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到底有没有辜负祖宗基业,这个问题秦堪实在无法回答。
登基十四年,朱厚照干了什么?
绝大部分时候在抗争,在较劲,在跟大臣们死磕,而且磕得头破血流,金殿上针锋相对的情景活像一群半百老头围着街头一个孤苦无依的乞丐孤儿拳打脚踢,外人看在眼里愤慨万分,然而仔细探究过其中原因后,又会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得不说朱厚照这人有时候真的很欠抽,他的荒诞不经,他的叛逆癫狂,连秦堪有时候都恨得牙痒痒,若不是担心被诛九族,秦堪早就抽他一万次了。
朱厚照宠信奸臣,但也不滥杀忠臣,他恢复了臭名昭著的西厂,也因宠信刘瑾而间接造下不少杀孽,但他有着富国强军的远大志向,近三十岁了仍有一颗相对单纯的赤子之心……
但是,若说朱厚照这十四年来全是败笔,没有一处胜笔也不合适。从最初力挺刘瑾新政,后来力挺秦堪开海禁,一次又一次披挂亲自平定国内的造反,抵御边镇的鞑子掠边,一次次将胜利的捷报飞马传回京师,令朝中大臣想骂又骂不出口,稀里糊涂之下不知不觉将朝廷对内和对外的战争打得风生水起,百余年前洪武永乐两位先帝战无不胜的精气神在正德朝竟隐隐有复苏并超越的迹象……
十四年的正德朝,是功是过,是善是恶,朱厚照说了不算。秦堪说了也不算,甚至连史官笔下的《正德实录》也不算,这个问题,只能留给后人来评断,后人才是最公正的,最客观的,因为他们没有亲身经历过正德朝的风风雨雨,也没有亲眼见过这位传奇皇帝荒诞嬉玩外皮下的孤独和无奈。
秦堪一直在帮他,为这个令人扼腕的汉人王朝,也为了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这十四年来。秦堪背靠着大树,默默地,一步一步地实现着自己的抱负,这些抱负有的已经实现。有的还在努力。
朱厚照还年轻。秦堪也年轻。他们都处在一个男人最黄金的壮年,他们还有大把的时间细心在这张纸上构画出他们想要构画的一切美景,流传后世。自是旷世妙笔。
当然,有这么个不分善恶的皇帝,下面也就有了秦堪这个无谓正邪的臣子。
“陛下是否辜负祖宗基业,臣以为千百年后才找得到答案。”秦堪沉声道。
朱厚照神情怔忪:“千百年后?朕怕是等不到了……”
寂然片刻,朱厚照又笑了:“想想千百年后,无数后人史者读完正德本纪,有人掩卷叹息,有人掷书大骂,若公平一点的话,也许还有人为朕拍手叫好,朕之一生的功过,竟能左右千百年后的悲喜,想想也不错的,骂也好,赞也好,朕终究已成一捧黄土,一副朽骨,天下能奈我何?哈哈。”
秦堪笑道:“功高至唐宗宋祖者,后人亦难免有毁有誉,那已是后人的事,与你我何干?”
朱厚照大笑:“不错,亏朕每日精习佛法,却还不如你豁达,是朕着相了。”
路边茶肆里的茶很粗糙,朱厚照和秦堪都是习惯了锦衣玉食的华贵人物,此刻却毫不在乎地举杯互敬,一口饮尽,嘴里颇觉陌生的涩苦亦仿如一种新的人生体验,二人相视一笑。
“秦堪,朕认识你……有十五年了吧?”
“十六年,陛下,臣是弘治十八年与陛下相识。”
朱厚照笑道:“嗯,十六年了,听起来好长,稀里糊涂就半辈子了,可细细一寻摸,朕感觉与你相识仿若昨日一般清晰,记得当时朕还是东宫太子,那一日徐鹏举带朕微服出宫游玩,说要让朕认识一位很新奇的朋友……”
秦堪笑着接道:“陛下对臣的第一印象恐怕不是很好,特别是跟臣打牌输了很多钱以后,那时陛下怕是恨不得将臣除之而后快吧?”
朱厚照笑道:“不错,朕当时快气疯了,以往在东宫跟谷大用张永他们玩麻将,玩叶子牌,玩骰子,朕每次大杀四方,那些狗才就算手里牌比朕好,哪个敢真的赢朕?唯有跟你相识那日,你竟毫不客气让朕输了上千两银子,说实话,若不是看在徐鹏举的面子上,朕当时真想叫侍卫把你拉出去砍了……”
秦堪喃喃道:“牌品即人品,跟陛下这种人品的人玩牌居然能活到现在,臣的祖坟这些年一定喷了不少青烟……”
“这些年,咱们君臣可谓是历朝历代的异数,不是兄弟朋友却胜似兄弟朋友,咱们一起干过不少坏事,每逢大臣为难朕时,金殿上彼此一个眼神便能默契地互相解围,咱们一起坑人,一起患难……”
秦堪笑道:“咱们君臣这些年也干过不少大事,平乱,杀贼,开海,打压臣权,决战鞑靼……还记得陛下当年登基之时许过的宏志,言必胜过唐宗宋祖,这些年过来,臣觉得陛下离唐宗宋祖纵有稍差,亦不远矣,好在咱们还年轻,陛下如今更是三十岁不到,还有大把的时间威服四海,令万邦蛮夷争相来朝,创一个比弘治更辉煌的中兴盛世。”
朱厚照大笑:“对,你我还年轻,咱们有的是时间证明给大臣和天下人看,朕纵喜嬉玩,但绝不是昏君,朕的一生还是做过许多事的,有的事连朕历代先帝都没做到,但朕做到了,朕无愧列祖列宗!秦堪,你如今也才三十出头,正是壮年之时,明年朕打算再征草原,彻底将北方征服,平定,将蒙古各部落收归我大明,你好好为朕立几个军功,朕有了底气便封你为异姓王,洪武之后的第一个异姓王,咱们君臣无猜无疑相处一辈子。”
“臣。愿为陛下效命此生。”
“若有来生,你来当皇帝,朕为你效命,还你这一世的辛苦。”
秦堪惊异地抬头盯着他:“陛下……”
朱厚照哈哈一笑:“心有所感,随便说说。”
朱厚照走了,在侍卫的簇拥下,浊世佳公子般消失在人海里。
秦堪站在茶肆楼上,注视着他的背影,莫名涌上一股心酸。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做连江点点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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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东城内街一处胡同里。有一座雅致而内敛的豪宅。
这座宅子原属一位犯事的吏部侍郎,十年前却在朝争中被政敌整下台,全家被流放,宅子自然也被收归户部。后来有位很神秘的人物将宅子买了下来。
宅子很大。五进三堂。东南西北四面皆有院子,中间还有一处小而精致的水塘,塘边垂柳。塘上凉亭,夏日清风徐来,令人倍觉舒爽。
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师城内,能拥有如此豪宅的人自是非同一般的富贵权势人物。
宅子换了新主人,自然也换了新仆人,神秘人物买下宅子的第二天,一群穿着崭新衣裳的管家,杂役,护院,丫鬟,厨娘入了府,撤下了门脸牌匾,却没有装上新的牌匾,宅子从此有了人气。
仆人每日将宅子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可从没有人见过这座宅子的新主人,直到有一天,一位衣着鲜丽,姿色倾城的女子踏着盈盈款步,而府里上下管家护院丫鬟们纷纷列队迎接,周围的邻居们才知道原来宅子的主人竟是一位如此美丽绝色的女子。
女人,特别是漂亮女人,到哪里都是是非的源头,这座宅子的女主人也不例外。
女主人的绝色姿容很快传遍了京师东城,吸引了京中不少纨绔和权贵们的目光,不过大家都很有耐心,因为他们只知这座宅子有女主人,却从未见过男主人,能在京师东城内街买下偌大宅院的人,不仅仅是钱财能办到的事,纨绔们欺男霸女惯了,却也不是傻子,没摸清情况以前谁也不敢妄动。
直到有一天,终于出现了一位帮大家蹚雷的活雷锋。
五城兵马司一位姓周的副指挥使与亲信部下喝多了酒,大家吹牛皮时说起东城这座神秘宅院的女主人,这位周副指挥使喝得有点高,面红耳赤当即使劲拍了胸脯,说不管那宅子背后有什么人,今晚誓将破门抢出那位绝色女主人给大家开开眼。
男人喝多了酒难免有些作死的行为,特别是手里有点小权力的男人,喝多了以后便觉自己的权力无限放大,天下无敌的作死状态不知不觉悄然抬头。
于是周副指挥使在一群亲信部下的恭维声里豪迈地踏上了欺男霸女的证道之路。
可惜结果并不太理想,走到东城内街的神秘宅院门前,周副指挥抬起砂钵大的拳头砸门,才只砸了两下便觉自己被包围了。
那是真正的天衣无缝的包围,身后不足一丈处,里里外外围了三层,无数机弩弓箭和钢刀对准了他,箭头和刃口在月色下闪闪亮,酒醒了八分的周指挥使脸色比死人还难看,因为他看到了熟悉的锦衣卫飞鱼袍,以及一双双冷酷残忍如饿狼般的眼睛……
第二天,有人在京师护城河上现了周副指挥使的尸,尸千疮百孔,伤痕无数,显然死前受过严刑拷打,兵马司和顺天府大惊,急忙派人查缉,查到那座神秘的宅院时,却再也查不下去了,因为锦衣卫接手了案子,此案直至十年后亦不明不白没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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