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谭白门使劲地闭上了眼睛,仰面朝天,无声流泪。
浮沉子也半晌无语,他明白一个人在临死前亲手将自己的脸划到面目全非,需要承受多大的痛苦,更需要有多大的勇气。
若是有一日,苏凌有难,自己能够这样做么?
浮沉子在心里问自己,可是,却始终没有答案。
或许......自己做不到罢。
他长叹一声道:“段荆煨......让多少自以为生死相交、患难与共,到头来却反目成仇的兄弟朋友汗颜啊......”
“可是,你这种种遭遇,不是应该让你更恨萧元彻么?那阴阳教蒙肇,不管怎么说,从表面上看,还是沈济舟的势力啊......你为何?......”
不等浮沉子说完,谭白门忽地一字一顿,恨恨道:“恨!......如何能不恨!谭白门无时无刻......都在恨那萧氏一门......甚至,在最开始的时候,我从内心希望,萧元彻大败,甚至葬身在元始峰极乐顶才是最好的......结果......”
“这也是......我的恩人苏公子来到阴阳教之后,我第一眼便认出他,却忍着冲动,不与他相认的最根本的原因......因为我知道,苏公子绝对不会背叛萧元彻......他那些说辞,可以骗过所有人,骗过蒙肇......但骗不过我谭白门......
我知道,苏公子出现在元始峰,那就意味着......萧元彻攻打元始峰阴阳教的日子不远了......”谭白门沉声道。
“那你为何不当时就暗暗提醒蒙肇呢?......”浮沉子有些疑惑道。
“不是没有想过......甚至我曾经有数次都已经到了极乐殿的门前,但到最后,我还是选择三缄其口,更要下定决心,暗中相助恩人苏公子......”谭白门正色道。
“为何?你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呢?......”浮沉子再次不解的问道。
“谭白门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想我那段大哥,为了我不惜牺牲自己,他那样正直的人,绝对不会愿意看到自己以命换回的兄弟,忘恩负义,背叛恩人的对吧......”谭白门说得郑重。
他忽的凄然一笑道:“其实,蒙肇虽然行事龌龊,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而且为了修炼那邪功,伤天害理,吸食女子阴元,成了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这些事......我是最清楚的,因为......他每次修炼之时,吸食那些女子元阴,都是经过我,暗中将那些新加入的女弟子,从涤尘境带到极乐殿,供他虐杀的......”
“竟然是你......!”浮沉子颇为震惊的睁大了眼睛道。
“道兄很惊讶么?......”
不知为何,谭白门的脸上竟忽地露出一丝冰冷的
笑意,他的声音也带着几分残酷和寒意道:“这些女人,贪心不足,妄图长生成仙......更为了长生,什么都可以豁出去了......阴阳教就是利用了人的贪婪这一弱点,大做文章......所以,这些阴阳教的信徒......各个都不是无辜的,既然如此,那就都不应该活着!”
“他们要为自己的贪婪,付出代价!而这个代价就是死!”
谭白门面无表情,一字一顿道。
“这......”浮沉子一时无语,叹息摇头。
“每次......我在极乐殿外,听到那些女子绝望凄惨而痛苦的呻吟和惨叫......我会觉得我做得很对......那些人的惨叫和呻吟越痛苦,我便越释然,越兴奋......世间贪婪之人,都要统统地下地狱!”谭白门忽地眼眉皆炸,几近疯狂地喊了起来。
“谭白门!......你做这些事,你如何想的......我不予置评......也没兴趣知道......你还是讲一讲,你是如何认识这蒙肇,又为何会得到他的赏识,成为阴阳教地位超然,而且最特殊的那一个人吧!”浮沉子有些不想再这样下去,谭白门的神情让他觉得十分的不舒服。
他虽然理解谭白门的疯狂,来自过往的凄惨和创伤,但理解,不等于认可。
谭白门似乎意识到了浮沉子的心情和想法,却不
以为意,神情又恢复了平静,点了点头道:“当年我从龙台逃离,便从户籍上成了一个真正意义的死人了......因此只要是萧元彻势力范围内的城池,我都不敢去......失了户籍,又有从军而成为逃兵的经历,还是谭敬之子,一旦被人识破,这几点任何一点,都能要了我谭白门的性命......所以我一路流浪乞讨,成了名副其实的流民乞丐......但我比乞丐更惨......因为天下之大,那些乞丐到处可以流浪,可以行乞......但我谭白门不行......”
谭白门的脸上渐渐地又浮现出悲愤神色道:“我只能去穷乡僻壤中,荒凉偏僻的小村中乞讨,只有这样,才能远离官府,才能不至于暴露身份......我或者夜宿深山,或者在荒凉的小山村的义庄里过夜,随时都会有被猛兽袭击吃掉的危险......”
“呵呵......或许是老天见我实在太过凄惨了,终于不再捉弄我......我就这样一路乞讨,用双脚走啊走,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走出了萧元彻的势力地界,来到了渤海地界......”谭白门缓缓的说道。
“你想要去渤海城安身?......”浮沉子不动声色地问道。
“想过......但我知道我去不了,即便能去,我也不可能在那里安身......渤
海城,是那整个大晋与龙台有着几乎相同的建城年月......那里高门侯府,世家子弟,遍地都是,未尝不是另一个龙台城......那是世家子弟,达官贵人,豪族贵勋的乐土,却不是我谭白门的容身之地......就算我历尽千辛万苦到了渤海城,最终的结果也是受尽歧视,曝尸街头的命运!”谭白门幽幽道。
“你看的很透彻......”浮沉子叹息道。
“但我不能死!......所以,我决定不去渤海城,而是选择天门关!......”谭白门道。
“你为何要选择天门关呢?这一路上那么多城池和关隘你不选择,为何偏偏选择了这天门关作为你的安身之地呢?”浮沉子问道。
“因为像我这样的人,不能选择离萧元彻势力范围太近的地方,萧沈必有一战,天下皆知,一旦离着萧元彻太近,万一萧元彻挥兵而来,我便有战祸之危险,甚至还会遭遇萧子真的人马,被认出......除了不能选择离萧元彻太近之地,还不能选择大城池,城池越大,显贵越多,门阀越多......而像我这样的底层人,便会更加的难以生存......所以选来选去,只有天门关最合适......”
谭白门顿了顿又道:“天门关,虽然不是整个渤海最大的关隘,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它是整个渤海最繁
华的关隘......比起一般的城池都更繁华......但因为是关隘,需要屯兵,且关隘建制,武官高于文官,那些世家大族,自然不会来这里安家......所以相对阶层就不会那么等级森严......再者,这里是最靠近渤海城的关隘,一旦此关失守,整个渤海城的门户大开,萧元彻将会直接威胁渤海城的安全......”
“所以......只要沈济舟不傻,便会在天门关屯下重兵,依靠险关防御萧元彻,在这里,萧元彻将会遭遇最激烈的抵抗......除此之外,此处深入渤海腹地,最初之时,所有人都不看好萧元彻,以为萧元彻必败,因此,当时我亦觉得,萧元彻根本没有实力打到天门关......因此权衡利弊,我便选择了此处!......”谭白门分析得有理有据,思路也异常清晰。
浮沉子不由得又多看了他两眼,惋惜道:“谭白门,你的才智,放眼天下,比那些世家子弟不知道要高明睿智多少......只是,唉......如此之才,却到了这样的地步......这个乱世......是你最大的悲哀啊!”
“有的时候......人得认命......我的父亲是谭敬,我的命,从出生那一刻,就注定了......就像那些世家子弟,无论什么时候,他们的后代都是世
家的命!我也用不着怨天尤人......只是怪自己,没有逆天改命的本事罢了......”谭白门淡淡道。
“我选择了在天门关落脚......可是,却还是过的异常艰难,每天都是饥一顿饱一顿......我来的时候,天寒地冻,大雪纷扬,下了不知道多久......我无处乞讨,只能在破庙和破道观中安身,等着雪小一点,在去乞讨......可是,就算做乞丐,也是有先来后到,排资论辈的......我是新来的,便经常遭到那些老资格的乞丐们欺负,在安身之处,住的是四面最透风的地方,乞讨的地方也是天门关百姓最少的地方,不仅如此......万一哪日我乞讨了稍好一些的吃食,还要被那些乞丐哄抢......”谭白门一脸苦笑和无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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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我已经四五日未曾乞讨到任何吃食了,衣衫也单薄......又饿又困又冷的,在纷扬的大雪中晃悠了一天,终于勉勉强强的走到同一处破庙,再也坚持不住了,一头扎进了雪窝之中......”谭白门面无表情的说道,似乎早就习惯了那些艰难。
浮沉子认真的听着,少有的安静了下来。
“待我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榻之上,温暖的衾被,一旁还有烧的正旺的炭火炉。我发现那间房十分的奢华,更带有浓重的道家气息。
我清醒了不少,这才看到,房中还有两个人,一个白衣人,一个黑袍道士。那黑袍道士就坐在离我不远的一张桌前,那个白衣人垂手站在他的身后......”谭白门说到这里,看了浮沉子一眼道:“这两个人......道兄可知是谁么?”
浮沉子略微想了想道:“若道爷猜得不错的话,那黑袍道士,应该就是蒙肇......那个白衣人......丁白?”
谭白门点了点头道:“不错......就是他们......从他们的话中,我才知道,我得了风寒,已经昏迷了两天了......是蒙肇与丁白路过那破道观避风雪,发现了我......”
“他竟然愿意救你?......”浮沉子颇有些意外道。
“那时的蒙肇还不算坏......心肠也不差......而且,那时也只是阴阳教初创,不似现在,阴阳教的势力已经十分的强大,而蒙肇在追求权利之中,逐渐地迷失了他自己......”谭白门的眼神中略带着遗憾道。
“我当时知道了是他们两个人救了我,还一直照顾我了这许久,才保住了我的性命......因此对他们感激涕零,跪在蒙肇脚下叩首,那蒙肇对我说,要是真的想谢他,就告诉他我的所遭所遇,还有,他说他听我的口音是京都龙台人,为何不远千里流浪至此......”谭白
门又讲述道。
“我当时对他感激,加上他是道士打扮,见他十分和善,便真的以为他是三清子弟......因此没有隐瞒,将我的身世和所遭所遇都跟他讲了......而且将我为何选择天门的事情,也跟他全部说了......道兄,你猜他当时有何反应?”
谭白门看了一眼浮沉子问道。
“有何反应?......”浮沉子有些不明所以道。
“他也如你这般,感叹我谭白门之才,他更告诉我,他十分惜我之才,更说,我的遭遇跟他当年十分相像......所以他感同身受......到最后,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谭白门淡淡道。
“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谁,他的名字,还有他在哪里安身,便问他是谁......那蒙肇并未说话,那白衣人,便报了姓名,说他叫丁白,而我眼前这位便是阴阳教的教主――蒙肇!”谭白门道。
“你既然知道了他是蒙肇,阴阳教做的那些勾当你应该也清楚.....为何还要选择跟随他身边?......”浮沉子不动声色道。
“不不不......”谭白门连连摆手道,“道兄,最初之时,这蒙肇还不是现在的样子......而且当时阴阳教虽然也有些名气,但影响也只限于天门关及其周遭......远不是现在能够影响整个渤海......所以,当时
,那蒙肇更像是一个纯粹的道士,或者......学究......”
“哦......原来如此......”浮沉子微微颔首道。
“起初,我答应跟他们去阴阳教,不仅是我,便是蒙肇和丁白也觉得,我最多是一个做些杂货的杂役,小角色罢了......但是一路之上,丁白驾车....我与那蒙肇同乘,他似乎故意考教和试探我,问了我许多问题,我当时年轻气盛,也一心想要展示自己,便无所顾忌,侃侃而谈,与他纵论天下之事,更是说到了,如何能够拉起大旗,成就一番事业......”谭白门道。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待我来到阴阳教大门之外,下了车,那蒙肇竟然唤我到他身旁,当着所有弟子的面,告诉我,要我谭白门做他的参机军师......而且,要收我为徒!......更告诉所有的弟子......我的地位超然,只受命于蒙肇,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命令和吩咐我!”谭白门不知为何,脸上竟露出了一丝骄傲。
“嘶......看来这蒙肇是十分认可你之才啊......没想到竟收了你做徒弟?可是,既然他已经收你为徒,为何你的功夫......基本上等于只会一些基本的把式呢?”浮沉子问道。
“我后来也曾问过蒙肇,他说,我之才,不应该在打打杀杀,争强斗勇之上...
...那些事情,是丁白、管道罡他们该干的......我就是要用谋略,用我的学问,为蒙肇出谋划策,参机方略......他告诉我,只要我做到了我该做的......有朝一日,他蒙肇成了一方霸主,而我,便是他蒙肇势力下的,第一大门阀世家!”谭白门道。
“所以......你动心了?”浮沉子淡淡的看了一眼谭白门道。
“是的......道兄,是不是很不屑,我竟然被一个邪教的教主看重,成了他的谋主......哈哈哈,这贼老天,给我一个被赏识的机会,但却是这样子的......”谭白门的严重满是深深的不甘。
“不过......”谭白门深吸了一口气道,“不过......自古以来,以传道神明鬼神之说起事的不再少数,本朝的当年的青羽军李太平不就是这么做的么......为何我不可以为这样的蒙肇谋划呢?”
浮沉子虽然不赞同他的话,但的确找不出反驳他的理由。
“当年,就在那阴阳大殿之上,蒙肇为我举行了隆重的收徒仪式,而我在那一刻,才觉得我的人生,开始有了一抹色彩......”
谭白门陷入深深的回忆中,半晌方道:“也就是在那时,蒙肇看着跪在他脚下的我......对我说,一切的苦难都是过去,将来,他将用所有的荣耀,抹去我往昔所有的苦
难和屈辱......他告诉我......”
“他说,人不能总活在过去,也不能靠着回忆过活......因为那些所有不好的回忆,都会让自己陷入其中不可自拔,最终,将会生根发芽,刻入神魂中的......执念!”
“他说,我蒙肇受命于天地唯一真神阴阳煞尊......我的道,既为天道!所以,你既然在此刻成为我蒙肇的弟子,那这世间便再无谭白门了......”
“忘记过往,参悟天机......所以,此时此刻......你便是忘机了......”
谭白门说到这里,深深的吸了口气,幽幽道:“从此之后,这世间,谭白门便死了......有的便是......如今的忘机!......”
浮沉子闻言,点了点头,方叹息道:“原来......忘机的意思是这样的啊......不管如何,这蒙肇给你赐的这个名字,倒也蛮有意义的......”
谭白门苦笑一声道:“无论如何,无论蒙肇私下如何,还是他现在成为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但是他对我却是真的很不错,也很器重,若是他对我有半点假意,那黑白护法,早就不会容我了,也不可能现在对我还要礼让三分......”
“而我也投桃报李......实不相瞒,道兄......阴阳教逐渐得成了气
候,到现在成为渤海乃至大晋北疆最大,也最能控制人心的道门......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谋划!......”
谭白门顿了顿又道:“便是这整个阴阳教的机关大阵......也是我谭白门的手笔!......”
“雾草......这机关大阵,竟然是你......”浮沉子一脸的震惊和意外。
“很意外对么?......没有想到吧,令苏公子和你最忌惮的机关大阵的创造者,就在你的眼前......”谭白门淡淡道,笑吟吟地望着一脸震惊的浮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