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安已经意识到,诺尔的亲和力有些超乎他的预料。
尽管在最开始见面时,他只是想和诺尔相互利用,但在经过短短一个第七世界副本的同行后,诺尔就无声无息地打破了那种距离感,走近了他的身边。
苏明安对“同伴”的认定条件一直很苛刻,但诺尔却凭着短短十几天就迅速插了进来。
从遇见吕树,到真正相信吕树,他经历了足足五个副本,但诺尔却只需要一个副本的时间。
甚至于,他现在对诺尔的交流还要甚于吕树,有要思考的事情也会优先询问诺尔的想法。
……虽然这其中有着诺尔确实比吕树聪明的现实因素在,但诺尔所展现出来的亲和力已经令他心惊。
他在诺尔对自己渐渐调整的态度上,看见了自己对npc的态度的影子。
……这是一种很可怕的预兆。
苏明安不是非要以恶意揣测他人,实在是他所处的位置不允许他感性。诺尔的接近本就很突兀,对方的背景到现在也不明确。
况且,在普拉亚的一个周目,也有人指出了诺尔和孩子们的隐秘“交易”,诺尔对所有人都隐瞒了这一点。
所以,即使他知晓诺尔大概率只是纯粹的性格热情,只是因为诺尔是个喜欢交朋友的“冒险家”,他也不会直接将所有的信任交出。
情感和感性是人类失败的一大原因,利益纠葛者,被朋友背叛之事屡见不鲜。
他会从一开始,就断绝自己陷于其中的可能性。
生日,他会过,想要放松的心思也有,但过这个生日,他绝对不是单纯为了庆祝和开心。
在他看来,
即使是十九岁的生日,也是可以利用的东西。
无论是试探他人的想法,试探大型组织的动向,还是衡量人们被影响的程度,都很好。
生日对人而言,不过是三百六十五天中的其中一天,它或许有些象征意义,但在目前的局势看来,这一代表感性的象征意义,已经开始显得越来越渺小。
……
苏明安去了一趟联合团。
这里的布置依旧和当初人类自救会议时一样。
或许是因为物价便宜,这里的排场极大,当时的千米红地毯到现在还没有撤走。
由于处于节日氛围期间,这里挂了许多铃铛、红领结、毛绒玩具等物,路旁也有着圣诞树、雪人之类的装饰品,不少玩家穿着清凉的红绿短裙短裤就到处走,他还看到了一些穿着军装和制服的工作人员。
即使到了年底,节日将近,这些人依然极有责任心地穿着这种单调的衣服,为人们的大局而奔走。苏明安甚至能看见他们脸上明显的疲惫之色,看起来像是熬了好几个晚上。
所以,一直在努力的,从来不止他一个。
只是他们付出的方向不同罢了。
在和接引员接头后,联合团主区的蓝地驻地医院大门出现在他的眼前。这里由世界和平鸽医疗部、联合团总科技部、联合团心理部局共同负责,是当前世界游戏中最权威的一处医院。
世界游戏有修复人身体的方法,这种医院主要治疗的是精神方面的问题。
负责接引苏明安的领导者是刘家和,联合团的主要领导者之一,杨长旭的顶头上司,目前就任龙国长江系统部长。
这个一脸笑呵呵的中年人很客气,没有问什么冒犯的话题,很自然地将依然罩着隐私黑雾的苏明安引进了医院。
“……欢迎来到蓝地驻地总医院,第一玩家,感谢你为人类全体积分进度条作出的巨大贡献。”刘家和温和地说,在笑着的时候,他眼角有些细细裂开的笑纹,看起来很令人亲近。
他穿着一身很朴素的黑色长衫,像中山装的样式,腰间却配着一柄装饰性的枪。
没有战斗力的休闲玩家,在面对冒险玩家时,会下意识有些畏惧,因为冒险玩家会从副本中自然而然地带出危险感。
这也是两种玩家之间,矛盾愈渐明显的表现。
当然,刘家和并未露出惧色,他见过的大风大浪太多,面对苏明安,他现在的语气依旧温和,二者在平等交流。
刘家和并未提及苏明安生日的话题,而是直接祝他第八世界一切顺利。
“……”听着刘家和的问候,苏明安发现这群人真的已经将自己的心理状态摸透了。
他们已经看出来,自己不喜欢“生日”这个话题。所以,在其他所有人都在祝自己生日快乐时,他们一句话也不提。
“谢谢,听高德说,我母亲在这里?”苏明安问。
他已经闻到,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属于医院的,独特的味道。
由于位置的独特性,这里住着的一般都是些重要人物,所以也不像其他区服的医院那样嘈杂混乱。
这里走动着的志愿医生和护士,脚步声都很轻,大声叫嚷者根本没有,更别说在医闹撒泼的人了——事实上,这种人在其他区服的医院屡见不鲜,几乎随地可见。
这里看上去安静、庄重很多,让人有种走进圣地般的错觉。
整间灰白的建筑,像落在了沉睡的安宁里。
“是的,你的母亲在最里面的房间,单人间,我们给予了她最好的治疗。”刘家和指了指靠里侧的一间房间。
他的语声放得很轻,没有让所有人都知道“第一玩家来了”。
在时间的推移中,他们对于“第一玩家”的态度已经有所改观,行动也相应发生了改变,他们并不会强行和人扯上关系,败坏人好感。
苏明安走进几步,推开了那间房的门。
这间房是灰白色的。
灰白色的墙,灰白色的顶,灰白色的地面与床,一切似乎都是死寂、沉重的灰白色,看上去单调压抑极了。
一抹天空蓝显现在他的视野里。
那摇晃着银树的窗边,覆着一层淡蓝的窗帘,像混杂在白云中的蓝天。
他似有所感,视线下移。
温柔明净的蓝天之下,是一个在床上沉睡的女人。
女人很安静,黑色的发瀑布般散在灰白的床上,闭上眼睛的表情很宁静,和她醒着时的疯狂全然不同。
她瘦削的,如同骨头架子一般的身躯缩在灰白的被子里,像被浓重的乌云包裹,只留下那抹浓墨般的黑发,涂抹在空白的床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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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个人的印象,苏明安的记忆里只有疼痛和血色。
他并未走上前,只是远远地看着,在原地停了大约十秒后,便转过了身。
刘家和正等在外面,见他出来便立刻迎了上来。
“……照顾好她。”苏明安并未多言,只是这么说。
对于这个虐待自己,从小用各种东西砸自己手的,有精神问题证明的女人,他没什么话可说。
而且,她已经陷入了沉睡之中,据说是精神上出了问题,已经许久未醒。
联合团既然找到了她,那就好好治疗她吧。
除此之外,自己没有在这方面多倾注感情的想法。过去的那些事情,带给他的只有伤痛。
伯里斯说过,世界游戏中不乏改换容貌、身材的道具,也有擅长幻术的精神系玩家,能够改变容貌,他并不能确定躺在床上的就是那个女人。
但她是不是真的,并不会影响他的情绪和判断,这个人对自己没有任何的干涉力,也不会成为这条路上的阻碍。
况且,想必联合团应该也不会犯蠢到这地步,他们应该不至于拿一个事后很容易被揭穿的假货骗他。
苏明安离开了联合团。
他这一次来得快,走得也快,前后不超过半个小时,联合团的人也没有任何要挽留的意思,就连刘家和也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只是祝福了他几句,表达了些好感。
很显然,这群人已经确定了对自己的态度。
在“英雄计划”的推出后,他们的态度已经近乎于“放养”。
——如果有能力,那你便是第一玩家吧,我们不会干涉,也不会抹黑,你应该得到一切你该得的,无论是赞誉还是辱骂。
——如果没能力,第一玩家失败了,那他们也不会多上来踩一脚。他们还会有很多预备的“第一玩家”,全部完美通关者并不是没有。
对于苏明安这种他们把握不住,也看不懂他为什么一直成功的存在,他们的态度一向以稳妥为主。
这也是大局观的体现。
这帮人的手段……已经变得成熟了不少,与当初爱德朗等人的强硬手段完全不同。
或许是在他们这些人之中,也会有权谋斗争,也会有人事变动。
……
之后,苏明安单独去找了一趟许云英,让他帮自己更新了腕表。
虽然这个腕表在第七世界的表现堪称拉胯,除了准点报时、放音乐和发光以外毫无用处,但想到这是个可成长性的红级道具,苏明安还是没有把它丢掉。
这算是他人赠予的道具,本来就无法售卖,总不能直接扔掉。
“第一玩家,我跟你说,听说第八世界和野外有关,你多储备点求生知识准没错,我已经整理好文件包了,这就给你加进去……对了,能不能问问你,关于属性点大幅增加后身体的变化……”
恰巧,许云英隶属的“跨国际人类科研组织”正好在聚会,这帮人逮到苏明安过来,立刻像围观大熊猫一样冲过来,扒拉着他问了不少问题。
好不容易摆脱了这群人,苏明安拿着被更新过的腕表,开始返程。
他看了一下,四阶的进阶任务条件正好和他当前的需要不谋而合。
。
不同职业需要的进阶条件不同,他的条件是通过参与各种好事或者坏事,以获得职业点。其他玩家则可能各不相同。比如伯里斯,他的职业任务可能就是迷惑一定数量的人为他办事,到达一定数量级后可进阶。
但不管怎么说,职业进阶至20级,都是一个很困难的条件。如果不是苏明安一路走来从未忽视职业技能,早早将其提升到了17级,其他玩家几乎很难达成这个条件,即使是榜前玩家也不例外。
苏明安逐渐意识到……和之前进阶二阶三阶不同,从四阶开始,等级系统开始卡人了。
无论你在副本中利用什么取巧方法,刷了多少经验值,不通过这种很难达成的硬性条件,就无法晋升。
他猜测,即使在之后的第八世界结束,都很难有其他榜前玩家晋升到四阶。
……不过自己不一样。
对于他而言,买职业点的积分正好够,剩下的积分无论是弄点适合的装备,还是用于宝石、装备升级这种附属提升,也都可以。
或者,自己还可以试着更换自己已配置的一些技能……
他正思考着,忽然被一个跑着的小孩子撞了一下。
他绕过小孩,抬起头,才发现这里似乎正在变得越来越热闹。
比起第六世界那无人外出,经常有恐怖袭击发生的情况,现在的街道显得欢乐了许多。
节庆的氛围,已经渐渐浓郁了起来。
彩灯悬挂在街边的店门口,振琴、弦琴、钢琴、吉他、摇滚,各色音乐于大街之上绽放,红橙黄绿的光芒于黄昏中闪耀,给人一种行走于声光乐影中的错觉。
天上落下淡淡的雪,挽手的情侣、抱着孩子的妇女、慈眉善目的中年夫妻,优哉游哉地散着步。
……而罩着隐私黑雾的苏明安,在他们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一般而言,玩家出门都不会罩隐私黑雾,在休闲玩家的眼中,罩着这种东西掩饰自己,就像在大街上罩个黑斗篷的人,不是疯子,就是另有所图。
小声谈笑的男女,在望见走过来的苏明安时,露出了紧张的神情。
“……离他远点。”
“小心,我听说有一些自杀分子就喜欢罩着这种东西……”
他们咬着手上的糖葫芦,轻轻绕开了苏明安。
一旁,蹦蹦跳跳玩雪的小孩也被他的妈妈抱走,像是躲避瘟神一般绕开了苏明安。
“……小戴,以后小心这种全身黑雾的家伙。”年轻的母亲轻声说,身形立刻远去。
苏明安继续向前走。
原本乐呵呵行走的人们,立刻开始绕行,他们看着这黑漆漆的人,脸上不由得出现了畏惧。
以他为中心,像是分开了一道海,人流的波浪顺着他的两侧划过。
热闹与欢笑与他擦身而过,空荡荡的雪,落在他的眼前。
苏明安不再散步,直接回到了个人空间。
他逐渐意识到,这个地方,这种环境,似乎已经渐渐不再与他相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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