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帝愉悦地笑了起来,眼角有细细的皱纹散开,却无损他的魅力,“我那么辛苦地做国君图什么呢?自己什么都不能干,一是没时间,二是一旦随便了,就有御史来骂你昏君。我要真是个无能的昏君,你反倒做不了什么,正因为我什么都不能做,你恰好什么都可以做。谁叫我是个能君,权势威仪都够大,凡事镇得住呢?”
小六只觉匪夷所思,可又忍不住想大笑,有爹的感觉真是太好了!有个强横的爹的感觉更是好得没话说!
那一晚,小六和俊帝坐在亭子的石阶上,一直说话。
小六觉得好像有很多很多话要告诉爹,她第一次猎杀老虎,她偷妖蛇蛋,她配制毒药,她去逛娼妓馆,她开医馆……山村里收留她的胖大娘教会她做饭,她被美丽的舞伎追求,捡她回去当医师的老木,她捡回去的麻子、串子……简直有太多的事情、太多的人,她想说出来,让爹知道。
她想让爹明白,过去的二百多年,不仅仅是痛苦,还有很多很好玩很快乐的事情,她碰到的人也不都是坏人,还碰到了很多好人。因为这些五颜六色的经历,她甚至完全无法想象老老实实做王姬的生活,她觉得这本就是她应该过的生活,所以,爹不必难过,更不必自责。
小六记不得后来讲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在边笑边说,说到后来,她累了,像小时候一样,趴在爹的膝头睡着了。
早上,小六像只小猫般,蹑着脚尖,慢悠悠地走出屋子,在庭院里打了几个转,懒洋洋地倚靠着花树,眯眼看着阳光,幸福地笑。
颛顼和十七坐在廊下在下棋,看到她和花树人面娇花两相映的样子,十七的心漏跳了几下。颛顼打趣小六,“你偷吃了鱼吗?”
小六手拉着花枝,“我昨天晚上和爹说了好多话。”
“就你话最多,却说得好像你每天都没说话一样。”
小六扑过去,作势要掐颛顼的脖子,“我告诉你,别以为我现在没了灵力就好欺负,惹火了我,我让你口不能言、手不能动。”
颛顼忙道:“好好好,我在下棋,你别弄乱我的棋子。”
小六低头看棋盘,现这个棋盘不是一般的棋盘,而是神族们用的棋盘,据说方寸棋盘就有四野征战之意,小六说:“我也要玩。”
颛顼哄她,“我好不容易说动十七和我下棋,和他下完这盘就带你玩。”
小六噘嘴,蹭到十七身边:“我要下。”
十七果然把手边的棋盒放到了小六手边,小六示威地看了颛顼一眼,捏起一枚棋子,左看看、右看看,落在了一个地方,侧头问十七,“这里好吗?”
“很好!”却是颛顼和十七异口同声,只不过一个满是嘲讽,一个温暖平和。
颛顼站了起来,把小六推到他坐的地方,“反正你是成心不让我和十七下棋,那你和他玩吧!”
小六拍手,“这才像个哥哥嘛!”
小六接着颛顼的棋往下走,照样是悔棋、臭棋不断。十七却很耐心,不管小六做什么,他都好脾气地说好。可他也不是敷衍着小六乱下,而是真的在和小六对弈,该吃掉棋子的地方也不留情。只不过吃完了,他会告诉小六如果前几步她下在哪里,他就不能吃掉她的棋子。
在颛顼看来,这就好像小孩在满地打滚、胡搅蛮缠,大人既没有打他一顿阻止他,也没纵容他满足他的要求,而是慢慢地讲道理,一遍听不进去,就讲第二遍;两遍听不进去,就讲第三遍;三遍听不进去,就讲第四遍……
小半个时辰后,颛顼在棋盘上建造的大好江山就被小六给折腾得千疮百孔。小六不肯再落子,双手在棋盘上胡乱几抹,把棋子全打乱了,她宣布:“我赢了!”
颛顼摇头叹息,十七看着小六微笑,眼眸中透着缠绵不舍。
小六的心突突几跳,安静下来,沉默地看着十七。
十七说:“我要走了。”
小六把玩着棋子不语,十七说:“我一直不放心,但现在看到了,俊帝陛下和颛顼王子待你很好,你在这里很开心,我必须回去处理自己的事了。”
小六说:“我明白。你什么时候走?”
“待会儿我去和陛下辞行,我不想让人知道涂山璟认识你,所以打算晚上离开,去别处略住两天,再回青丘。”
小六说:“那你去和我爹辞行吧!”
颛顼起身,“我陪你一起去。”
小六坐在庭院里等着,约摸半个时辰后,十七一个人回来了。
小六问:“我爹说什么了吗?”
“问了几句家里的事情,没说什么特别的话。”
小六道:“现在到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你想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就这么晒着太阳,闻着花香,吃着零食。”
自从小六说过喜欢吃鸭脖子、鸡爪子、鹅掌,华音殿内就随时都备着。十七拿来装零食的大盒子,和小六并肩坐在廊下,对着满庭繁花。
小六挑了个鸭脖子啃起来,“我爹说我的变幻是因为体内藏着一件神器,等他帮我把神器取出来,我就不会再变幻了。你说如果我是个丑八怪,怎么办?”
“你不是。”
“如果我是呢?”
“很好。”
“我是丑八怪,你竟然觉得很好?”
“形之美,人人可见,心之美,非眼能看到,我愿意独享。”
小六一下子有些脸热心跳,十七现在是不开口则已,一开口总能让她败退,“我心墨黑墨黑的,哪里美了?”
“世间事,甲之砒霜,乙之熊掌,全凭个人所感,觉得美就美了。”
小六哈哈大笑,“就如王八对绿豆。”
十七凝视着她微笑,小六笑着笑着,轻叹了口气,“你一切小心。”
“我知道。”
“虽然你大哥所做的一切都是由你母亲引起,可他不该报复到你身上。你纵使怜悯他,想化解他的仇恨,但不要让他再伤害到你。”
“不要担心。”
“我担心?我才不担心呢,我只是觉得你比较笨,所以善意地提醒一下。”
十七笑着,说道:“颛顼不要的那条九尾狐的尾巴,我带走了。等炼制好灵器,我再拿给你。”
小夭点点头,如果说九尾狐是狐族的王,那么涂山氏的族长就是狐王的王,这世间不可能再有比涂山璟更清楚如何利用九尾狐妖力的人了。
小六一边吃零食,一边和十七聊天。想起什么就说几句什么,想不起时,两人就默默地坐着。
日影渐渐地西斜了,天渐渐地要黑了。
小六吃不动了,洗干净手,十七拿起帕子,小六伸手,十七却没有递给小六,而是用帕子包住小六的手,慢慢地帮小六擦。早已经擦干,他仍然没有收回手,隔着帕子,用两手握住了小六的手。
小六的心有些慌,低着头。
十七低声说:“十五年,不要让别的男人住进你心里。”
小六抬起头,笑问:“那十五年后呢?十五年后我能让别的男人进来吗?”
十七的脸色有点变,双手紧紧地握着小六的手。
小六轻轻地摇了摇手,柔声说:“你安心去吧,十五年,我等你。”既然那丝牵念没有办法斩断,那就给那丝牵念十五年吧,至于十五年后,那丝牵念是消失,还是织成了网,没有人知道。
用完晚饭后,颛顼就亲自护送十七离开了五神山。
颛顼回来时,小六躺在庭院中的沉香榻上看星星。
颛顼坐到榻旁,“在想什么?”
“看星星。”
“不难过吗?我以为你很喜欢他的陪伴。”
“我是很喜欢他的陪伴,可是我更知道这世上谁都不能陪谁一辈子。你我都是经历过太多离别的人,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受过太多次了。心不想再承受那种痛,自然而然就变得很懂得自我保护,说好听了叫理智,说难听了就叫冷酷。颛顼,你有没有这种感觉?拥有时,不管再欢喜,都好似一边欢喜,一边有另一个自己在空中俯瞰着自己,提醒着自己失去。因为这份清醒理智,纵使欢喜也带着隐隐的伤感,而真失去时,因为早有准备,纵使难过也会平静地接受。”
颛顼滑坐到榻下的龙须席上,头仰靠在榻头,和小六头挨着头一起看着星星。
半晌后,他说:“我一直觉得世上只剩了我一个,现在你回来了,我不再觉得孤单。”
相比小六,颛顼才是真正的孤儿。很小时,父亲就战死,母亲自尽在父亲的墓前,没过几年平静日子,奶奶病死,一直照顾他的姑姑也战死。失去了亲人庇护的他,为了能活着,不得不离开故土,孤身一人来到高辛。
小六说:“对不起。”她是个很自私心狠的人,明知道颛顼在等她,明知道颛顼需要她,可是她因为心结,却一逃再逃。
颛顼拍了拍小夭的手,什么都没有说。颛顼曾想象小夭应该是阿念那样,生长在阳光与彩虹中,没有见过阴暗和风雨,如四月的栀子花一般娇美纯洁。如果小夭是那样,他会尽力保护她,为她遮去阴暗和风雨,可现在的小夭完全不是他以为的那样,但他没有失望,反而觉得这就是他想要的小夭,甚至比所有想象更好。纵然隔着漫长的光阴,他们之间依旧能完全地明白对方的心思,不管是美丽的,还是丑陋的,一个不怕表露,一个完全理解。
“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有的话,小六藏在心里,怎么都无法说出口,怕一旦出口就是错、就是痛,可不说,却又像心头养了只毒虫,日日啃噬着她。只有对颛顼,她才能毫无负担地倾诉。
“你说啊!”颛顼不在意地说。
小六低声说:“那个九尾狐妖说我不是父王的女儿,说娘是荡妇,和蚩尤私通,说我是那个嗜血恶魔蚩尤的野种。”九尾狐妖常常辱骂娘亲,刚开始她怒生气,坚决不相信,和九尾狐妖顶嘴对骂,可三十年,九尾狐妖说了一遍又一遍,她糊涂了。
颛顼猛地坐了起来,瞪着小夭,他这才真正明白她为什么不肯回来。
小六神情木然,眼中却满是凄然恐惧,“九尾狐妖说蚩尤和娘是奸夫淫妇,我就是他们的孽种,说娘狡诈狠毒,欺瞒了父王和天下人,如果父王知道真相,肯定会除掉我这个孽种……”
“闭嘴!”颛顼用力握住了小六的手,“你连九尾狐妖的话都相信?蚩尤可是被姑姑杀死的,而且师父是多聪明的人,难道会不知道你是不是他的女儿?你扪心自问,师父对你如何?”
小六看着颛顼,眼中带着迫切地求证,“我是父王的女儿?”
颛顼斩钉截铁地说:“你肯定是师父的女儿!”
父王和哥哥都是绝顶聪明的人,有两个绝顶聪明人的判断,小六终于释然地笑了,“嗯,是我太傻了,我肯定是父王的女儿!”
颛顼叹了口气,抚着小夭的头说:“以后谁若再对你说乱七八糟的鬼话,你告诉我,我来帮你处理。”
小六点头,“你知道吗?漪清园里的亭子翻修过多次了,可我画的画还在。”
颛顼说:“师父很好。当时,四个王叔联手想除掉我,我想起爹爹在世时讲过不少大伯和俊帝的事情,姑姑也曾和我提过,虽然她和俊帝不再是夫妻,但日后若有为难时,可写信向俊帝请教。无奈下,我就给俊帝写了信,他立即给我回了信,说五神山随时欢迎我去。我来时很忐忑,可师父待我就像是他的亲儿子,从如何修炼到如何处理国事,他全都教我。我做得好时,他会以我为傲;我做错时,他会毫不留情地责骂。有一次我被刺客伤到,他鼓励我训练只属于自己的私人侍卫,你知道吗?那些侍卫连他的话也不能听,有一次他测试他们,故意下了和我相悖的命令,后来但凡听了他话的人,他让我全杀了,他说这些侍卫是我相托生命的人,必须只对我忠心。”
小六叹道:“父王这么好,你说为什么我娘会自休于父王?我曾以为是父王做了什么对不起娘的事情,可是你也看到了阿念的娘,阿念的大名叫高辛忆,小字阿念,又忆又念,可见父王对过往的回忆念念不忘,心中只有娘一人,可是为什么娘不要父王了呢?很多时候,我真的很恨她!”
颛顼想起了自己的娘,叹气,“不知道!我们都没办法理解她们!有时候,我也恨我娘,她自尽时,抱着我哭,对我说请我原谅她。她生了我,却又抛弃我,你说我怎么去原谅她?”
小六说:“以后我若有了孩子,不管生任何事情,我都不会离开他!”
颛顼说:“以后我娶女人,先问她,我死了,你活还是死?如果说要和我同生共死的,都不要!”
小六和颛顼看着彼此,相对大笑。
颛顼的下巴搭在榻上,脸依在小六手边,“等我准备好了,我们一起回轩辕山。我想知道朝云殿的凤凰花是否还灿如朝霞,奶奶种的碧玉桑是否还碧绿如玉。”
小六抚着他的鬓角,“上朝云殿的路是血腥之路。”
颛顼不以为然地笑道:“权谋之路本就是踏着鲜血和尸骨,我不仅想要回朝云殿,还想要整个轩辕山。”他在人前永远都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是弹琴下棋、酿酒打铁的温润公子,让所有人如沐春风,可在小夭面前,他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雄心和冷酷。
小六笑,“你去抢吧!”就如凤凰注定要翱翔九天,颛顼天生就属于权力,她从小就知道。
颛顼说:“现在朝堂内的臣子几乎全是王叔的人,我曾试探地叫人上书,奏请接颛顼王子回轩辕城,几乎全朝堂反对,奏请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如果我回去,必须要一个借口,让所有人无法反对,我大概要利用一下你了。”
小六笑嘻嘻地说:“请随便利用!”
颛顼的额头贴在小六掌心,低声说:“你回来了,真好!感觉不再是孤身作战。”
“喂,我没说过要帮你,要和你并肩作战吧?”
颛顼抬头,一脸得意地盯着她,“你会不帮吗?谁叫我是你哥呢!就算你本来打算不帮,我真遇到危险时,你还不是要乖乖地来帮我!”
小六给了他一拳,“你无耻!人家哥哥都说要保护妹妹,你倒好,竟然眼巴巴地要我保护你。”
颛顼叹气,“没办法,自小打架就打不过你。”
“还好意思说?”
“小夭。”颛顼的笑意渐渐淡去,几分严肃地说,“我知道你散漫惯了,但我更知道你不可能对我坐视不理。我一旦回到轩辕,所做必会波及你,要对付我的人必定也会算计到你,我又何必惺惺作态地说我的事不想把你卷进来呢?与其一边嚷着不让你卷进来,一边让你被人盯上,还不如早早说清楚,你好歹有个防备。”
小六拍了拍颛顼的手,表示她都明白。
小六说:“颛顼,你还记得吗?外婆临终前抓着我们的手,叹息说我们都是苦命孩子,让我们以后一定要相互扶持,彼此照顾。”
“记得。”早刻在心上,怎么可能忘记?颛顼清楚地记得奶奶反复叮嘱。因为父母的惨逝,他已懂事,郑重地向奶奶承诺一定会照顾保护妹妹,小夭却还不解世事,只是迫于气氛严肃,学着他说我会照顾保护哥哥。
“我当时觉得外婆病糊涂了,你是苦命,可我哪里苦命了?现如今想来,外婆好似已经预测到我们的命运。”
颛顼轻声道:“当年朝云殿曾欢声笑语一堂,现在只剩我们俩了!”
小六沉默了,望向天空的星星,颛顼也抬头看着天上,“谢谢奶奶、大伯、大伯娘、二伯伯、爹爹、娘亲、姑姑、朱萸姨,让我和妹妹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