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阳华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陈思在他旁边不停的啃手。
“别啃了！”陈阳华扫了他一眼，“再啃下去，明儿推轮椅又要呲牙咧嘴的忍疼。”
“三郎君，您会让仓谷主治病吗？”
“你安静些！我想想！”
陈阳华重新合上眼睛，眉心轻蹙，一道深邃的竖褶立于正中，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沧桑的成熟感。
放在他面前的问题不能说是两难，而是他即便愿意解决了家里的难题，仓梦诛那边也未必愿意要他。
马蹄敲在青石板上发出“得得”的声音，外面是嬉戏打闹的人间烟火。
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陈阳华猛的睁开双眼，神情坚毅，整个人的气势猛的拔高。
他为陈家殚精竭虑十几年，扶着大哥、二哥在官场平步青云，如今他想为自己活……哪怕朝生暮死！
马车停在宰相府门口，门房跑出来六七个仆人，手脚利落的打开马车后门，搭上木板，陈思推着陈阳华下马车。
陈阳华的马车有一人多高，明显违制建造，御史台从没人告到皇帝面前，是因为这辆马车是皇上惜才特意让工部为陈阳华定制的。
“三郎君归家！”
“三郎君归家！”
……
下人们层层叠叠的声音响彻宰相府，陈阳华面无表情的去拜见父母。
“我儿回来了。”
胡珍迎上来，半弯着腰，用帕子轻擦小儿子脸上看不见的汗水。
“父亲、母亲，我有话跟你们说。”
陈阳华表情严肃的看着二老，眼神复杂，他心里也打鼓，父母会不会支持他的决定？
下人们陆续出去，陈思看了一眼三郎君挺直的背，缓缓的合上门板。
“母亲，今天胡瑞被鹰摔死了。”陈阳华先从小事说起，“这事儿我担下来了。”
“胡瑞死了？”胡珍一愣，“死了便死了，胡家那边我去说。”
胡瑞虽然是嫡子，但已经被他瞎眼的娘养歪了。
户部尚书是她一奶同胞的亲弟弟，她相公是文官之首，只要她还是宰相夫人，胡家就永远会以她为先！
“多谢母亲！”
陈阳华把胡瑞为什么会死，他又为什么会把这事儿担下来的经过说了一遍。
陈建峰背着手看着自己最骄傲的儿子，觉得儿子的真正想说的话还没说完。
“父亲、母亲……”陈阳华咬了咬嘴唇，“你们能给儿子一张卖身契吗？”
“你说什么？”
胡珍不可思议的看向小儿子，又无措的转头求助相公。
宰相家的儿子卖身……谁敢买？
“说说你的理由。”
陈建峰抿了口茶，三郎的情况他知道。
有被他逼着说实话的大夫，说三郎时日无多，熬不过今年。
他是个严父，对儿子们不苟言笑，心里还是喜欢他们的。
三郎身上的病，或者是毒，至今也没查到是谁弄的，他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不止三郎不甘心就这样赴死……他同样不甘心！
“父亲，仓谷主对我的病没有十分把握，又觉得给我医治风险过大，死亡概率很高，怕我们家找她麻烦。
金光斋传来的消息，简稀为了俘虏耶律恒，腰腹被横向切开，内脏都露出来了。
仓谷主把必死的简稀救了回来。
其后为了帮简稀要回外四城，她去了匈奴，又为了要回属于简稀的功劳违抗圣旨……她嫌官宦子弟麻烦，拒绝医治儿子。”
陈阳华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父亲、母亲，我不搏一把就只剩下三到六个月的时间，到了那时候……我连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
哪怕这个希望宛如蛛丝，他也想赌一把。
“可是你卖身给她，以后的生命皆被她掌控，你不委屈吗？”
胡珍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卖儿子，还是她最优秀的儿子求她卖。
“母亲，您多虑了！”陈阳华惨笑一声，“我即便拿了卖身契去，她也未必会要我。
她跟我说，到了她手里，我可能会死的更快。
如果我真的被她治好了，那以后的人生买给她又何妨？”
他太渴望健康的活着了！
从小被病魔缠身，他看的医书不比一般大夫少，没有一本医书能解释他的病。
每天闭上眼睛不知道第二天能不能醒来？
他把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过，疯狂的读书，考取功名，帮大哥、二哥……他好累！
这种侵入骨髓的疲惫，没经历过的人是没办法感同身受的，哪怕他们是他的血缘至亲。
“夫人，研墨！”
“相公！！”
“夫人，三郎是个男人。他早过了而立之年，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
我们找不到更好的大夫，也没有时间寻找这样的神医。
不如顺了三郎的心意，不要等到那一天来的时候，让他带着遗憾、带着对我们的怨恨走。那可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锥心。”
陈建峰温言劝慰夫人，但她一时无法接受，转身出了卧房，说要到花园透透气。
“父亲，我为您研墨。”
陈阳华推着轮椅到书桌旁，挽起袖子，露出白、细的手腕，上面青色的血管透皮可见。
“你啊！”
陈建峰拿起湖笔放到砚台中沾满墨汁，抬腕停了一瞬才落笔，笔走龙蛇，片刻将卖身契写好，却没有直接给三郎。
他拿起重新读了一遍，团吧团吧扔进纸篓，重新写了一张给儿子。
“谢谢父亲！”
陈阳华看得出父亲在卖身契上留了“口子”，只要他反悔，他随时都能回家。
“麻烦父亲再给我写一张承诺书！”
他露出一丝怯懦，半撒娇的扯了扯父亲的袖子。
“三郎，你过分了啊！”
陈建峰嘴里训斥儿子，手上却没停，写完还被儿子央求着盖了他的私印。
“父亲，有了这两张纸，我有八成的把握会让仓梦诛收下我！”
“是吗？”
陈建峰心里发酸的看着三郎开心的笑脸……三郎已经很久没笑过了？
他这个父亲太失败了！
“父亲，您别难过！”
陈阳华吹干两张纸，小心翼翼的放在怀里，伸手在衣襟里捋了捋，免得皱巴巴的不好看。
“仓梦诛说，她以前也买过孩子治病，治得好就送回去，治不好……父亲，这事儿先别告诉母亲。我怕她期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以后等着你去跟她说……”
“以后”是多么美好的词汇！
人活着……才会有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