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陆锦惜那边, 是忽然就愁云惨雾。
可礼部尚书陆九龄府上,那叫一个宾主尽欢, 好不高兴惬意。
布置得井然、雅致的书房里面,薛迟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书本,陆九龄念一句, 他跟着念一句, 清脆的声音里还有点小孩子的软糯, 说不出的好听。
陆九龄简直老怀大慰。
谁说他家外孙不学无术, 是个只会找事的小霸王来着?瞎扯!
明明这么听话可爱, 懂礼识义,还喜欢读书!
看看这专心致志的模样,就是往前数个大几十年, 想想当初年幼时的自己, 也没这么认真,没这么专注啊。
贤师往往爱才,更何况是自己的外孙?
陆九龄是久没有见过自家外孙, 只因陆氏很少往家里走动, 毕竟是出嫁的寡妇, 不好成日里往家里跑, 落在旁人眼底不像样。
所以,薛迟与这一位外公也不很熟。
但今天顾先生带着他来, 却可以感觉跟外公很亲近, 而且外公认真地教他读书识字, 让他很喜欢。
不像是先生……
读完那一句“苟不教, 性乃迁”之后,薛迟下意识朝着另一侧的书案上看了一眼。
那一位本应该来教自己读书的顾先生,就老神在在地坐在那书案后面,面上挂着一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的笑意,运笔似行云流水,在纸折上写些什么。
可以说,半点没有当人先生的自觉。
而且……
看着他唇边那一点笑意,薛迟竟陡然生出一种自己要被人卖掉的错觉,但只转念一想便知道荒谬了:他可是将军府的小霸王,谁敢卖他?嗯,对,就是错觉!
心里确定地给自己鼓了口气,薛迟点了点头,好像是要告诉自己,自己这么想是正确的,接着才重新将注意力移回了书本上。
陆九龄念:“教之道,贵以专。”
他跟着念:“教之道,贵以专。”
一老一小,那声音不大,听来却很清晰。
随同顾觉非一道来了尚书府,帮着顾觉非处理事情的孟济,忍不住朝那边看了看,只觉得说不出的诡异。
手刚翻到自家大公子才拟好的法条,他没忍住低声问:“大公子,您这么做,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
顾觉非一脸的气定神闲,半点没觉得让陆九龄去教薛迟,而自己却坐在这边料理事情有什么不对。
“老人家难得见到外孙,还不许人亲近亲近吗?”
“可……”
可这根本不是重点啊!
重点是先生是你顾觉非,而且你心里还有点不可告人的龌龊谋算!打得不知什么鬼主意,居然把自己的学生带来讨好老丈人,啊不,是未来的,不不不,这么说也不对……
心里面忽然就凌乱了一下。
孟济注视着顾觉非的目光,越一言难尽起来,一时想起将军府里那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大将军夫人,又想起顾觉非这一阵子近乎无法自拔的着迷,只觉得这事态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孟某是怕大公子一不小心就翻了船……”
“那便要劳烦你孟济,帮我时时刻刻盯着,看着,小心着,警醒着了。”顾觉非提了笔,往砚台里一蘸,让笔尖吸够了墨,又拉回来继续写,“要想让我栽跟头,要么是薛况从棺材里跳出来了,要么是你在背后捅我刀子。”
“……”
这天是没法儿聊了。
孟济也是个谋士,天下的谋士只要不在皇帝身边的,都不算什么好玩意儿。他当然也不是。跟了顾觉非,就是已经在这里押了注,再脱身是不可能了。
背后捅刀子?
一臣不事二君,一仆不侍二主。
关键时刻倒戈看似是明智之选,可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的,孟济又不是傻子。
所以,仔细想想顾觉非这话,当真是狂妄到了极点——
薛况死了已经好几年,衣冠冢都凉了不知多久,死人还能掀了棺材板爬起来吗?明摆着不能啊。
他孟济可能背后捅刀子吗?他也不是这种人。
那按顾觉非这话,船能翻吗?分明是有自信到了极点,深信这船不会翻啊。
孟济是半句话也不想说了,更不想提醒顾觉非那一天醉酒的事情:这船,哪里是不会翻?分明是已经翻了。
他算了薛况,算了自己,可漏掉了一位。
将军府的大将军夫人,能笑吟吟把他灌醉,让他趴在桌上人事不省的那位。
死鸭子,嘴硬吧!
孟济不动声色地将那些法条重新拿起来看,同时提笔在一旁空白的宣纸上记下点什么,以备一会儿与顾觉非、陆九龄两人讨论。
顾觉非则专心下笔。
另一头的陆老大人,则一直沉浸在天伦之乐中。
整个书房里,其乐融融。
谁也不知道这个时辰,一辆马车,已经载着被这消息惊了一把由此沉了脸的陆锦惜,朝尚书府驰来。
天色已经不算早。
车夫停下来,请陆锦惜下车的时候,红云已经铺在了天的西边,霎是好看,照暖了一大片。
本就是陆府嫁出去的小姐,如今回来自有人认得。
甚至不用陆锦惜开口说话,门旁伺候着的下人就已经认出了将军府的车驾,忙不迭地跑进去与陆九龄通传。
这可叫陆九龄欣喜过望了。
本来一开始只是想拉个顾觉非进礼部,料理一下如今边关上的种种事情。
谁能想,他为自己带来了外孙不说,现在连出嫁多年的女儿都借着这机会回府来看自己了。
太好,太好啊!
“赶紧叫人把小姐迎进来,我这就过去。”陆九龄心里面都是热乎乎的,把手中的书本一放,便向薛迟笑道,“你娘怕是接你来了,今天学得也差不多了,这便与我见你娘去。”
“好。”
薛迟虽也没弄懂娘亲为什么会亲自来接自己,但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便喜笑颜开地答应了下来。
于是陆九龄便拉了薛迟的手,就要带他往前面去。可临到那脚步要跨出书房的时候,才一下反应过来,这书房里可还有个人呢!
“哎哟,瞧我这记性,让先还在这里呢!”
顾觉非又不是没长耳朵,在听见下人来通禀的时候,那眉梢便微微地扬了一下,只是垂眸依旧下笔,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此刻听得陆九龄念及,他才抬头。
“陆老大人,怎么了?”
“哈哈,也没什么,只是我家锦惜丫头回来了,怕是要接迟哥儿回去。我这就带这小子出去,但你这里……”
陆九龄笑容满面,但在看见那摞了满桌的折子和书本时,又犹豫了一下。
顾觉非哪里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时只笑了出来,温文尔雅得紧,话语出口亦是体贴到了极点:“今日一些事情得劳大人指点,已经料理得差不多了,约莫再过两刻便好。陆老大人只管先与令爱一叙,觉非这里忙完自己告辞便是。来日方长,改日必定还要再来叨扰的。”
这话是顾觉非能说得出来的。
可一旁的孟济听着,老觉得这话里的意思不是很对劲。
他眼瞅着陆九龄得了这话之后,心里宽松了不少,引着薛迟便往前面花厅里去了,心里却有些纳闷:“大公子,你这……”
“放长线,钓大鱼。”
对付陆锦惜这样道行老的,一定得要耐得下性子,慢慢地等待。
自打上回楼里醉倒,他对陆锦惜是什么心思,孟济便已经清楚了。只是顾觉非也不愿意提太多。
陆九龄先行离开之后,顾觉非又忙碌了一阵。
他先料理完了手上的事情,又收拾了一下书案,将紧要的几件事单独列出来写在纸上,然后才携了孟济,打陆府出来。
说来也巧,才出来顺着长街走了没两步,后面嗒嗒马蹄声伴着车辕碾在地上的声音便近了。
暮色里,顾觉非微微弯了弯唇角。
那车认识人一样,就在他身旁停下了,车帘子一撩,里头现出半张芙蓉美人面。
陆锦惜人在车中,车内除她之外竟无旁人了,一时似笑非笑地瞥了下方回看来的顾觉非一眼,凉凉开口道:“良辰好景,大公子一人独赏,未免有些凄清冷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