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千心拉着凤无忧,想要把她从那个女人面前拉走。
那个女人在吐血,或者更确切地说,在喷血。
没有人知道那些血有没有病,若是喷到了凤无忧,那要怎么办?
可是千心拉不动,凤无忧站的笔直,纹丝不动。
“大人……你行行好……救救她……”妇人仍在磕着头,丝毫不顾自己的额头上已经有血渗出。
“娘……娘……”女孩子突然被人抱起,一时之间连哭也忘记。
看到她娘不断地磕头,才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大哭起来。
凤无忧抱着她的手紧了紧,指尖绷出尖锐的形状。
她一直就觉得不对劲。
上官幽兰的底气太足了,她那么大胆地又一次发起两面夹击,似乎根本不知道东林军和燕云军之间的实力差距,也一点都不把先前的几次大败放在眼中。
她一直不知道上官幽兰的依仗是什么。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
这个小镇,并不是他们遇到的第一个。
一进关,凤无忧就立刻去查探疫病蔓延的情况,她至少已经在两个村子里看到了这样的症状。
她也知道,一旦开始咳血不止,这病便无救了,接下来,人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死去。
上个村子,她就亲眼看到有人这么死在了自己的面前。
“你放心。”凤无忧站的笔直,并没有弯下身子。
她保持着和那个妇人最大的距离,让自己手中抱着的孩子,也一样保持着这样的距离。
“我会照顾好她。”凤无忧说道。
那个妇人停止磕头,抬头看着她,可是,似乎还有些不放心的神色。
她大概,想要一些保障。
凤无忧说道:“我是凤无忧。我以芳洲之皇,燕云之后的身份承诺你,我会照顾好你的孩子。”
那妇人眼中光芒猛地一亮,面上划过大喜之色。
她想要再说什么,却忽然一口血涌上,呛得她什么也说不出,反而大声地咳嗽起来。
“娘娘小心!”聂铮拉住凤无忧,强硬地将她拽后。
这一次,凤无忧没有抵抗,顺从地后退。
大片的鲜血从那妇人的口中涌出,像是要把身上所有的血都咳出来一般。
“娘……娘……”小女孩子兀自大哭着。
凤无忧伸指一点,小女孩的哭声戛然而止,身子也软倒在凤无忧的怀里。
凤无忧小心地抱着她,问地上的妇人。
“你还有什么要说?”
妇人早已咳的一个字也说不出。
其实她难受早已不是今日一日,她与丈夫在一起这么久,早就已经被染上了。
如今,丈夫死去,她也失了最后一丝希望,所以症状才会来得这样凶猛。
“平安……”她死命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叫平安……”
燕云苦寒,生了孩子不易养活,七岁之前,是不给孩子起名的,只有一个小名叫着。
直到七岁之后,看着确确实实活下来了,才会给孩子起大名。
那女孩子不过两三岁,定然是没有名字的。
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她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名字里。
一定要,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我记住了。”凤无忧点头。
妇人张着嘴,还想要说些什么。
她想说的实太多太多。
让她不要饿着,不要冷着,若是不舒服,要开口说话,不要腼腆。
让她不可任性,不可像从前一样贪嘴,因为她已经没有父母,不会再有人这样纵着她。
让她自珍自爱,留个心眼,莫要被浪荡少年骗了去,遇到老实可靠的男子,才可托付一生。
她还想为她梳妆,为她送嫁,为她做一切母亲做的事情。
可是她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说不出。
她死了。
凤无忧看着到死都望着自己女儿的妇人,沉默片刻,微微转身。
“聂铮……”
“属下在。”
他声音沉闷。
不过两天时间,他们却已要看到太多这样的情景。
如今的燕云东侧,就算说是人间地狱,也不为过。
“把本地户籍调出来,查查这家人姓什么。”凤无忧淡淡地吩咐。
这妇人只说了孩子叫什么,却不曾说姓什么。
她大约是想把姓留给凤无忧,跟了凤无忧的性,凤无忧才会对她好一些。
可凤无忧不这么想。
她不能让这孩子忘了自己的爹娘。
“属下知道。”聂铮说道。
凤无忧不再停留,继续往镇子里面走去。
这个镇子,比他们之前遇到的那两个村子都严重。
在那两个村子里,虽然也有人已经发病,但并没有到这种几乎整镇皆亡的程度。
至少,还有人在照顾,还有人在帮亲友寻医问药。
可是在这个镇子里,却是一片近乎死地的寂静。
街上处处都是倒毙的尸首,一路走过,许多家连门都没有关,从门口望进去,一眼就能看到地上躺倒之人。
偶有声音,也都是痛苦的呻吟,又或者剧烈的呛咳。
凤无忧在前两个村子已经下令隔离。
将所有染病之人集中在一起,派专人照料,而健康之人不准靠近。
但凤无忧知道,效果不会太好。
这些古人对瘟疫一事认知太少,又有亲亲的思想盛行,家中有人病了,是一定要亲身照料的。
若是不如此,则会被人认为是不孝或者不兄不友不悌。
但凤无忧也没有办法做得更多,她身边的人太少,很难以强力推行下去,而她心头还有更可怕的猜测,也不能再那里耽搁。
所以,她只能叫来当地长官威吓一番,强令他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把所有病人收束一起再安排人照顾,然后就又匆匆上路。
此时,到了这个镇子,她的某些猜测,似乎正在渐渐证实。
“娘娘,果然离清平原越近,疫病就越严重。”聂铮说道。
这正是凤无忧先前的猜测。
卓天宁率领大军深入燕云,虽然看似极力追击范宇所部,可是凤无忧却也发现,他其实一直在把范宇这些人往清平原在逼迫。
之后打了败仗,他似乎也丝毫不着急,只是带着人反身回了青羊关,摆出一副要持久战的样子来。
青羊关虽然在边境,可毕竟也是燕云的地方,燕云和东林之间又有一片空白地带,路途并不好走,粮食的运输也很困难。
而且,燕云军随时可能会反扑。
所有这些,卓天宁似乎完全不考虑,也一点都不担心。
他就像是在等着什么。
凤无忧仔仔细细地回想了清平原上这一战,终于发现了一个她先前忽略了的地方。
尸体。
东林军的尸体。
先前东林军溃败,尸首扔得满地,还是凤无忧命人收敛起来,一起烧了。
当时,她便已经有防着疫病的想法。
虽然燕云天气还冷,但春天马上就要到来,尸首腐烂,一旦生出什么病菌,正是最容易散播的时候。
预防万一,她是连着萧家军的尸体都是一并焚烧,而没有按照惯例拉回收敛。
可是,死的人毕竟太多,凤无忧收敛了靠近清平原战场附近的,可是对于卓天宁逃远之后路上散播的尸体,就没有办法了。
后来,她听身边的人报告说,并没有路上发现多少东林军的尸体,凤无忧还以为,是卓天宁是自己处理了东林军的尸体。
可听过晦九的说法之后,她却对这种想法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东林溃兵之中有不少被牛马羊撞伤的,不少是重伤,就是当时可以支撑,在溃败之中,也定然会有不少人死去。
可是,并未听说东林军有大量焚烧或者掩埋尸体的举动。
那么,那些尸体,到哪里去了?
晦九就站在她的身边,面如土色。
又开始了。
曾经在蛮荒见到的场景,又一次看到。
可是,这里死的人,更多,更惨。
“你那里的人生病,是在有人死了之后?”凤无忧问道。
晦九颤抖着点头:“本来大家都没有事的,有个人突然死了,我们举行了祭祀,然后所有人都开始生病,所有人不断地死,还……还传到了其他的部落里……只有很少的人活了下来。活下来的人,都被带到了天岚……”
晦九说着,瞳孔又痛苦地收缩起来。
他们被带到天岚,也并不是就可以活下来,而是,另有别的用途。
他们没有死在那场可怕的灾难里,却死在贵人的手中。
“那个人,是怎么死的?”凤无忧再问了一遍。
这些问题,她先前都问过晦九,可现在,又一次问起。
“打猎的时候死的。”晦九说道:“被一只山猪,顶穿了肚子。”
晦九的回答,和先前一模一样,没有半分不同。
凤无忧盯着他,终究没有再说话。
这就是东林的底气。
蛮荒爆发了强烈的疫病,大多数染疫之人都死了。
夏平宁不知如何发现,这些没死的人,活着没有事,可是死了,却会成为疫病新的传染源。
她把这些人带来了天岚,然后肆无忌惮地攻打西秦和燕云。
她并不是真的以为凭自己实力可以打败这两个国家。
她只是,在以合理的方式,制造死亡。
这些死亡,对已经经历过大疫,获得免疫力的蛮人并不算什么,可……
却会敲响,天岚子民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