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时本该植桑种麻,偏逢淫雨连绵,下得整个平州笼在似雾非雾、似线非线的水汽之中。
抚云楼暖气蒸腾,檀香袅袅,烟雾缭绕。
念映柔低头轻抚《广陵散》,惹得在座的顾金吾移不开眼。
今日宴请众人的东道主是乔世庸。
他一身道士模样的打扮,却是浙东制造局官商,大祁国内的绸缎行、茶叶行皆由他管理经营,说是富可敌国亦不为过。
他着素衣,穿布鞋、饮清水,与雍容华贵的抚云楼显得格格不入。
金足樽,翡翠盘,食如画,酒如泉。
乔世庸起身为各位斟酒,说:“瞧瞧今日还有谁来了。”
说话间,念映柔起身去轻挑珠帘——
众人看过去,就见走来一个霞姿月韵的贵气公子,身着月白华服,手持一把白玉柄折扇。
他的手如那玉柄一般白皙温润。
喻庆喜先是一愣,旋即笑道:“乔老板当真是心思周道,竟将当今太子爷请了来,倒显得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失了礼数。”
喻庆喜那一愣,愣得实在明显。
江锁当即看出邀请太子一举,本就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
不过,喻庆喜此举何意?
她安静坐着,扫了一圈,心里琢磨着:乔世庸邀请她与顾金吾,自然是乘势而上,讨好太安宫。喻庆喜乃朝廷派出,邀入座中,亦是题中之意。柳未征乃平州地头蛇,平日里便与乔世庸沆瀣一气。可是,为何要请祁溶过来?
江锁不动声色地埋头吃菜,思路在此处卡住。
乔世庸向祁溶恭敬一拜,而其余众人自恃为太安宫的人,皆是微微欠身,以示招呼。
在他们眼中,东宫太子祁溶公然反对太安宫,就是个将死的人,不足为惧。
祁溶倒也不介怀,落座于江锁对面,品了一口热茶,说:“这茶不错。”
乔世庸笑说:“今年第一茬的峨眉雀舌,是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的。新茶产得少,给江公公、顾大人准备了两斤,各位大人委屈些,准备了一斤。”
喻庆喜翘着兰花指问:“您自个儿呢?”
乔世庸端起陶碗说:“老习惯了,喜喝白水。”
喻庆喜笑了:“都是跟自个儿过不去的人。乔老板坐拥数万架织机,十数万亩桑田,上千家绸缎行、茶叶行,平日里,却饮清水、吃斋饭,穿粗布麻衣,当真是卖油娘子水梳头,卖肉儿郎啃骨头。”
乔世庸谦逊道:“乔某无能,仰仗皇恩得以开绸行、卖茶叶,都是为浙东制造局赚银子,自己却未敢贪恋半分。”
这话自然是不可信的。
喻庆喜笑得意味深长,却也不多说,而是转了话题:“与西洋谈得五十万匹丝绸,需增加织机至少五千架。乔老板准备得如何?预备何时交货?”
乔世庸为喻庆喜斟满了茶,恭顺地说:“织布的关口在于桑田,没有桑田便没有蚕丝,即便乔某再增上五万架织机,也是增不了丝绸的。”
喻庆喜夹了口菜,边嚼边喃喃道:“田么……就要有了。”
窗外细雨仍在淅淅沥沥下着。
屋内琴声绕梁。
众人各自在心里拨着算盘。
忽闻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饭桌也震了一震。
一直埋头吃菜的江锁警觉地放下了筷子,抬头间,跟祁溶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那声巨响怒劈天地,不似春雷。
念映柔指间的琴弦跟着断了,发出一声撕裂之声。
不足片刻功夫,风逸来报:“殿下,韩婆江、白晏河上游决堤,洪水已将苏门、丁冲、玦口三县全部淹没!”
江锁在此刻醍醐灌顶:乔世庸破天荒地邀请祁溶出席宴席,就是为其余众人制造不在场的证据。他们炸了堤坝。
“带我去江边!”
祁溶起身速离,连招呼也未跟其他人打。
待祁溶离席,喻庆喜并未停箸,接着吃菜,说:“这不,乔老板要的桑田就来了。”
堤坝毁了,稻苗淹了,改种桑苗也就顺理成章。
江锁晓得他们的算盘,望了望窗外,叹道:“真是一场及时雨。恭喜乔老板。”
乔世庸咂了一口清水,说:“皇恩福泽天下,此乃万民之福。”
喻庆喜尖着嗓子笑道:“八百万两白银指日可待。”
顾金吾干练地擦了擦嘴,向江锁抱拳道:“请厂公与卑职一同前往韩婆江上游,查探灾情。”
说话间,他拿起了绣春刀。
江锁笑了笑,立时会意,点头道:“是了。”
此时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大作,炸得平州亮了一瞬。
哀鸿遍野,灾民遍地。
正是趁乱暗杀太子的绝佳时机。
江锁猜度着顾金吾的心思,跟他一同离席,前往受灾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