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彻夜飞舞,整座小镇如同盖上白茫茫的棉絮,光秃树桠像又长出银灿灿的枝条,含苞红梅仿佛裹着亮晶晶的霜衣。
白雪无瑕未染尘埃,从沉睡中醒来的彩阳镇,逐渐充满欢声笑语。
街上行人欣喜恭贺“瑞雪兆丰年”,“家家好收成”,孩童们兴奋地堆雪人打雪仗,追逐嬉戏玩得不亦乐乎。
“咔嚓”一声轻响,某间气派铺面打开门闩,那抹丁香色倩影婀娜步入众人眼帘,她身穿交领对襟绣花袄裙,身姿玲珑有致,纤腰不堪一握,领边缀以纯白貂毛,衬得杏眼桃腮娇媚可人。
她仰起头看向明朗晴空,深呼吸清新冷冽的气息,嘴角漾开两个小梨涡:“我这辈子终于见到雪了,像银锭子一样,真好看呀!”
江南的雪如烟似雾,落在地上就化成雨,还是江北的雪美得壮观。
“咦,雪都遮住我的招牌了。”她看到牌匾上白蒙蒙,跑进屋拿来鸡毛掸子,扶着门框踮起脚尖,扬起掸子拂去厚重积雪。
飞絮般的雪花飘落在她脸颊,她欢笑着甩了甩头,眉梢眼睫挂上莹亮银霜,颈侧珍珠耳垂随之轻晃。
“苏掌柜,怎么还亲自扫雪呢,别冻着你这张娇花小脸。”对面粥铺走出来一位丰腴妇人,面色红润,悠然上前跟她搭话。
苏芷香回头看到老熟客,眉开眼笑迎她进门:“王夫人,今儿来这么早,我这不是怕大伙儿看不清招牌嘛。”
“彩缘养生馆这么好的生意,你也不多请几个伙计?苏掌柜长得好看又能干,才来镇上三个月就打响名号,听说你以前在江南开过药铺?”
“多亏王夫人捧场,我略懂药理而已,养生馆另有高人坐镇,美颜健体都不在话下,您尽管放心调理。”苏芷香抬眼望着“彩缘养生馆”的金漆牌匾,笑得满足,心里踏实。
彩缘,象征她与彩阳镇结缘,蕴含“财源”寓意,她可是想了整晚才想出来的好名字。
回想三个月前,苏芷香连夜带着亲友来到彩阳镇,压根就没想过就此安家。她担心这里离漳州不够远,为免被商家人发现,她应该去边陲之地谋生。
她没想到这个小镇恬静宜居,各种接地气儿的美食,比漳州和柏州便宜多了,而且当地人热情好客,妇人姑娘爱好美颜,花钱豪爽都不讲价。
苏芷香租下的宅院有三进院子,比原先的修脚铺子气派多了,租钱却比寻常铺面低了五成。吃穿用度样样合心,何必舍近求远四处漂泊,再说,她都跟商家划清界限了,有什么好怕的?
“噗通”,有个打雪仗的男娃娃滑倒在雪地上,小手紧紧拽住苏芷香的裙摆,苏芷香躲闪不及身形踉跄,眼瞅着一头栽下去,右肩被男子手掌罩住,将她稳稳地拽回来。
那人顺带着弯腰扶起男娃娃,柔声开口:“雪天路滑,小心慢行。”
男娃娃眨巴着乌黑的眼睛,来回看几眼苏芷香和温润男子,吸了吸鼻子,咧开嘴笑道:“掌柜的和她男人,俺知道啦。”
“谁、谁男人,小毛头,你别乱讲……”苏芷香俏脸微红,尴尬地看了眼韩京墨,男娃娃朝她扒拉眼皮吐舌头,嘻嘻哈哈跑远了。
“师父,你也来这么早?”苏芷香羞于看她师父的脸色,她自己都想不通,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流言。
韩京墨故作镇定咳嗽了声,王夫人笑眯眯地打量他们:“韩大夫就是苏掌柜说的坐堂高人吧,您平时只顾着照看男宾,何时来给女宾做艾灸呢?”
“王夫人说笑了,我师父专心调制药膏,他也不给男宾做艾灸。”苏芷香想起她在船上看到韩京墨那一幕,至今都觉得恍惚。
她曾在梦里想过,她师父被好姐妹拐跑了,不料一不留神美梦成真。曲绥英跑路之前找韩京墨道别,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她师父毫不犹豫就跟来了。
曲绥英死活不肯告诉她,苏芷香再好奇也不敢问,韩京墨不仅接受了她的身份,还自愿来当摇钱树,她还有什么好奢求的。
“师父,你先忙吧,我带王夫人去女宾室。”苏芷香可不糊涂,养生馆怎能供下她师父这尊大佛,韩京墨一来为了求亲,二来图个清静,她必须要让曲绥英答应这门亲事,保证师父专心钻研不被琐事烦扰。
韩京墨略一点头,抬脚步入后院,王夫人越看他俩越般配,轻声叮嘱苏芷香:“你男人哪里都好,就是脸皮太薄了,今儿是个好日子,你赶紧捅破这层窗户纸吧。”
苏芷香嘴角一抽:“您误会了,他不是我男人,他真是我师父……”
“你师父不是男人吗?”王夫人没觉得哪里有区别,“我们当地有个说法,初雪跟心爱的人告白,有情人就能终成眷属,哪怕门不当户不对,有仇有怨都能化解……”
苏芷香唯恐误会加深没法解释,委婉地提醒她:“您是不是忘了,养生馆里,还有一位掌柜。”
王夫人恍然大悟:“原来,曲掌柜和韩大夫才是一对。”
苏芷香松了口气,王夫人随即转移话头:“我闲着没事做,就来做个松花面膜,怎么,春花还没起来?那我再等会儿?”
王夫人的夫君是镇上有名的老秀才,少年时乡试折桂,此后屡考不中,虽是功名无望,好在家底颇丰,开学堂做夫子广受赞誉。
苏芷香自然不能怠慢尊贵客户,朝里间高喊一嗓子:“春花,王夫人来了,银霜炭烧上了吗,雪耳羹快备好……”
春花神色慌张从后院跑来,勉强挤出微笑迎接王夫人,走过苏芷香身边小声说道:“阿香姐,你快去看看吧,英子姐和石头哥打起来了。”
苏芷香赶紧把王夫人送进女宾室,提起裙摆直往后院奔去,她起来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才眨眼工夫,他们怎就打起来了?
平日最为安静的院落里,传来问候祖宗的叫骂声,地上的青石板砖泼溅着洗脸水,巾帕挂在屋檐上冻成冰棱子。
苏芷香疾步穿过拱月门,一眼瞧见正在走廊徘徊的韩京墨,她师父准是听到动静了,担心曲绥英受伤,但又顾及女眷不敢贸然闯入。
“师父,跟我走。”苏芷香对苏信石早就没了耐心,她不可能包庇哥哥,让曲绥英受欺负。
她们姐妹和春花秋月住在后院,爹娘担心哥哥冒犯几位姑娘,带他住在柴房旁边的屋舍。
虽说稍显简陋,但与老家相比也不差,苏信石却总是抱怨苏芷香苛待家人,他为了混口饭吃,不仅要给那群爷们推背捏脚,还得充当苦力搬运药材,这日子没法过了。
韩京墨跟在苏芷香身后,看见曲绥英没受伤才放心,苏信石像个狂吠的恶犬,他瞪圆铜铃眼叫得最响亮却没能动手,苏家夫妇牢牢按住他的胳膊,连踢带踹迫使他跪下来。
苏芷香见状心中了然,扔在地上的洗脸盆,挂上屋檐的棉帕子,苏信石脸上那几道抓挠血痕,都是曲绥英的杰作。
曲绥英单手掐腰昂起头,另一手轻拍秋月肩膀,轻声安抚:“别怕,那混账再敢碰你一下,我就把他阉了。”
苏芷香听她这么说,心底的怒火腾然窜起三尺高,攥紧拳头狠瞪苏信石。
苏信石跪在地上的双腿瑟瑟发抖,瞅见小妹来了,耷拉脑袋装可怜:“我每天起得比鸡早,干得比牛多,吃得比狗少,臭英子还冤枉我调戏姑娘……”
曲绥英瞥了眼苏芷香和韩京墨,居高临下指着苏信石:“我冤枉你?是我拿刀逼你对秋月动手动脚?”
苏信石咬死口不承认:“我没碰过秋月,是、是她想跟我好,不信你们问她!”
秋月双手掩面不停抽泣,抬起头看到苏芷香,羞愧难当连连摇头。
苏信石噘嘴笑道:“看吧,她自己都没话说,我大男人有大量,秋月求我的话,纳她为妾也不是不行,反正她就是个丫鬟……”
“咣啷”,苏芷香抄起花圃里的铁铲,恼怒地往他脸上拍去,苏信石慌忙躲闪,铁铲砸到他肩上,砍出一道三寸长的血口子。
鲜红的血液喷溅涌出,苏信石疼得鬼哭狼嚎,苏家夫妇不得不放开他,韩京墨匆忙上前帮他包扎伤口。
雪地上开满片片血花,刺目血红让苏芷香头晕脑胀,她顿觉天旋地转,身子摇摇晃晃险些跌倒,最后被曲绥英和秋月扶住。
“阿香,你别生气,大不了把他撵出去。”
“阿香姐,都怪我不好,我该躲着他的。”
苏芷香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自从那日离开戒律堂,她就见不得血,她怕想起商陆血肉模糊的手掌,害怕闻到那股浓烈的血腥气。
她靠在曲绥英怀里,仰望漫天雪色,脑海中回荡着重重疑问。
初雪跟心爱的人在一起,就能长长久久幸福下去?就算曾经有过谎言,也能被霜雪融化,从此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