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于传说之中,遍地财宝的云中城市坍塌了。
在苏凛成为玩家的那一瞬间,他失去了对于云上城的控制权。
神明离去,和神明融为一体的城市,也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在那一瞬间,无尽的士兵消散,铠甲人化作金色碎片碎裂,那宏伟、神圣的教堂,骤然被时间的长河冲碎,显现出腐朽的砖瓦。
一切都在消失。
苏凛的胸前,那朵红玫瑰如同火焰般跳动,他已经被迫要脱离这个世界。
他的视线,仍然一直定格在下方的土地之上。
他的眼神有些怔然。
往日的一幕幕,公主的哭泣、同事的临别、溪水边送行的少女……那些画面在他的眼前,如同旧相片般一张张掠过。
雪色攀上他的眉梢,无法被拒绝的传送白光勾出他脸上细长的阴影。
他忽地闭上双眼。
“我爱你们。”他轻声说。
白雪刮过他年轻的容颜,冷风猎猎,他的长衫上下翩飞。
“比任何人……都要爱。”
他说。
传送白光包围了他,像是如梦似幻的烟雾,这里宛如被世界包裹了的琥珀。
他曾经很痛苦,很绝望。
与他一同登上城市的人们,包括他的副手,那个总是笑闹着的光头葛里,在他的眼前被活生生地毒死。
他们痛苦的眼神,他们的呻吟,他们临死前的哀嚎,他到现在还记着。
可他不得不踩着他们的尸体,背着他们临死前的恶意,成为了普拉亚不朽的神明。
——他以谎言换取人们真挚的信仰,以延续这片满身伤痕的族群。
其实,他也希望普拉亚不该是这样。
魂猎不该无意义地死于战火,魂族也不该一辈子在夹缝里生存,无辜的居民,他们不该黑夜里担惊受怕,或是突然冻死在哪天的寒夜里。
他很希望,在这片土地上的,不止是伤痛。
他很希望,他背负着的,不止是同胞死亡带来的疤痕。
他很希望,在这里,爱与情感不被扭曲,浪漫和温情能被接受。
但他却作为一个最热爱这片土地的人,亲手残害着这片土地。
他已无法逃离这份立场,只能忍受着手染罪恶和鲜血的自己,像痛恨腐烂般痛恨自己。
他忘不掉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哪怕是那些深藏于泥土中的腐朽根茎,那些张扬舞爪的丑陋枝叶……
他都希望,有朝一日,哪怕是在血与火的浇灌下,它们都能开出美丽的花。
然而,他不是教堂前高歌的梵迪伦,他只是那只燃烧的白鸽,即使烈火缠身,依然奋力挣扎,显出身为人类弱小的丑态。
梵迪伦的肉体禁锢于地面,灵魂升入天国,为此郁郁而终。
但苏凛却觉得梵迪伦很幸运,
因为对他而言,
真正的天国,不是这座云雾中空无人烟的城市,不是那灿烂孤独的神之教堂,
而分明是梵迪伦正痛恨着的地面。
……是那片他爱着的热土,
——有人,有爱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天国”。
而他自己却被禁锢在天空中的地狱,成为推动他人去死的魔王。
即使是为了多数人而战的人,也不该理应获得所有人的认同。
这一点,他知道。
这是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去死的他,无法逃离的罪。
所以,
如果最后的结局依旧是离开,失败,结界破裂的话……
他认为,这也是他身为,妄图与天灾和命运相抗衡的区区人类,活该迎接的结局。
“苏凛——”
闭上双眼的苏凛,却忽然听见了异世界旅者的声音。
他睁开眼,看见在同步坠落的苏明安,在朝他大喊。
冰冷刺骨的风雪中,那位与他一模一样的青年,眼中有着近乎鲜亮的色泽。
即使在高速坠落,那声音依旧极有穿透力,像透过细密的寒雪朝他涌来,一瞬刺入他的耳廓。
“苏凛,我向你保证——”名为苏明安的青年大喊着:
“这里的结界不会倒塌,我不会让这里被毁灭!”
“人类的智慧无穷尽,我从来不敢小觑它——我们终会发现一种,不需要恶意和仇恨——也能够建立足以庇护这里的结界的办法!”
苏明安声音极大。
他知道,天灾之前,勇者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骑士已经引走了虎视眈眈的海妖。
从此以后,再没有云上城和所谓的神明。
人们的命运,能由他们自己做主,他们可以用剑与盾,刀与枪,去争,去夺,以迎接他们本该获得的和平与胜利,以保护他们热爱的土地与人民。
刻骨铭心的仇恨,贯彻世代的理想,历史的渊源,不必成为桎梏他们的理由。
他们不必活在上位者的谎言之中,不必活在洗脑的故事里,成为“npc”式的制式化人物,被立碑、立名,成为英勇牺牲的英雄人物,成为这片大地上的一处缩影。
他们有权利掌控自己的命运,由自我思考以决断自己的情绪——以成就独立而自由的灵魂。
他们可以自由选择,是否成为这个为大局而牺牲的“永志”。
尽管,云上城坠落后,普拉亚的宝藏传说将破灭,但已经发展出海上贸易线的他们,不再依靠这所谓的传说。
足够的资源之石,能够帮助他们维稳结界。
苏明安不会插手两族之间的斗争,他们在他看来并无差别。
在没有了操控之手的影响下,他们可以结束这永久无望的斗争。
……
即将成为玩家,彻底离开这里的苏凛,听着苏明安的话,淡笑一声。
这一个笑容,他笑得怅然极了,像是认可,也像是遗憾。
“如果你能做到的话。”他说:“去吧。异世界的旅者。”
他于天穹间坠落。
“年轻的,索菲亚公主。”他低下头,不知在对谁说话:“晚安。”
……
……
云上城化作星屑般的白点,在苏明安的眼前散落。
承载了历史的教堂,在碎裂之时,化成了一道道反射着画面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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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道道碎片之中,他看见了许多的身影。
……意气风发的青年船长,夕阳下血色的飞艇。
……年轻的,精神十足的魂猎们,闪闪发光的勋章。
……东区,十三街,黑发的少女,将刚开的白雏菊细细扎上瓶口。落了灰尘的缝纫机,有摊开的鲜亮布匹。
……魂族之城,白面具的青年,俯视着这片与人类城市别无二致的土地。
……即将上前线的魂猎小伙,笑着与他的母亲告别。
……罩着漆黑恶鬼面具的青年,背着昏迷的少女隐入黑暗,影子越拉越长。
……城墙之下,怀抱馕饼的妇人,手中露出一角红木盒。
……亚特帝国,不灭的明珠,手捧梵迪伦诗集的温和少女,露出的悲伤笑容。
……骄矜、端庄,比爱自己更爱普拉亚的金发公主,无声偏过视线。
……白发苍苍,正在亲吻老相片的老太太,不再等待白昼,像刚坠入爱河中的小姑娘。
还有……
……划着夜船,拥有萤火般碧色眼睛的光明骑士,手持草糖。
飘摇的灯火间,他的眼神无比明亮。
他笑着,叫着这个只有他会叫的独特称呼。
……
在这一刻,
苏明安看见了一代代人们灿烂的一生。
悲欢离合,兴亡盛衰。汇聚成了人间烟火的一幕幕,掠过他的视野。
他在风雪中坠落。
白色的记忆碎片,在他的眼前渐渐划过、消失。
在最后一片碎片擦过脸侧时,苏明安似有所感。
他偏头,看见一片记忆碎片中,一抹火红的身影。
——然后他的视线,便直直撞上了少女的眼神。
洁白的光芒在少女火红的发间轻抚着,在充斥冰雪的寒风中转瞬氲成一片辉煌。
在一片碎裂的风雪中,她张开了双臂,红发流火般飘舞。
她似乎在朝这边微笑,眼神如海天般清澈明亮。
碎片破裂。
“唰啦——”
厚重的,如同乌云一般的乌鸦,出现在了半空之中,接住了坠落的四人。
浑身染血的苏明安,落入了柔软的羽毛之中,茵可身上有着一股炉火般的热度,让他已经被冻得僵硬的身子开始回暖。
“小心点,别动,你这点血碰一下就死了。”
林音揪着茵可的羽毛,费力爬了过来,她现在披头散发,全身都是被寒风刮出的细口,但她却丝毫不在意这些,只是迅速按住了苏明安的手背。
一阵淡白的光晕浮现。
原本差点降到底的血条,开始缓慢上升。
喘过一口气的苏明安,坐起身,转过头,看到了那如同碎裂镜面般下坠的云上城市。
浮空的洁白圣城缓缓坠落,碎片在风中随风而逝,它们碰撞、交融、碎裂于辽阔的天际线,像一场上演在眼前的奇幻梦境。
“结束了。”断了一只右手的诺尔坐在他的身边。
寒风吹起他金色的半长发,那双眼里有着探险家一般对故事的探索欲。
他的脸上,属于海妖的污染已经完全消退。
他成功看到了这个副本的结局。
“嗯,结束了。”吕树抹开脸上的鲜血,他的手背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
“结束之后,一起去给你过生日吧。”诺尔回头,对苏明安说:“温泉、漫展、许愿池、游乐园、自然风景……怎样都好,这十二天,你太累了,在迎接第八世界的巅峰挑战之前,休息一下吧。”
“嗯。”吕树说:“我也可以去。”
“是该休息了。”林音说:“我和吕树这几天都看着呢,整个副本几乎都是你带起来的,你太累了。还比我小两岁多呢,就这么会玩,真有你的……之后就让我们负责带着你玩了,不许推脱。”
苏明安微微愣了愣。
他的眼前有些模糊,这是血量过低的附带反应,他看不清身边几个人的脸。
但他想他们大概没有笑,应该也没有过于激动的情绪。
和其他的人不同,
和那些别有用心要给他庆祝生日的人不同,
身边的这几个人,似乎真的只是为了让他开心,而要和他浪费时间,一起去哪个地方游玩。
“那就,”他说:“玩一天吧。”
他依然看不清他们的脸。
但他想,这群人估计是在笑。
因为他已经听到这群人发出的,响在耳边的畅快笑声。
他抬起头。
苍蓝旷远的天空中,划过一道金色的流星。
在血色夕阳的照耀下,那一枚枚记忆的碎片如同海面的粼粼水光,透着一股极静的异质美。
底下,那片岛屿之上的人们,抬头惊呼,惊诧于云上城的坠落。
“看,小娜……那是什么?”
“乐乐,船快启程了,别光顾着看天,小心脚下……”
“朵雅,朵雅,快看天空……”
“好美……”
日光缓缓洒落。
它洒在了,普拉亚的石子路面和刚化冻的河流上。
它平淡地,无私地,公正地,明晃晃地照耀着这世间。
似有着无声息的预兆在这片土地蔓延,像开启了一个无法预测的未来。
饭菜的香味从万家灯火中飘出,人们走出温暖的房屋,抬头眺望。
他们尚不理解,谁为他们这一代代人如今的生活,付出了什么。
但他们隐约察觉到,
似乎有一堵庇护他们,也是压制他们的天穹之墙,在时间瀑布的倒悬中轰然倒塌。
……这不是个最完美的结局,
但却是最“自由”,最“独立”,最没有拘束的结果。
苏明安将为命运作斗争的自由还给了他们,他们不必再为被操控的情绪蒙蔽双眼。
此时——
每一个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可以成为“谢路德”与“奈落”。
……
……
“叮咚!”
清脆的系统提示声响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