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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黎还没想好身体就先动了,她飞快离开此处,向集市跑去。

只是很快她想起了储物袋中的玉简。

她是不是应该把玉简还给清泽?

沈黎蓦地停下脚步,仔细回想起这几天的相关事件。

按照清泽透露出来的信息,他出生以来就没见过他父亲,一直有“他们”说他爹娘是无媒苟合,骂他杂种,坏胚……

段安跟林家小仙女是先有了孩子才打算成亲,他从来没见过他的孩子,他是魔修,林家小仙女是正道修士,算某种意义上的“杂交”,魔修的孩子难免被骂坏胚……

段安是清泽的父亲。

三百五十年前,林家主家两个金丹追杀段安,他被困地宫,直到两万一千三百六十六天也就是差不多六十年后,他长大的儿子同样误入地宫,父子相见不相识,再次分别,便是彻底的阴阳两隔。

段安一直以为他的小仙女怕是早已忘了他另嫁,实际上他的小仙女却以为他变心,生下他们的孩子后没多久就逝去了。他的小仙女在弥留之际或许还在怨恨段安这个负心郎不守承诺,却不知他被她的家人逼入绝境,靠着想念她度过难熬的孤独岁月。

而他们的儿子呢?当时在地宫的见面,如果清泽知道对面是他的父亲,即便他身上没有寿元丹,也可以助段安修复金丹,那段安就不会死于寿尽……不对!

沈黎眉头紧皱,飞快地思索着。

有说不通的地方。

玉简中段安不肯说他的小仙女是谁、在哪儿是应有的谨慎,但他当时想让毫无恩怨的陌生人清泽带话,又怎么会不说清楚姓名地址呢?这一说清楚,清泽就算不知亲爹姓名也能知道段安是他亲爹。

从玉简中看,当时还年轻的清泽已成了残忍弑杀之人,如果他认为段安辜负害死了他娘亲,按照他对他娘亲的感情来说,他一定会杀掉段安,如果他有耐心听段安说完前因后果,就会明白事情起因在白鹭县林家,他的娘亲也是被林家逼死的,那他完全应该救父灭林家。

可事实却是,段安没有死在清泽手里,林家也是风平浪静。

退一万步来说,地宫时段安没来得及说出关键信息就被清泽打断,清泽不知道段安就是他亲爹。可清泽和他娘亲在林家过得不好是事实,他后来并未在林家扬名立万,而是成了过往经历不明的魔尊,可见他跟林家之间关系并不融洽,以魔尊的性格,怎么会完全没有传出他针对林家的消息?

这完全不符合魔尊的行事风格。

所以是她猜错了吗?清泽并不是段安的儿子,否则根本说不通。

但……巧合太多太多了,此时此刻清泽恐怕还在那疑似林家旧宅中哭他娘亲呢。

思绪回到了身为魔尊的清泽要杀她的那一刻,沈黎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异想天开但完全契合的想法。

清泽的记忆有问题!

清泽很可能是在六十岁之前的某个时刻忘记了他小时候的记忆,不,也不能说是忘记,应该是类似“封印”这种,所以他离开林家有所成就后并没有去复仇,所以他在地宫见到他的亲爹听到他亲爹说的事也完全没有认出来。

他被雷劈之后所谓的回到幼儿时期,其实是封印之类的东西被劈开了一道口子,在逐渐释放他过去的记忆,暂时压制他现时记忆。先前她就隐隐觉得一道雷把魔尊劈失忆了也太容易了,如果是有前因的那就合理多了。

她之前还在猜他得长到几百岁才会记得要杀她的事,但如果她现在的猜测没错,他其实只需要恢复不到六十年的记忆就够了,甚至远远少于这个数,毕竟她不知道他的记忆是几岁时出问题的。

虽然知道身为魔尊的清泽或许根本不值得同情,沈黎还是忍不住去想当他恢复所有记忆,又想起这段时间跟她一起时遇到的那些事,他会是什么心情?

当初他本可以救下他那无辜的、自始至终都深爱他娘亲的爹,但他没有,他只是冷漠地离开,留他的爹在那里等死。

如果是她遇到同样的事,想想都要疯了。

这时沈黎突然想通了不相关的另一件事。

她明白她的小说是触了魔尊什么逆鳞了!虽然他没有记忆,但有些厌恶可能一直留存着,所以他会要求周莲华别生下赵拓和她的孩子,所以他要把写了“魔修和正道修士结合生孩子”剧情的她干掉。

有了可以解释一切的猜测后,沈黎觉得储物袋中的玉简变得烫手起来。

一方面,她觉得恢复记忆后清泽会很可怜,他或许需要这玉简作为他爹的唯一遗物聊以慰藉。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一方面,这玉简对清泽很重要,她敢带着它逃跑,他就能追杀她到天涯海角!

就像沈黎不敢拿着那黑石走一样,她也不敢拿着玉简走。

想想经历了秘境到地宫这一系列事也不是没有好处,恢复记忆后的清泽就会明白他的爹娘是相爱的,他们并没有背叛对方,所以对她小说的厌恶也就不成立了。

既然他最初杀她的理由不成立了,他就不会浪费时间来杀她,所以玉简绝不能留在她身边给他杀她的理由!

沈黎刚兴奋地回头走了两步,蓦地想起更要命的事。

他这几天叫她娘亲的事可过不去啊!

虽然在她看来,他们这顶多是“双向奔赴”,她给他当娘亲提供情感价值,换他不杀她且保护她,但魔尊肯定不会这么想。

太难了,人生真是太艰难了,怎么会有这么多魔尊必须杀她的理由啊!

沈黎哭丧着脸,犹豫片刻后还是往集市的方向走,她决定还是找个人把玉简带给他,过去那几天的经历她觉得对魔尊来说分量重得多,是她必死的理由。

只是尚未进入集市,沈黎便感觉到身后突然贴上来一道气息,她的衣袖微微一紧,那道略高于她头顶的声音幽幽道:“黎姨,娘亲不在了,你也要抛弃我吗?”

鬼魅般的声音惊得沈黎一个激灵,冷汗瞬间就下来了,等她定下神来才发觉不对劲的地方。

他叫她什么?黎姨?

沈黎没有太惊讶清泽追上来,今天的逃跑机会来得太突然,她好像做梦一样,不觉得自己真的能逃掉。

她奇怪的是,他对她的称呼怎么换了?之前还是娘亲,现在怎么就成了“黎姨”?

有种很微妙的不爽感觉,就好像玩游戏掉等级了一样。

但不管怎么说,知道清泽现在还没有恢复到杀自己的时候,沈黎的心态就很稳。

她回头看他,反问道:“你现在几岁了?”

清泽不明所以地回道:“五岁。”顿了顿,他又强调,“我只有五岁,不能离开黎姨独自生活,黎姨不要抛弃我。”

沈黎想,他可能是在四岁半到五岁之间失去了娘亲,现在他“想起”娘亲已逝,她就不能再是他的娘亲,因此给她安了个娘亲姐妹的角色。

怎么说呢,他的记忆可真灵活啊,可以自动修复bug。

“我不是要抛下你,我是打算去买一些东西祭奠你的娘亲。”为了自己的逃脱计划,沈黎随口诌了个理由好打消他的怀疑。

“那我跟黎姨一起去。”清泽捏紧了沈黎的衣袖。

“好。”沈黎随口应下,又作最后的确认,“你还记得你娘亲的名字吗?”

清泽低低应了一声,隔了数息才道:“娘亲叫林苗,我听过别人这样叫娘亲。”

沈黎记起之前她试探清泽对他娘亲名字的记忆时,他的回答是“娘亲就是娘亲”,显得好像并不知道他娘亲的名字,所以她当时放心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本名。

没想到啊,他竟然记得的!

她随即考虑到清泽的记忆是在不断往后推移的,也可能是她问的时候他还不知道,现在他知道了。

她不再纠结这无解的问题,确认他娘亲姓林,就可以印证她的推断了。

清泽见沈黎一时沉默,忙顺着衣袖紧紧拉住沈黎的手腕,声音里带了些许恐慌:“黎姨,别不要我,不然他们会把我卖掉。”

沈黎回神吃惊地四连问:“卖掉?谁?林家的?他们疯了?”

“他们说我是林家的耻辱。”

清泽微低着头巴巴地看着沈黎,好像随时要被抛弃的小狗,可怜又可爱。

沈黎抿紧唇。

清泽怕他自己被卖掉……只怕被卖是早已发生的事,所以他不曾在林家长大,也没人知道他的过去。

哪怕清泽成为魔尊后再可怕,五岁的他还只是个无辜稚子啊,林家人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更何况,如果当初林家人没有卖掉清泽,他根本不会成为魔尊。

小几百岁的洞虚,比如今林家自傲的林家第一天才修士的资质不知好上多少。那位林家人三十岁成就金丹,据称有望在七十岁前突破元婴,这已是当世罕见的资质了。可清泽六十岁之前就已经是元婴了。

如果当初他还在林家,此时的林家就拥有两位洞虚大能。正道四大世家七大门派再加上各种小门派,已知的洞虚大能加起来也就十四个而已!

沈黎有种莫名的解气感,简单归纳下就是“当初你对我爱答不理,如今的我你高攀不起”。

她握紧清泽的手,不自觉地安抚道:“黎姨不会不要你的,你放心,没人可以卖掉你。”

“黎姨,你真好。”清泽凑过来亲昵地用面颊蹭了蹭沈黎的额头,声音里满是欢喜。

我一点都不好啊,转头我就得甩掉你了。

沈黎心里一叹,对着这样可怜巴巴的清泽,她只能说一些安慰他的违心话。

“走吧,我们一起去买东西。”她推了清泽一下,让他离远点,倒是没有甩开他的手。

二人手牵手去了集市,找到一家在角落里卖丧葬祭祀用品的店铺,买了些纸钱蜡烛,提在手上回到那座宅院前,一道走了进去。

这地方应该时有乞丐进来,到处能看到人活动的痕迹,地上有清泽之前经过留下的崭新痕迹,不用他引路,沈黎便顺着那痕迹往前走。

很快二人来到了一座极偏僻的小院,木头院门倒地,有刚被踹裂的痕迹。

“娘亲在这院子里住了五年。”清泽低声说。

沈黎点头。

或许不是住,是关。

清泽拉着沈黎继续入内,很快到了一间寝室前。

“我跟娘亲一起住在这里。”他踌躇着不太敢进去的样子,里面灰尘满地,近期内无人来过。

沈黎往里看去,房间里的家具早被人搬光了,空荡荡的,勉强能看出这曾经是间寝室。原本窗户的位置是一片大喇喇的空洞,然而光线进来得不多,房间一片昏暗,微风吹过好像连房间里的影子都晃动起来。

沈黎往前走了一步,回过头来看着清泽:“阿泽,你要一起来吗?”

清泽迟疑一瞬,伸出手来道:“黎姨牵我。”

沈黎只觉得好笑,这人不叫她娘亲叫她姨了,却还是一样的粘人精。

她抓住清泽的手,往里轻轻一拉,清泽便一步迈到她身边,紧挨着她一起往前走。

房间墙角边有一个倾倒的破陶罐,沈黎用脚将它翻过来,几只蚰蜒惊慌地快速游走。

她拉着清泽蹲下,将蜡烛插进木板缝隙下的泥土中,用灵火点燃,又拆开纸钱抓散了放进破陶罐中,依然用灵火点燃。

“林苗小仙女,你儿子来祭拜你了。或许你在弥留之际因为误会对他有一些不太合适的言论,但他从来没有怪过你。你的心上人也从没有背叛你,他到死也在想念着你。若你在天有灵,请你安息。”

沈黎轻声说着,又转头看清泽:“你有什么想对你娘亲说的吗?”

清泽怔怔看着纸钱烧成的火堆,火光将他漆黑的眼眸映照出绚烂的色彩,好半天他才低声说:“娘亲,阿泽长大了,你不要担心我。我……我还有黎姨,她答应不会抛下我,会永远和我在一起。”

沈黎:“……”

不是,你不要自由发挥擅自加戏啊!我什么时候说过永远和你在一起?

想想自己连亲口说的“不会抛下他”都会反悔,沈黎一声不吭。

在纸钱快烧完的微弱光芒中,清泽跪下给他娘亲磕了三个头。

等他抬头,沈黎才发现原本就脆弱的木板都磕碎了。

“黎姨,这里有东西。”

沈黎正起身揉弄酸胀的肌肉,却见清泽忽然将碎裂的地板随手挖开,露出下方一枚小小的玉简。

她再次蹲下一看,只觉得有点眼熟。

沈黎取出储物袋中的玉简,放在一起这么一对比,就能发现纹饰完全一样,应该是同一批次的产品。

那这或许就是林苗留下的玉简。

之前沈黎不知道段安是清泽的爹,所以不但看了玉简还私下里点评,现在既然知道林苗是清泽的娘亲,她当然不会再去看对方留下的玉简。

她相信恢复记忆后的魔尊应该能感受到她的敬意吧……

沈黎将手中的玉简也递给清泽:“这是你爹和你娘留下的玉简,你收好,以后再看吧。”

清泽愣了愣,仰头看沈黎:“那个段安……是我爹?”

沈黎叹道:“是的。你也看过段前辈留下的玉简,他是不能回来找你和你娘,而不是抛弃了你们……”

她看着清泽懵懂的神情,生出一丝恻隐之心,俯身摸了摸他的头,看着他的眼睛正色道:“你要记住,这都是造化弄人,不要责怪自己,好吗?”

此时的清泽还不知道“未来的自己”是魔尊,曾对生父见死不救,自然不明白沈黎的意思,但黎姨要他记的话,他一定会记住,便点头道:“好,我记住了。”

沈黎心想,希望等他恢复记忆了也能想起她此时的话。唉,天道不公,这种人伦惨剧连她这个旁观者看着都很难受。

两枚一模一样的玉简握在清泽手中,他看了好一会,先将段安那枚收回去,又抬手轻轻抓住沈黎的衣袖,期待地看着她:“黎姨,我想看看娘亲有没有对我说什么,可我不敢自己看,你可以陪我一起看吗?”

沈黎:“……”你不敢看,我更不敢啊!

她忙推脱道:“这是你娘留下的东西,还是不要让我这个外人看到为好。”

清泽抿唇不悦道:“黎姨不是外人,黎姨是我唯一的亲人。”他抬眼,凤眸里溢满悲伤:“黎姨,求你了,我不敢一个人看。”

他都这样可怜兮兮地求我了……

沈黎知道自己意志不够坚定,但没想到这么不坚定,等她回过神来,已坐在清泽身边。

算了,债多不愁,魔尊原本要杀她的可能性就是百分之百,多一个理由还能超过百分之百不成?

沈黎等清泽先探入神识,见他没事才探入自己的神识。

这枚玉简里也没什么绝世功法,有的只是一个女子的心境变化。似乎是隔一段时日才写上一些,有时多有时少,类似日记。

“安郎离开已两日,不知他此去可还顺利?我能感觉肚子里的孩子也同我一样期待着他的归来。思念如蛛丝,将我紧紧缠绕,唯有写下思念以慰我心。安郎,待你归来,我定要将此玉简给你细看,你可会疼惜我?”

“今日是你离去的第四日,我犹记得你说此去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不知为何日子是如此难熬,没有你在身旁,一切都仿佛没了意思。我们的孩子早上踢了我一脚,真是不乖,待你归来,可要好好教训他,不得欺负他的娘亲。”

“已经十日了,安郎你怎还不回来?今日我想到孩子的名字,你说叫他清泽可好?段清泽……很好听是不是?你若不知我为何叫他清泽,我可会气你的。你记得的对吗,我们初遇便是在清泽湖畔,那时你正躺在树上,而我只是恰巧路过而已,却被你丢了一头的果子,当时可气死我了。”

“今日阿泽又在踢我了。母亲说你不会回来了,我不信。我们海誓山盟,你说过此生绝不负我,愿与我同生共死,我信了的,你不会反悔的,对吗?”

“一个月了,安郎。你怎么还不回来,我好想你。我好害怕。”

“安郎,你真的不要我了吗?那我们过去的一切又算什么?我们的孩子呢,你也不要了吗?”

“今天母亲说让我打掉阿泽,我不愿意。阿泽已经那么大了,我天天能感觉到他在踢我。他这是在叫我呢,他在告诉我,他很康健,他期盼着早日出生与我相见。”

“今日阿泽出生了,他真的好像你,特别是眼睛,简直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好想你,安郎,你几时回来?”

“母亲让我将阿泽送走,我不愿意,她说父亲给我说了另一门亲事,可我听都不想听。安郎,你现在可好,是不是找得不顺利才耽搁了这许久?你快回来吧,我会劝说我父母,如果……如果他们还是不肯让我嫁你,我们私奔可好?我错了,我早该听你的,我早该跟你走。”

“安郎,可惜你不在,没见到阿泽笑起来有多可爱。我心都要化了,这是我们的孩子啊。”

“安郎,为何你还不归来?我今日想带着阿泽去找你,却被父亲关了起来。我修为太低,无法打破阵法逃出去,你要早点回来救我们出去!”

“今日阿泽一周岁了。可安郎你又在何方?”

“今日阿泽两周岁。安郎,你还是没来。”

“为何要如此对我,段安!为何!为何!”

“阿泽的眼睛真的好像你,安郎。每天看到他的眼睛,我就要想起你,可我并不愿想起你。你背叛了我。我们明明海誓山盟过的,你明明说永不辜负我。你亲口说的。”

“今日我将阿泽关在了门外,他哭叫着要我放他进来,我也在门内哭,可我就是不放他进来。安郎,都怪你,都怪你!”

“每个人都在嘲笑我!喜欢魔修就是个错误吗?不,不!错的不是我,不是!是段安,是段安辜负了我,我没错!”

“我不喜欢阿泽看着我,就好像你在看我一样。他也跟你一样,总是想办法要逗我开心,可你不在,我怎么笑得出来?”

“滚!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我不是你娘亲!不是,不是!”

“阿泽很贴心,你知道吗,他就像你一样贴心,等他长大后,不知会骗走多少女孩的心。然后就像你一样,辜负她们。我想杀掉他,那就不会有女子受害了,你说对不对?可我下不了手。”

“我生病了,安郎,你还会心疼吗?他们说修仙之人没那么容易得病,觉得我在装病,可我真的病了,安郎,我病了,我快死了,我想你,想你,你为何要背叛我,为何!”

“安郎,我真后悔遇见你。惟愿生生世世永不再相见。”

玉简所有的内容到此为止,用神识看很快,沈黎几乎在收回神识的那刻便看向清泽。

他如木雕泥塑般坐在那儿,手中轻轻捏着他娘亲的玉简,要掉不掉。

“阿泽?”沈黎担心地问。

玉简中的话几乎都是林苗说给段安听的,唯有一句话,对象是清泽,但这话却是在说她不要当他娘亲。

她好似能从那些不同时期的话语里,生动地看到一个女子从担忧到怀疑,再到不甘、悲伤,乃至绝望,最终于无尽痛苦中疯狂。

她不敢想象最后时日林苗是如何熬过去的。

清泽蓦地看向沈黎,漆黑的眼眸一瞬间如深渊暗不见底,刹那后里面映出沈黎的脸。

“黎姨?你叫我?”他好似才回神,轻声道。

沈黎犹豫了会儿道:“你知道的,你娘亲这些话都是源于误会。她的这些话都并非出自本心。”

清泽轻轻点头,但他神情似有茫然,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沈黎的话。

在沈黎进一步劝导前,他忽然笑了一声道:“娘亲说得没错,段清泽这个名字,很好听,我很喜欢。”

沈黎沉默许久,终是点头:“是,很好听。”

清泽望着沈黎扬起一抹平静的微笑:“黎姨,从今往后,我便叫段清泽。”

“好。”沈黎应道。

叫什么都无所谓了。她已将与玉简归还,接下来就是思考该怎么离开的问题了。

片刻之前,白鹭县林家主宅。

林之意等人的到来受到了林家分支的热烈欢迎,连分支的元婴老祖宗都出来热情地招呼了几句。这位元婴老祖宗看重的自然是林之意,他才二十三岁就已是筑基中期,有望在四十岁之前成就金丹,虽不及他的兄长,在同辈中已属于资质好、心性佳、勤修炼的典范。

说完场面话后,这位分支老祖宗就识趣地离开了。

林家主家来接应林之意等人的两位元婴修士是一对夫妻,从辈分上来说属于林之意的叔祖辈。夫妻二人皆是元婴前期,三四百岁,资质极为平庸,因此对于资质很好,未来必定大有作为的林之意疼爱中还有几分客气。

而他们对于此次一道前来的钱瑜,却全是宠溺了。原因无他,只因为钱瑜无论是模样还是性格都很像他们早夭的女儿。

钱瑜一见这两位一直宠着她的长辈来了,压抑了许久的恐惧、不甘和愤怒终于一股脑宣泄出来,刹那间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正想汇报此行经历的林之意见状只好停下。

林信昌见钱瑜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心疼得不得了,连忙道:“囡囡,谁欺负你了,哭得叔祖心都疼了。”

他威严的目光扫过除了林之意外的其他人,特别是一向跟钱瑜不对付的林恬。林之意性格很好,又是钱瑜的表哥,他并不认为林之意会欺负钱瑜。

林恬吓得往林之意背后缩了缩,又委屈又担心。

委屈的是能给她撑腰的长辈不在这里,她莫名被人瞪,担心的是钱瑜要告沈姐姐的黑状了!

林之意已经知道钱瑜想说什么,他刚要开口,钱瑜便哽咽着说:“是两个散修!那个女的只是个筑基,我也不怕她,另外那个男人,脑子有病的,他叫那个筑基娘亲,他还说要杀我!”

林信昌的道侣名卫敏,原来其实也是个散修,但她很早就嫁入林家,早将自己当成林家人,钱瑜语气中对散修的鄙夷她也不甚在意,连忙将钱瑜搂进怀里,不住地抚摸安慰。

“囡囡莫哭,叔祖母定不会教欺负你的人好过!什么东西也敢对我林家叫嚣,告诉叔祖母那人是谁,在何处,叔祖和叔祖母替你去教训教训他!”

有人怜惜,钱瑜更觉委屈,哭得打嗝,一时间顾不上回话,林信昌和卫敏只得看向林之意等人。

林信昌道:“之意,你来说,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怎敢跟我林家叫板!”

林之意有些尴尬。他觉得阿泽道友也不是跟林家叫板,人家就是在维护自己的娘亲而已,而且两位叔祖只怕不一定能教训得了别人,这才是最令他尴尬的地方。

林信昌见林之意满面纠结之色,只以为林之意是本性大度,不想计较,便又看向其余林家子弟。

其余人纷纷低头,他们多多少少都对阿泽道友的修为有所猜测,跟林之意有相同想法,只觉得说出来只会教人尴尬,只得装哑巴。

唯有林恬反而起了叛逆之心,抬头挺胸,目不斜视,在一众林家子弟中显得尤为明显。

果不其然,林信昌点了林恬道:“林恬,你来说。”

林恬道:“那位道友虽然行事如同稚子,但他的修为非常高,我觉得可能有分神!”

此言一出,两位元婴深吸一口冷气,随即卫敏皱眉道:“林恬,你一个练气又如何知道他是分神?”

修为低的看修为高的,总像是罩着一层云雾,顶多看出对方比自己修为高,高多少却不能准确衡量了。若修为高者有意隐藏,修为低者甚至会被蒙蔽以为对方跟自己一样修为。

“因为当时我们遇到了一位金丹修士,连她都很惧怕那位道友。”林恬道,“而那道友只是看了她一眼而已!”

其实被看了一眼就怕到差点趴下的人是钱瑜,但林恬觉得说是周前辈身上也没错,反正他们这一群人当时都很怕阿泽道友。

林信昌听出这一场本该无波无澜的小小试炼似乎出了大差错,这才记起要让林之意先将所有事汇报一遍。

等林之意细细说完,林信昌和卫敏二人对视一眼后陷入沉默。

能瞬息间杀掉四只青面兽,可以一击轻松干掉能硬抗金丹巅峰的凶棘兽,还能用某种办法毁掉能杀死金丹的地宫阵法,这位“阿泽道友”确实厉害,是不是分神说不好,比他们这两个元婴前期修为高是一定的。

更令人不安的是,他心智如同稚子就能有如此修为,若他行如常人,那又该有多可怕?

钱瑜见叔祖和叔祖母听完林之意的汇报后都不说话了,她感觉到事情有变,连忙掐了自己一把,泪眼朦胧地说:“叔祖,叔祖母,阿瑜没事的,阿瑜受得了这委屈。”

林恬见钱瑜装模作样就恶心得不行,可林信昌和卫敏却就吃这一套,同龄人看同龄人和长辈看晚辈是不一样的,二人连忙又囡囡叫着哄了半天,答应她先去会会那个“阿泽道友”。

钱瑜还添了一句:“之前周莲华认出那人是戮天宗魔修,可惜被姓沈的糊弄过去了,那人混入我林家地盘,想必是要干坏事!”

林之意想,当时周前辈和他本人明明是被阿泽道友听到他们的传音吓到了,哪是沈道友糊弄的,可眼下他也不好再为阿泽道友他们说些什么。

林家地盘上自然也有魔修出入,但都是些修为低的,修为高的魔修若进入林家地盘,林家高层自然会多加关注。

无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公利,林信昌二人都得去瞧瞧情况。

林之意并没有将沈黎偷偷告知他的黑石一事说与两位叔祖听,他直觉此事非同小可,越少人知道越好,只等回了本家告诉父亲和大哥,再由父兄决定如何做。

最后,林之意执意要跟着林信昌和卫敏前来,钱瑜也不肯落下,林恬等人也想跟来但被严词拒绝了。

四人通过白鹭县林家在此地的探子很快摸清楚了沈黎二人的去向,刚好在集市旁的无人区域遇到了正走出林家废弃宅院的沈黎和段清泽二人。

沈黎满脑子的离开计划,见到林之意和钱瑜二人时愣了愣,目光又被二人身旁的两位修为看不出深浅的修士吸引去了。

那二位光看气势便知来者不善,沈黎紧张地抓住段清泽的手,眼睛看向林之意,别有意味地眨眨眼,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之意很是不好意思,简单为两边引荐道:“叔祖,叔祖母,这两位,便是沈道友和她的……咳,同伴。沈道友,这两位是我家长辈,这位姓林,这位姓卫,他们听闻了秘境中之事,便想来拜访二位,请恕我们来得仓促,失礼了。”

虽然林之意很用心想将场面圆过去,但沈黎又怎么看不出那两位绝不是“拜访”这么简单?

他们探究的目光都落在段清泽身上,越看眼神中的震惊越深,并没人注意她这个小筑基。

林信昌没想到林恬那个小丫头竟然真的没有胡说,他也看不出这个男人的深浅!

但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回,林信昌忽然笑道:“这位道友,我听之意说起你在秘境中的几次出手,很是令人向往,不知可否讨教一二?我们点到即止,不会伤了和气。”

段清泽皱眉看看林信昌,没有回答反而看向沈黎,奇怪地说:“黎姨,这个老头想干什么?”

沈黎:“……”想找你打架啊!

她瞥了那边一眼,果然那对夫妻的脸色都变了,大概是觉得段清泽很不给他们面子。

林之意虽然很奇怪阿泽道友对沈道友的称呼怎么变了,但见自己这边叔祖和叔祖母都被惹怒,连忙出声打圆场:“叔祖、叔祖母,阿泽道友性情纯质,有什么说什么,您二位多担待些。”

林信昌和卫敏这才想起林之意所说的,这个修为很高的男人行事如同稚子,他们之前还当是夸大其词,如今一见才知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这下终于将目光落在沈黎这个小筑基身上,卫敏冷着脸道:“沈黎是吧,是你纵容他欺负我家阿瑜?”

沈黎:“……”

我也得有那个修为才能“纵容”别人啊!

沈黎心焦自己的逃离计划,不是很想继续跟他们纠缠,但她是决计不能让段清泽动手的。

在下决定之前,她询问道:“两位前辈的修为是……”

林信昌只觉得这小女娃没礼貌得很,竟不回自己道侣的话,反倒问起他们的修为!

只有林之意敏锐地察觉到沈黎可能是在权衡着什么,顶着被叔祖和叔祖母瞪眼的压力说:“两位长辈都是元婴前期。”

元婴前期,也就比凶棘兽厉害那么一点儿吧?也就是说,清泽打他们估计没什么问题,但打完后他自己一定会出问题。

“他不爱跟人切磋。”沈黎肃然道,“二位的盛情,我们只好辜负了。”

这时,躲在两个元婴后头的钱瑜忽然想起什么,大声说:“叔祖,叔祖母,她撒谎!我亲眼看到了,那个男人打完凶棘兽很难受,他的功法有问题!”

沈黎闻言气得冷冷地瞪了钱瑜一眼,瞎扯淡,什么功法有问题,明明是脑子有问题,而你们要是让他脑子出问题,最后有问题的会是你们以及我的小命!

段清泽原本并没有注意到钱瑜,他的注意力几乎都在沈黎身上,刚巧在钱瑜出声后他觉得站得好累,身子一歪双手兜住沈黎肩膀,下巴搁在沈黎肩上,百无聊赖地看去一眼,轻轻地说:“我记得你,你之前欺负过黎姨。”

钱瑜吓得赶紧缩回脑袋,躲在卫敏身后。

林信昌和卫敏还是第一次见到段清泽和沈黎这般亲密的模样,看得人都傻了,怎么会有年轻男女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旁若无人地卿卿我我!还要不要脸了!魔修也干不出这事吧!

沈黎被段清泽突然倾过来的体重压得差点腿软,赶紧推他一把,故作严肃地说:“站没站相,像什么样子,赶紧给我站直了!”

段清泽笑着贴过去蹭了下沈黎的面颊,软着语气撒娇道:“黎姨,我站得好累啊,你就让我靠一下。”

他顿了顿,抬眼望去,笑意似乎未散,语气也有些慵懒,然而说出的内容却教人胆寒:“不然我把他们都杀了好不好?他们好烦啊,害我得站着听他们说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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