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格拉夫在图尔已经待到第三个年头了,关于图尔伯爵有多少直辖领地他基本也清楚了。
这非常必要,自己带来的兄弟都是罗斯人,是正儿八经会令本地人担忧的诺曼海盗。
虽然他知道,小雨果信任自己,也就信任这群被带过来的兄弟们不是敌人,但是保不齐伯国内的下级贵族心态不能摆正。
雷格拉夫约束自己的队伍,千万不可擅入下级贵族的领地,大家要么在敌人地盘打家劫舍,要么就在伯爵直辖地做日子人,以免节外生枝。
香农在图尔城的西南方向,那里整体环境非常不错,所出产的各种物资源源不断送入城内,图尔伯爵很重要的一部分财税就来自香农的一片村庄中。
“你不要推辞了。我要你做香农男爵,你想要如何治理,皆凭你的意愿。待到万圣节前夕我会正式宣布你的爵位。请你千万不要推辞,这是保住图尔安危的最后方案。”
“我真的……必须成为你的香农男爵?”雷格拉夫从没想到还有这种情况,他没有多想,仍然是下意识抗拒的。
“我愿意相信你。只有你不恐惧我……再说,你是诺曼人,如果我真有诅咒,它也不会落在你身上。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香农……是你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雷格拉夫感觉自己再拒绝就太不够朋友了。
他脑子转得飞快,忽然间察觉到小雨果的深层意图。
以香农地区的那好几十个村庄为诱饵,将自己这个麦西亚王用实实在在的利益牵制在图尔的地盘上,如此一来香农就是麦西亚在欧洲大陆上的飞地。
雷格拉夫的背后是罗斯王国的实力,罗贝尔是罗斯的手下败将,香农归为雷格拉夫,即是对未来罗贝尔大权的分割,也是为图尔招来罗斯王国的战略保护。
小雨果不相信一个父亲会完全抛弃自己的儿子。裂腹而生的雷格拉夫如同凯撒,数百年前《高卢战纪》描述的诸多战斗,就发生在包含图尔所在的区域。
高卢被征服了,以至于图尔地区五花八门的人员都是高卢人的后裔,也包括他自己就有浓厚高卢血统。
雨果的头发是棕黑色的,此乃罗马贵族与高卢部落首领不断混血后的结果,后来加入的法兰克贵族的血统并没有冲淡家族的发色。
只是家族的主支明显要在雨果四世这一代断掉了。
小雨果继续努力振作,他甚至想坐正身子。
“兄弟,你能……把我搀扶起来吗?”
“可以。”
如果雷格拉夫恐惧,他的双手就会颤抖,眼神也会飘忽不定,他将所有关于小雨果的诅咒都当做耳旁风,动作极为果断。
小雨果双眼余光注视着雷格拉夫的动作,后者也注意到这位年幼的图尔伯爵,那形容枯槁的胳膊与腿——真的是行将就木的、仅有些许皮肉包裹的骷髅了。
小雨果坐正,用衣物遮掩自己的不堪,再娴熟地擦一下嘴巴,将口腔的血擦干净,再努力压制着肺部的不适。他仰视站立如小山的雷格拉夫,缓缓道:“我生命所剩无几了。”
“你不要说胡话,你还能活下去。如果你去了罗斯,我们的大祭司说不定会用一些药水治好你,而不是喝这里的主教喂给你的鲜花汤。它毫无意义。”
“不行的。”小雨果摇摇头:“哪怕我有机会去,也是绝无可能的。你们的诺曼人,我不可以接受诺曼人的帮助。”
“这……我不就是诺曼人?我正在帮助你?”
“不。你是麦西亚王,你的教父是北方圣人,你比我尊贵太多了。不过,未来你会跪在我的面前。就在这里……我会。”说到此,他又麻利得拿来一块布捂住嘴巴,一番剧烈咳嗽,将带血的布扔到一边:“就在这里,我会封你为香农男爵。我本想着在万圣节前做这件事,现在我又考虑了一下,可能那个时候已经太晚了。我可能连万圣节都活不过。”
小雨果语速很慢,雷格拉夫也有足够时间去品味这一席话的深意。至此,再拒绝就是各种意义上的愚蠢。
“好吧。我会跪在这里接受你的册封,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会在葬礼现场,亲自为你的墓穴埋土。”
小雨果憔悴的面容露出微微笑意:“那样就太好了。一位国王为我埋葬,是我被诅咒的人生里最后的荣耀了。”
因为是“被诅咒之人”,小雨果无法被埋入家族墓地里。他死后当然不可能随便找个地方埋了,而是将遗体安置在早已准备好的小木棺中,再添置大量的鲜花,以圣油涂抹身体,以求用神圣力量压制诅咒。
他会被埋在本笃修会的公墓中,这样所有人都相信来自天堂的神圣可以将邪恶涤荡干净。
小雨果虽为法理上的伯爵,他并不能左右伯国的一切政务。即便他身体健康,再年满十六岁前也不可以亲政,至于他是一个病秧子,所有权力都被其他人把控着了。
在罗贝尔和二姐艾德莱德来之前,图尔的权力由大主教维维安与各地贵族们分享。罗贝尔用战功证明了他更加适合在乱世作为所有人信得过的头目,罗贝尔也就事实上把持图尔大权,小雨果几乎成了“无情的盖章机器”。
但是,小雨果的人事任免权是毋庸置疑的,也是他最后的权力。可他已经被架空,如此权力就算使用了,是否能顺利落实呢?
如果任命某一个本地贵族为香农男爵,这种人事安排只怕会被罗贝尔和姐姐拒绝。
如果得到授权的是雷格拉夫,情况恐怕就完全不同了。
反正自己没有子嗣,自己死后的图尔就是砧板上的肉,所有拥有继承权的人都能来分一刀。未来的图尔还是图尔,统治者家族可要变一变了。
坐在床边的小雨果在为未来的册封做一次预演,他现在越是思考越是觉得事情可以提前落实。
突然间,他提出这样的方案:“七天时间!一周之后,就是在这里!我会举行一个仪式,到时候该来的人都要来,我会封你为香农男爵。”
“好吧。我发誓,我会约束自己的部下,会善待香农当地的村民,会把当地教士作为我的朋友。”
“我信任你。现在,请答应我最后的请求。”
“请讲。”
小雨果勉强挤出一丝苦笑:“再把我放平好么?只有躺下来我才觉得舒服一些。”
“可以。”
至此,雷格拉夫才终于离开了图尔伯爵的卧室,当他再站在凉飕飕的户外,只觉得身上压了千斤重担,再猛吸几口凉气后才好受不少。
此刻,只有他的战士们依旧背着圆盾在城市空场中等待。因为这些身穿橘色衣服的诺曼人存在,附近的民众纷纷关门闭户,整个广场也仅有少数人还在大胆活动。
“老大,您可算回来了。”雷格拉夫的老部下埃里克忧心忡忡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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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格拉夫木着脸看看左右:“布鲁诺和他的人都离开了?还有罗贝尔呢?”
“都离开了,这里就剩下我们。而且……”
“怎么?担心我在伯爵御所待得太久会被所谓的诅咒侵蚀?”
战士们互相瞧一瞧,眼神间的确说明了他们的担心。
“算了吧。我可是留里克的儿子,无论是奥丁还是法兰克这边的神,神让我死就不会让我活到现在。你们与其担心这个,还不如听听我给你们带来的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老埃里克问道。
“图尔伯爵给我封爵,未来我们就不是寄人篱下了,也不必再去听罗贝尔的安排。很快我就是香农男爵,这个冬季我们就去香农过冬。那里有面包、奶酪、熏肉和葡萄酒,我们就是当地的主人。再看看你们……我们也该考虑安家了。”
第三个年头,雷格拉夫和他的麦西亚军是各种意义上的寄人篱下,倘若自己的老大有了本地的爵位,所有兄弟都能跟着沾光了。
战士们自发地举起右拳欢呼,他们的吼声还是老一套——极为有节奏的维京战吼。
“都安静吧!”雷格拉夫张开双臂压制大伙儿的情绪:“到了那个时候,你们全都是骑士!等我长大了回到不列颠,我一定拿回我的王位,到时候你们所有人也得是个男爵。而你!”他直勾勾看着老部下埃里克:“到时候封你做伯爵。”
“哦!那就太好了。不过……在那之前我得找个漂亮女人给我生个儿子,不然谁继承我的爵位呢?哈哈。”他笑得很狂,听得,大伙儿也都笑得很狂。
雷格拉夫也被他们的亢奋逗乐,继续以诺斯语宣布:“你们的个人问题都能在香农得到解决。我们在那边恢复北方的那一套,我再新招募一些军队。以后咱们人多了,再战争劫掠效率也高,明年我带着你们继续发财。”
真是振奋人心的宣言,大伙儿又欢呼起来。
躺在病榻的小雨果听不懂诺斯语,他也能感受楼下的那群诺曼人亢奋的情绪。所有情绪都是被雷格拉夫带起来的,显然自己的这个兄弟完全接受自己的安排。
关于此事,小雨果已经思考良久。他与雷格拉夫算是同龄人,有时他会幻想,如果自己一切健康是否会如雷格拉夫那般呢?
他听到了一些有关诺曼人作恶多端的说法,也从大主教维维安这里获悉了来自北方圣人埃斯基尔传来的信件,多份信件里重点描述了罗斯王留里克的事。
当那个王者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已经在统治军队,当小孩逐渐长大,罗斯人就开始逐渐扩张。
图尔的大教堂里珍藏着大量历史文献,其中一本重量级文献来自于二百五十年前的图尔大主教。文献里记载着法兰克人的故事,以及图尔地方如何与那些法兰克入侵者建立盟约的往事。
小雨果并非一开始就是病秧子,他也是在后来被结核杆菌感染而罹患肺结核,近年来病情持续恶化,身体终于到了快撑不住的地步。
他一直在接受正常的贵族教育,拉丁语要重点学习,再基于图尔地方的特色,大图书馆里的文献也会被调出来,小雨果得以学习相关历史知识。
既然图尔的旧贵族能与法兰克人结盟并融为一体,现在自己再安排雷格拉夫拥有香农想来也没什么问题了。
他已经下定决心,于是立刻展开行动。
当前来探望情况的大主教维维安获悉小伯爵竟然有如此决定,在震惊之余又免不了批评一番,罢了并没有拒绝。
站在大主教的立场上,外来者罗贝尔除非突然暴毙,否则此人就是全新的图尔伯爵。大主教并不喜欢那个犯下滥杀大罪的男人,也不喜欢此人的傲慢与专断。
维维安主教本是卢瓦尔河对岸修道院的院长,在老主教过世后,由图尔地方本笃修会投票选举为新的大主教。
维维安也已年老,所以他实质是看着图尔老伯爵的女儿们长大的。
老伯爵的二女儿艾德莱德小名艾达,当年的她是个任性的小姑娘,十多年前被其父亲带去勃艮第落实政治婚姻,因与丈夫不合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得要离婚。也许是因为艾德莱德作为罗马元老院的后裔,自诩比那个欧塞尔-勃艮第的统治者康拉德高贵太多了。谁知道呢?维维安可不敢把自己的揣测公之于众。
康拉德的确有着自己的软肋!那就是曾作为老年查理曼的“伴侣”,以艾德莱德的洁癖在获悉这方面的细节后,再看康拉德恶心得面对如同一坨粪!这才是离婚的真正原因,因过于难以启齿,艾德莱德与康拉德都宣称就是因为夫妻关系不合罢了。
为了摆脱“一坨粪”,她才急匆匆的嫁个彼时还是莱茵高伯爵的罗贝尔,自己也事实上跑到了帝国边境地带图个清净。
曾经的娇花已屈从于生活,维维安不知道这些年的艾达都经历了什么,他起初很高兴这位阔别家乡二十年的妇人归来。
现在再来看自己是低估她了。
如果不是图尔拒绝承认可以由女性继承爵位,估计艾德莱德已经把自己同父异母的小弟除掉,自己做女伯爵了。
毕竟,杀死一个快病死的少年,这种事很容易办到,譬如仅仅是减少伙食和饮水供应,那孩子就提前死去了。
罗贝尔把他一整套的莱茵高贵族侍者班底带到了图尔,他住在别处,因图尔伯爵宅邸可能被诅咒着,艾德莱德并也愿意住在那里,即便那里有着自己少女时代的闺房。
夫妻二人与他们的孩子选定新址做宅邸,再动用伯爵家族钱库翻修它。
罗贝尔还不是伯爵呢!图尔的财政就已经被这对夫妻把控住了,他们明面上同情小雨果的遭遇,他们内心深处怎么想的,维维安主教如何不知道?
罗贝尔野心极大,艾德莱德自己也不简单,尤其是罗贝尔,他带兵在勒芒、在奥尔良做过的事情可不亚于诺曼海盗。
至于雷格拉夫和他的伙计们,名为麦西亚军,本质就是诺曼海盗。谁还能对诺曼海盗有什么奢望呢?恰恰这群真的诺曼人,两年以来并没有在图尔城里弄出乱子。
“雷格拉夫宣称会善待香农的村民,会把教士当做朋友。papa,至少他对您是尊重的。”病榻上的小雨果看得出大主教的难堪,特意给雷格拉夫说些好话。
“他仅仅对我如此,不知道对别的教士究竟如何?唉,孩子……你既然做出了决定,我也没有理由拒绝。你打算何时主持仪式?”
权衡一番后,大主教做出了妥协。
小雨果很高兴,说定了仪式时间,还格外嘱咐道:“希望由您亲自将这件事记录在册,再写成信件发给其他地区的修会。您的权威会令所有与会的贵族们信服,尤其是……让我的姐夫罗贝尔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