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非别,正是张芷月。
只不过,因为之前旧漳瘟疫,张芷月随张神农前来,他们素知萧元彻乃当世枭雄,他们怕向萧元彻表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被萧元彻强留,以掣肘苏凌,这才只推说,张神农是苏凌的医道上的师父,而张芷月便化名阿月,扮成张神农的关门小徒。
至于他们与苏凌到底是什么关系,萧元彻虽然有疑心,但并未深究。
那次之后,张神农和张芷月被离忧山的人接走,与萧元彻也是不辞而别,萧元彻因张神农离开,不能为他所用,还好一阵子懊恼。
不想今日却再次见到了阿月。
萧元彻见是她,知道这个女娘尽得张神农的真传,心中大喜,却忽地想起什么,出言问道:“阿月姑娘.....我若记得不错,上次见你之时,你似乎是哑......”
张芷月淡淡一笑道:“丞相竟然还记得民女......连上次我不会说话都记得清楚......民女请丞相恕罪......军中皆是男儿,人多也杂,阿月一个女娘,多有不便,只得扮成哑女,这样便少了不少的是非......阿月并非存心欺瞒......”
萧元彻和郭白衣这才恍然大悟,萧元彻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阿月姑娘蕙质兰心,又是张神医的高徒,想来苏凌定然有救了......”
张芷月微微摇头,正色道:“丞相谬赞了,阿月虽懂些医术,但若比起我师父张神农,却差得远了......这次我来,还未见过苏凌,不知他到底如何了......故而不敢确定,我真就能将他救活......”
萧元彻心中暗赞,这个阿月不过一区区民女,却回答的不卑不亢,自若自如,且这番说辞有理有据,并不夸口,果真是张神农的高徒啊。
萧元彻这才并未因她是一介女娘而低看她,点点头道:“阿月说的是......不过你来了,苏凌总算有一线生机,不是么......”
张芷月又轻轻一拂道:“丞相说的是,小女子尽力而为罢!”
郭白衣在一旁道:“阿月姑娘,你从何处来,想来累了罢,不如先让人安置住处,你先去休息......”
张芷月摆摆手道:“我自离忧山而来,奉家师之命,到战场周遭查访,家师言战场周遭,人祸纷乱,多有疫病,教我前来,为百姓们诊治,若无大疫最好,若有也可尽些绵薄之力......故而我不敢耽搁,想到如今大晋渤海正是丞相与沈济舟战,便一路寻来......偏巧遇到了苏凌出事,这才想着他也是我家师弟子,便想来瞧一瞧......”
萧元彻点头道:“张神医悬壶济世,医者仁心啊......阿月姑娘也是如此......令人钦敬!”
张芷月又道:“救人如救火,我此刻也不累,方才来寻丞相途中已然吃了些干粮,我想着此刻便去瞧瞧苏凌的情况......不知丞相以为如何?”
萧元彻大喜,他巴不得张芷月前去,见她倒先说了,大喜道:“阿月姑娘说的是,既如此我这便命人备轿......”
张芷月点点头道:“如此,有劳了!”
萧元彻命人前去备轿,又问张芷月道:“不知阿月姑娘前去苏凌那里,可需要什么用的东西么?若有,姑娘对我说了,我命人一同备了。”
张芷月摇摇头道:“暂时不需要,我只是前去先看看苏凌的伤势和中毒到了哪个地步,今日仓促,解毒已然不及了,若是有些什么事,我药箱中的物什便足够了......待阿月诊过苏凌之病症,若明日需解毒,今夜我开列个单子,交于丞相,丞相派人去准备便好......”
萧元彻点了点头,说话间车轿已然备好。张芷月不动声色地又将那轻纱带起,朝萧元彻道:“丞相请!”
萧元彻知道她一女娘,不便抛头露面,也不多问,点了点头当先和郭白衣先朝外面去了,张芷月紧随其后。
三人上了两辆车轿,萧元彻和郭白衣在前,张芷月在后。
一路之上,萧元彻欣喜之情难以言表,不断说着苏凌有救了。
他更是对郭白衣言道:“”看你的病也刻不容缓了,趁阿月姑娘在此,不如连你的病也一并瞧了......”
郭白衣淡淡一笑道:“我这病......治与不治皆如此了,还是莫让阿月姑娘分心,全力替苏凌诊治才是。”
穿过两条大街,车轿在苏凌的临时歇住之地停下,张芷月下轿之时,见萧郭二人已然等在那里了。
门口侍卫见是萧元彻,赶紧拱手施礼,随即一人撒脚如飞前去里面送信。
不多时,林不浪和周幺两人急忙忙地接了出来。
萧元彻对林不浪的感觉不算太好,只觉他年轻骄傲,杀伐又重,不好笼络,但他也明白这林不浪与苏林之间的感情,微微朝林不浪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林不浪倒也不曾慢待,虽谈不上恭敬却也拱手还礼,倒是周幺十分恭敬地见礼后,招呼他们进去。
他二人也同时看到了萧郭二人身后的绿衣女娘,轻纱罩面,不知是谁。
两人并未多问,请着三人进了院中。
甫一进院,张芷月便秀眉一蹙,扑面而来的满是浓重的药味,她瑶鼻一嗅,便嗅出了其中大多数是什么药材,做到心中有数,这才随萧元彻等人进了房中。
房中的药味更重了,弥漫在整个房中上空,屋中还点着檀香,却还遮不住那药味。
空气之中,药味与檀香混杂在一处,让人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张芷月跟着萧元彻和郭白衣来到内室,一眼便看见了仰躺在榻上的苏凌。
那哪里还是一个活人,分明是一具死人......
苏凌僵直地躺在那里,面容枯槁,毫无血色,嘴唇干裂,呼吸极为微弱,若不是胸口和鼻翼还在微微翕动,分明就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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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之处那毒箭,箭杆已经被折断取了下来,但那箭镞却还深深地嵌在前胸,周围的创口因为箭镞嵌进去有些久了,已然有些腐烂的迹象了。
那露在外面的箭镞随着苏凌胸口微微起伏,也极其轻微地颤动着。
这倒成了苏凌还活着的唯一凭证。
张芷月不看还好,一眼看到苏凌如此,只感觉自己五雷轰顶,有千百个锋利尖刀狠狠地戳着自己的心,每一下都蚀骨之痛,鲜血淋漓,整个人都要碎了。
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的身子已然难以自持地微微颤动起来。
张芷月,不可以!你不可以这样,否则萧元彻会瞧出破绽的,定然知道你与苏凌的关系匪浅!
神魂之内,张芷月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自己,可饶是如此,她的眼泪还是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好在有轻纱罩面,萧元彻等人才未曾觉察,加上萧元彻已然抢步来到苏凌病榻前,一脸的悲痛,握着苏凌的手,伤心地唤着他,并未注意张芷月。
郭白衣将萧元彻劝住,萧元彻这才沾了沾眼角的泪,朝张芷月道:“阿月姑娘,拜托你了!”
张芷月强忍悲痛,却已然说不出话来,轻纱之下,俏面泪眼,轻咬樱唇,缓缓的点了点头。
张芷月整个人都是恍惚的,她极力的克制住不让萧元彻瞧出自己的异样,饶是如此,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苏凌的身旁吗,坐在榻上的。
她隔着轻纱,凝望着眼前的苏凌。
那是她日夜思念的人啊,如今就在眼前......
可是,他却成了这样,甚至命在旦夕。
苏凌啊,你可知道阿月来了么?
她心乱如麻,痛断肝肠,连自己要做什么都忘了。
她就这样望着他,他紧闭双目。
她知道她来了,他却不知道她来了。
她望着他,不动,不言,久久。
“阿月姑娘......你这是......”郭白衣觉得眼前这阿月似乎自见到苏凌之时,便有些异样了,见她坐在苏凌近前,一动不动,不由的出言道。
张芷月终是缓过神来,强忍悲痛,尽量的让自己的话音看起来正常道:“诸位,你们还是回避一下吧,我要替他诊脉,不能有半点打扰......待我看过他的伤势,再唤诸位前来。”
萧元彻点点头道:“既如此,咱们就先出去罢!阿月姑娘拜托你了!”
张芷月微微的点了点头。
屋中静悄悄的,所有人都离开了,只剩下张芷月和昏迷不醒的苏凌二人。
张芷月缓缓地摘掉罩在脸上的面纱,望着昏迷的苏凌,忽地喃喃道:“苏哥哥......我是芷月啊,我来看你了......你知道么?你睁开眼,看看我啊......”
泪如雨下,摧心断肠。
可张芷月明白,萧元彻他们就在一墙之隔的外间,自己不能哭出声,就算自己再悲伤,再难过,都不能哭出声。
可是,她不过是个还不满二十的小女娘,如何能忍得住。
她尽力的忍着,咬着樱唇,就要咬出血来。
终于,她发觉自己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悲伤如潮似涌,搅动在她的心中每一寸。
她终于忍不住了,樱唇一张,一口咬住榻上盖在苏凌的身上的衾被,下一刻,泪水滂沱。
只有这样,她才能毫无挂碍,彻彻底底地痛哭,只有这样,她才能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张芷月伏在苏凌身上,感受着他因为高烧滚烫的身躯,彷如烈日灼心。
张芷月明白,她不能任由自己放肆自己的悲伤,因为她的时辰不多,外面还有人在等着她。
她打起精神,自己抹了抹脸颊的泪水,忽地展颜笑了,笑中带泪。
“苏凌啊,你可知道,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担心你,想念你,哭的时候,无人给我擦拭泪水,我就像现在这般,自己抹掉自己的泪水......这么多日子,我已经记不清楚我这样做了多少次了......”
张芷月喃喃地说着。
“你说过的,芷月笑起来最好看,你要是醒着,见我如此,是不是会笑话我啊......”
她喃喃的说着,仿佛苏凌就在身边,深情地望着自己。
“苏凌啊......阿爷很好,他现在就住在离忧山,闲着没事的时候,总是和苏大叔钓钓鱼,吃吃小酒,有时会缠着那个叫做轩辕鬼谷的老家伙下下棋,两个老家伙还不如小孩子,会为了一步棋,争得不可开交的,你说好不好笑啊?”
“苏凌啊,阿爷和我,还有苏大叔,苏大娘,还有轩辕老鬼、听荷师姐每天都过得很好......只是我们都很好,离忧山也好,却没有你啊......”
“苏凌啊......阿爷身体还硬朗,只是他老了好多啊......我有一次见阿爷在偷偷抹泪,他告诉芷月,他说,他想你了,他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时间再见一见你啊......”
张芷月就这样说着,仿佛自说自话,或黯然神伤,或展颜微笑。
就仿佛苏凌在认真的听着一般。
直到最后,这小女娘再也说不下去了,泪水缓缓落下,一颗一颗落在苏凌的手指上,无声碎裂。
“苏凌......见不着你的时候,我只能对离忧山万丈深渊说话,你不回答我,可如今我见到你了,你跟我说说话吧......”
许久,张芷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眸中破碎的忧伤渐渐消散,眸光也越来越坚定起来。
她轻轻的说道。
“苏凌,不要怕......芷月来救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