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乙,不要以为我不会对你出手!”慕容见月的声音有些颤抖。
丁小乙却不说话,只是用软剑指着慕容见月,一步不退。
苏凌长叹一声,颇为无奈地朗声道:“唉!我都说过了,我最不喜欢喊打喊杀的......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小乙是个男人的话,坐下......”
丁小乙一怔,看向苏凌道:“苏督领,可是......”
“坐下!......”苏凌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些,然后朝着慕容见月淡淡一笑道:“慕容姑娘......你对小乙的感情,我看得清楚明白,你也不用否认......现在只有你我三人......就算小乙不出手,便是苏某一个人,怕是也不是你想杀便杀得了的......”
慕容见月冷眸闪出一道杀意,苏凌却又淡淡道:“退一万步,便是我苏某束手就死......你觉得暗影司会放过这件事不追查......你可以不顾你的安危,可是你就不替小乙想一想么?咱们三个人,你和小乙都安然无恙,我却死了,你觉得小乙能解释得通么?......你若想让丁小乙蒙受不白之冤,让暗影司误会你和丁小乙联手杀了我,那请你自便吧,苏某绝不还手就是......”
说着,他看向慕容见月,一脸的风轻云淡。
“我......”慕容见月手中的剑缓缓垂下,低头不语。
“我方才说过的......我现身的目的,不是要与你慕容见月敌对的......碧波坛已经从某一个方面来讲,放弃了你......所以从某些方面来讲,你已经算不上碧波坛的人了,除却碧波坛这唯一一点,你与苏某并无怨仇罢......稍安勿躁......还请先冷静下来,听苏某说几句话,你要觉得苏某说了一通屁话,那再杀我不迟,如何啊......”
慕容见月思绪连转,她心中承认苏凌说得很对......罢了,且听听他想说什么......
慕容见月再次收了长剑,冷冷地席地而坐。
“苏凌......你还想说什么!”慕容见月面无表情道。
“我?......我想听故事啊......”苏凌耸了耸肩,声音却十分诚恳。
“这许多年,我见过许多人,也跟许多人讲过故事......”苏凌的神情有些沧桑之意。
他看向丁小乙道:“小乙啊,我说让你跟慕容姑娘破镜重圆,言归于好这句话,的确发自本心......可是,我要做得到这些,就得知道你和慕容姑娘的往事......这个故事,你可愿给我讲一讲么......”
丁小乙闻言,眉头微蹙,低头沉默了半晌,方点了点头道:“好吧......我跟慕容之间的事情......是我埋藏在心中,想着要带进棺材之中的......既然苏督领想听,那小乙便试试讲一讲罢......”
“小乙的家乡,跟慕容一样,皆在遥远的沙凉大漠——敦掖。”丁小乙的声音平缓而低沉。
“小乙的整个年少时光,都是在那里渡过的......但,我并非从小就认识慕容......起初小乙的家还算能够自给自足吗,解决温饱......小乙的爹娘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在敦掖城,依靠双手挥舞着农具,一点一点地开荒,开辟了不到一亩的薄田......”丁小乙的神情陷入对往昔的回忆之中,脸上的沧桑之意也逐渐变得浓了起来。
苏凌点点头道:“沙凉,敦掖......也就是凌武城......那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间,苏凌定要去走一走的......”
“虽然只有不到一亩的薄田,可是那里是沙凉,满眼皆是浩瀚无垠的沙漠,能够在那里有这样一点田地,用来耕种,父亲偶尔深入沙漠猎来一些动物,我和我阿姊,也还能够每日吃饱饭......这已经比敦掖大多数人过得好上许多了......敦掖城,那个时候,荒凉得很,那里的百姓,能每天不饿肚子,已然是最大的幸福了......”丁小乙缓缓道。
“阿姊长我五岁......我们一家四口,过得拮据但无忧无虑......”丁小乙缓缓地叹了口气,眉头也越蹙越紧。
“可是.....敦掖,乃至整个沙凉都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啊......这其中的原因,苏督领,想必您明白吧!”丁小乙缓缓的抬头,看向苏凌。
苏凌点了点头道:“皆因那王熙做的错事,沙凉铁骑祸乱京都龙台......”
丁小乙点了点头道:“是啊......所以,这场祸乱之后,沙凉、敦掖、大漠便成了朝廷挥之不去的阴影......朝廷开始无以复加地扼制整个西北沙凉,每年的赋税、徭役越加的繁重,加上各路诸侯对沙凉也是心有余悸,恨不得都要踩上一脚......于是沙凉在各方的盘剥之下,百姓生活日益艰辛,饿殍遍地,家破人亡,律法废弛,盗匪横行,朝廷派去的官吏,不但不为民做主,甚至还要巧立名目,剥削百姓,中饱私囊......甚至官匪勾结,大兴不法之事,整个沙凉,成了不法之地,治安废弛,武斗盛行,每天都有横尸街头的人......整个沙凉,成了被大晋遗忘的没有希望的地方......”
丁小乙缓缓闭上眼睛,剑眉竟不能自持地颤动着。
他忽地睁开眼睛,眼中满是悲愤道:“可是,这所有的罪,所有的恶,都是那个王熙造成的,他与各方势力,与大晋朝廷之间的神仙打架,祸及百姓,可是......苏督领,沙凉大不部分的人,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他们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么,这所有的一切不公、不允,所有的罪责吗,都要这些百姓来承担呢?这朗朗乾坤,昭昭日月之下,百姓如此悲凉,公平么?”
“小乙,有的时候,这天下和时局使然,我们都无能为力啊......”苏凌叹息道。
“苏督领......小乙小的时候,有两个很好的玩伴,一个叫做子耀,一个叫做阿政......他们都是清白家的孩子,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普通农户......我们三个小孩儿,总在一处,捉小虫子,玩耍嬉闹,或者就什么都不做,就坐在沙土堆上,看满天黄沙,长河落日......”丁小乙的神情,仿佛出现了孩提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还有自己最好的两个玩伴——子耀和阿政。
“那时候的我们仨,从来都是无忧无虑的,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门第,什么是身份,什么是低人一等,尤其是子耀,那是一个很爱笑的小男孩,笑起来的时候啊,露出两个小虎牙,天真烂漫,可可爱爱......”
丁小乙的声音带着一丝开心道:“苏督领,你知道么,子耀家里是种苹果的,每每苹果成熟的时候,他就帮着父母摘下苹果,推到敦掖的集市上贩卖,他还会趁着大人们不注意,偷几个苹果,带回来给我和阿政吃......我们坐在沙堆上,一起吃这苹果......那苹果是小乙吃过最甜的东西......”
“那子耀现在在哪里?应该和你一样,成人了吧,你和他若是见到,还会一起吃苹果么?”苏凌被丁小乙眼中的笑意感染,也淡笑问道。
可丁小乙的笑意,却在这时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凄凉和悲哀,他的声音低沉,艰难地吐出三个字:“他......死了......”
他蓦地看向苏凌,声音低沉嘶哑:“子耀死了,死在了十三岁那年,他再也长不大了,他再也没有机会走出那个满是风沙的沙凉,去看看外面的风景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苏凌一脸震惊,疾问道。
“呵呵......”丁小乙苦笑摇头,“若是得了不治之症而死,那也算子耀的命,命里如此,也怨不得什么......可是,苏督领,他是被如他这般年岁的三个男孩活活打死的!活活打死啊!”
丁小乙一字一句,皆在控诉。
“活活......打死?还是如他年岁的一般的孩子?这怎么可能!”苏凌一脸的难以置信。
“穷人的孩子,若想改变命运,只有一条路可走,要么从军,要么读私塾......将来考取功名......沙凉敦掖,虽然很乱,可是......我们三个孩子的父母,还是咬牙攒了积蓄,送我们到镇上的墅里去读书,做学问......只是,谁都不曾想到,这一去,却成了子耀的不归之路,子耀竟因此丧了命!”丁小乙一脸凄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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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那年,我、子耀和阿政三家父母坐在一起,凑够了银钱,送我们三人到镇子上念私塾......他们对我们三个小孩说,好好读,好好学学问,我们三家以后都要指望你们了......当时我们仨,都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一定要听私塾先生的话,学个名堂出来......”
丁小乙苦涩地笑道:“可是......事与愿违啊,那私塾怎么是寻常人能上得起的......我们三个都是穷孩子,私塾里,不是里正的公子,便是做官做吏家的公子.....他们打心眼里看不起我们三个啊......我们在学校倍受欺负,他们那些富人家的公子,纠结在一起,发动整个墅堂的孩子,辱骂我们,殴打我们......我们每天都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是伤!”
“就因为我们身份卑贱,就因为我们该受欺负!就因为他们看不惯我们!”丁小乙眼中满是恨意,一字一顿道。
“还手啊!为什么不还手?还有你们私塾的先生是瞎了么?看不到你们被打,受欺负么?”苏凌也有些怒了。
“我们......三个人,本就瘦弱,还手?只能遭致更恨的毒打,受更大的欺负啊!那私塾的先生,他不瞎,他也看得得到,可是,那些都是公子,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些权势,而我们只是穷苦人家的百姓,一无财力,二无背景,他会真心地管我们么?”丁小乙凄凉道。
“我们不是没有向先生举发,可是,先生说......他说,这是小孩童之间的打闹嬉戏,能算个什么事呢?他不但不管,更漠视纵容,反而我们举发他们,被他们知道,还会招来他们更加变本加厉的毒打和欺负!”
丁小乙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慕容见月浑身颤抖,眼中满是揪心的心疼,她忽地喃喃道:“小乙,这些.....你为什么不对我讲,为什么不对我提半个字!”
“我......慕容,你我相识,早已时过境迁,那些不好的事情,就像梦魇,我不想说,也不想回忆了!再者,说出来,还有意义么?”丁小乙一怔,再次低下头去。
“苏督领......那年的初春,子耀忽然跑到我家,兴高采烈地告诉我说,墅里那三个打我们,欺负我们最恨的三人,要找他去玩......当时我觉得不对劲,我怕他们三个再欺负子耀,便劝他不要去,但他说,这样一直被他们欺负,也不是个事,这次他们主动相邀,那他便跟他们好好说说,让他们以后不要再欺负殴打我们了......我给了他一些银钱,十九个铜板......我说,子耀啊,你不要激怒他们,他们如果再欺负你,你把这些铜板给他们,让他们放过你......知道么!”
“子耀开心的拿了铜,点头说,让我等他的好消息,才兴高采烈地去了......他走后,我越加的不放心,在家来等了一阵,这才追了出去......”
丁小乙的虎目之中泛起泪光的,低头克制了许久,方抬头,声音低沉道:“可是......我还是去晚了......为寻了子耀许久,终于在一个废弃的田棚子发现了子耀和那三个男孩......可是,那三个男孩根本就是三个恶鬼!他们根本不是找子耀去玩的,而是要杀了他啊!我当时害怕极了,躲在一棵树后,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三个恶鬼,他们......”
丁小乙的声音颤抖,如何也讲不下去了。
“他们做了什么?做了什么?”苏凌的心蓦地揪紧了。
“那三个恶魔,举起了做农活的爬犁,狠狠地砸向子耀,子耀被他们砸倒在血泊之中,他们还不放过,疯狂的,歇斯底里的用爬犁,将子耀的脸、头砸得面目全非,血流遍地......直到子耀失去了最后的生机......”
“什么,十几岁的孩子......做的却是如此泯灭人性,丧尽天良的事情!他们在杀人啊!.......”苏凌的声音不可置信,更多的是痛心和愤怒。
“后来,这三个恶魔杀死了子耀,又在沙土中挖了个坑,将子耀掩埋,然后......扬长而去!”
“等他们走了许久,我才浑身颤抖地爬到掩埋子耀的地方,用手,用他们遗留在那里的犁耙,拼了命的将沙土挖开.......我看到了,子耀惨不忍睹的尸体,他的脸早都稀烂,还往外冒着血......我看到他小手中还紧紧地握着,那......十九枚铜钱!紧紧地握着!......”
“我好恨!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当时冲过去,为什么没有不顾一切地跟那三个恶魔拼命!......”丁小乙一脸的愧疚,忽地扬起手,狠狠地在自己的脸上抽了几下。
“小乙!......”
慕容见月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抓住他的手,凄然地唤道,满脸的心疼。
苏凌感觉自己的心被揪得难受,拍了拍丁小乙的肩膀,沉声道:“小乙,这不是你的错,你当时也是个弱小的孩子,你若真的冲过去,这三个恶鬼,不介意多杀一个......”
他顿了顿,忽地一字一顿道:“报官啊!去报官啊!大晋刑律写得清清楚楚,杀人偿命!”
“报官?呵呵......”丁小乙凄然一笑,“苏督领,报了官了......可是沙凉,尤其是敦掖,律法废弛,何人心中还有那把高悬的律法之剑!”
“可是再如此,大晋刑律也写得清楚明白,凡年满十岁者,杀人等不法之事,一律判死!官府就算在忌惮这三个恶鬼的家世,可是律法不容亵渎!”苏凌沉声道。
“律法是人写的,怎么执行,也是人决定的啊!苏督领,他们都是官宦富家,便是大晋京都龙台城,也是官官相护,何况早已视法度为无物的敦掖沙凉!”丁小乙悲愤道。
“那三家的大人,勾串官府,私改了那三个行凶凶手的年岁,于是,他们从十三岁变成了九岁!然后官府堂而皇之的宣布......年岁不足,不予处刑,又装模做样的训斥一番,美其名曰训诫申饬......然后这三个行凶的恶鬼,安然无恙,大摇大摆的走出了县衙!”丁小乙眼中的愤怒在熊熊地燃烧。
“怎么会这样?律法便是要保护好人不受歹人的侵害,一旦有人不顾律法,侵害他人,必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是历朝历代不容置疑的根本!为什么......”苏凌只觉得胸中憋闷的难受,压抑得让他呼吸不畅。
“苏督领,你以为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么?远远没有!”
丁小乙的声音蓦的大了许多,“因为是我家告发的他们,还有阿政家.....接下来,便是他们对我们两家疯狂的报复!”
“那一年,沙凉大旱,颗粒无收......可是,食不果腹的是我们这些穷苦的百姓,根本饿不着那些门阀、乡绅、官吏之家啊,他们用低价逼着我们家和阿政家,将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农田和果田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他们,然后收取我们高额的银钱,让我们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替他们耕种,所有的收成,只留可怜的口粮,然后皆尽被他们搜刮走!”
丁小乙说着,蓦地抬起头道:“苏督领,在自己的土地上耕作,还要给他们掏银钱,收成十之八九还要交给他们!苏督领啊!这是什么狗娘养的道理!这是什么狗娘养的世道!”
“这件事,小乙认命,穷苦百姓,皆受他们的压榨,便是大晋盛世就已如此,何况如今的大晋乃是看不到一丝希望的乱世!”
丁小乙忽地神情愈冷,脸上的恨意滔滔:“可是,谁为死去的子耀主持公道!他的生命永远的定格在十三岁!就这样结束了,彻底的结束了,而那些杀人的恶鬼,还在逍遥法外,还在锦衣玉食,还在猖狂跋扈,还在变本加厉地欺凌霸道!”
“子耀失去的性命,我们遭受的不公,所有的这一切,所有的!......我们该向谁讨要!这一切,又该算到谁的头上!”
“小乙......”
苏凌默然,缓缓的低头,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既然那律法儿戏,既然那天道不公,既然那世间皆黑!那这一切,就由我,丁小乙,去讨还一个公道罢!”丁小乙蓦地大吼起来。
他的眼瞳通红,眼角欲裂,神情冰冷而绝望。
“复仇!我在等待一个时机,时机若到,子耀的,我们家的,阿政家的,这所有的不公,所有的屈辱,丁小乙将会让他们全部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