你我。”
“打蛇打七寸。”
江锁深深吸了一口气,俯瞰山下万家灯火道:“太安宫找着了我们的七寸。”
*
时至八月,暑气熏蒸。
水滴落在土地,顷刻间,就蒸发成烟。
北方数城闹了旱灾,成片的粮田枯黄晒干,笠州、双州等地已经热死了人。
太安宫中却另有一番景象。
如今,章昭仪的寝殿是最繁忙的所在,供冰不断,太监、宫娥进进出出,忙得晕头转向。
最为晕头转向的人当数章昭仪。
她头上戴了一根镶有红宝石的头巾。
听说宫中诞下龙子的产妇,都戴这个。
她身穿一件藕色里衣,尽显温柔,手握一把泥金真丝绡麋竹扇,轻轻扇风。
竹骨触手生凉,如触美玉。
一年前,她年方十八,懵懵懂懂地被父亲送进了宫。
章府很大,她有数不清的兄弟姐妹,有的新纳进的妻妾,也不过十七八的年纪。
自己既不是章府最得宠的女儿,也不是最无人搭理的那个。
但她是章象升众多妻妾女儿之中最美的一个,双眸似鹿,秀美如柳,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故而,母亲为她取名“妙彤”,意为“妙瞳”。
她的性子本就淡然,不过是换个地方过日子罢了,章府也好,皇宫也罢,日子总归是要过的。
所以,章妙彤被送入皇宫时,既无欢喜,也无离家的烦忧。
进宫后,她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太后。
太后一脸安详,看着自己缓缓点头,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像极了祖母。
第一次侍寝时,章妙彤才见到了自己的夫君,大祁的天子。
这个人没有她想象中的威武高大,而是病恹恹,背部微微佝偻,仿佛来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倒。
他没有碰她,连话都未曾说过。
那晚,他们在床上各睡各的。
皇上的呼吸那么轻,章妙彤很担心他睡着睡着呼吸就没了。
那一夜,她彻夜未眠。
第二日,目送明仁帝离殿,提心吊胆的她才暗自喘了口气。
没过多时,太后便进来了。
她看了龙塌一眼,便明白了昨夜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过不重要,细节并不影响全局。
没过多日,太后便昭告天下,章妙彤怀孕,晋升昭仪。
这是个局,她懂得的。
从此,她的腰腹上便绑上了软软的枕头,随着时间越久,枕头也慢慢变大。
直到一个月之前,太后慈祥地让她取下枕头,将一个刚出生不久的男婴抱到她怀中。
“这便是你的儿子,祁允,字措生。”
太后的目光温柔又慈爱。
章妙彤顺从点头:“一切由太后做主。”
太后之所以选中她,也正是因为她的顺从。
她对宫娥太监们极好。
太安宫赏赐丰厚,她总是乐意赏给下人。
她善良,每每见到太安宫的宫娥因为做错了事,被嬷嬷掌嘴时,她都心疼得默默垂泪。
她深知自己不过是权争洪流中的沧海一粟,浮沉皆不由己。
皇庭深深,浮起时,能至人间极乐;沉下时,能到万丈深渊。
“呜呜哇哇——”
一阵响亮的男婴哭声打断了章昭仪的思绪。
她抱着他,有些手足无措。
湘莲嬷嬷匆匆赶来,焦急问道:“乳娘刚给小殿下喂过奶,不会又饿了吧?”
嬷嬷抱起小殿下,上下颠着,轻拍他的背哄道:“哦,哦,小殿下不哭,小殿下许是渴了。”
章妙彤听了,柔声吩咐道:“温雯,去给小殿下倒些温水来。”
她身上发出的那一丁点母性,被她明艳的青春气息所覆盖。
她面色娇艳,朱唇潋滟,不施粉黛,却姿色不减。
太后让她不要出宫,自是有道理的。
章妙彤太不像初为人母的人了。
她浑身散发着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懵懂与单纯。
温雯端来温水。
章妙彤拿着碧玉勺舀了一口,轻启朱唇吹了吹,再抿一口,试了温度,便伸手朝小殿下祁允喂去。
突然,她眉头一皱,一阵剧烈的疼痛在五脏六腑之间上蹿下跳。
“砰!”
她的手一松,碧玉碗摔了个粉碎。
下一刻,她“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
同样的黑血也从双眼、鼻孔中渗出。
她的呼吸渐弱,听到耳边惊恐的喊叫:
“昭仪娘娘!”
“昭仪娘娘!”
宫娥与太监们慌了神。
湘莲嬷嬷吓得面如纸白,抱着祁允去找太后。
温雯手足无措地抱住章妙彤的头,无助唤道:“昭仪娘娘,您怎么了?”
顷刻之间,章妙彤仿佛浸泡在了一片血色里,胸口起伏,呼吸有些艰难。
她抬手拭泪,却抹了自己一脸黑血:是温雯下的毒?还是湘莲嬷嬷下的毒?
都不重要了。
她想着。
重要的是,她们被掌嘴时,自己再也护不住了。
“昭仪娘娘……”
四周的人声越来越模糊。
宫娥太监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她却听不清了。
那张如诗如画的脸被黑血弄脏。
章妙彤看着他们,很知足地道:“昭仪娘娘……自由了……”
*
章府的书阁中,残烛轻闪余晖。
章象升已经穿上了摄政王的官服,这是他几日前命人秘密订制的。
此刻,他透着烛火,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身着摄政王朝服,走进金碧辉煌的卧龙殿。
仆人仓促敲着房门。
章象升调整了下坐姿,语气有些不耐烦:“何事?”
他并不打算让下人进来。
“老爷……”
仆人的声音颤抖:“昭仪娘娘在太安宫……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