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了。
简单两个字,字字滴着血。
秦堪只觉得现在很累,头很晕,身上余烧未退,嗓子眼里火燎似的刺痛,被三日前的毒气弹熏过的眼睛又红又肿,身上好几处包扎好的伤口隐隐生疼……
一开口,声音嘶哑难听:“胜了?”
丁顺点头笑道:“胜了,朵颜的塔娜领一千骑兵救援,不到半个时辰,叶近泉也领着三千骑兵来了,五千鞑子被全歼,一个都没跑。”
秦堪侧头看了一眼叶近泉,叶近泉仍旧一副酷酷的表情,铠甲披挂的他如今多了几分英武肃杀之气,看着秦堪的目光充满了关心。
秦堪强笑了一下,道:“我们的伤亡呢?”
丁顺笑容顿消,垂头黯然不语。
秦堪眉头拧了起来,加重了语气道:“说!”
丁顺不得不禀道:“八千官兵,死者五千三百余,伤者一千五百余……”
秦堪呆了好半晌,长叹道:“几乎全军覆没啊。”
丁顺低声道:“大人亲手组建的少年兵死者三百余,伤了一百多个,个个都是好样的,杨志勇跟敌人同归于尽,到死都握着一柄砍入鞑子脖子一半的刀,整个人都僵硬了,合四五人之力才将他的手和刀分开,大人,这一仗,太惨烈了。”
丁顺说着眼泪扑簌往下掉。
秦堪失神不语,想起五百少年兵义无返顾冲向鞑子,用自己单薄的身躯与鞑子殊死相搏,一个个倒在敌人的刀下,想起那个惜福的少年杨志勇,那时刻腼腆憨厚的笑容,和临死时倔强的神情,心中不由一阵绞痛。
本是前途光明风华正茂的少年,却永远倒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人世间的繁华,未来不远的路上等着他们的风景从此再与他们无关。
“丁顺……”
“在。”
秦堪痛苦地道:“厚葬他们,厚葬每一位为大明捐躯的将士。”
“是,”
“辽河东畔立一块石碑,石碑上刻下此役殉国的每一个将士的姓名,详细描述此役的经过,为前人纪念,为后人警醒。”
“是。”
“阵亡将士有家眷的,朝廷抚恤加恩,养其家眷终老,其子弟入军皆加官一级。”
“大人,此战过后,属下抓了几个活的鞑子问过了,这次是鞑靼小王子伯颜猛可下的令,出兵一万五千人,其中一万人在辽阳城被四十里与朵颜交战,另外五千人则狙击咱们的钦差仪仗,追其源头,乃火筛脱逃后向伯颜猛可借兵,遂有此战。”
秦堪叹道:“那一晚在朵颜营地时便不该放火筛跑了,要么不做,一旦做了必须除根,否则必生祸端……朵颜卫那里怎样了?”
“朵颜卫战力不弱,后来叶近泉率万人驰援,我方占了优势,交战不到一个时辰,双方死伤两千余人,鞑靼部见势不妙,主动撤军了,加上咱们歼灭的五千鞑子,伯颜猛可一共伤亡七千余人,这回可是伤了他的筋骨了。”
秦堪苦笑道:“胜是胜了,终究是惨胜,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真正与鞑子交战一场,才令秦堪赫然察觉,原来大明与鞑靼两军之间的战力相差如此巨大。
“八千对五千,差点全军覆没,我们到底输在哪里?”秦堪望着帐篷的圆顶,失神地喃喃自语。
一直没说话的叶近泉回答了这个问题。
“鞑靼人胜在骑兵,他们完全继承了成吉思汗征服天下时的战术战法,作战时先以骑射开始,然后便是骑兵阵势冲锋,同时两翼靠前进行左右包抄,一鼓作气而歼之,由于蒙古马品种有缺陷,每个蒙古人作战时起码有两到三匹马,离敌人三箭之地时便换马开始冲锋,这样能充分保证马匹有足够的体力进行冲刺,在平原地势上,骑兵唯一的作用便是冲锋,以此击溃敌人的阵型,敌人不死,冲锋不止。”
秦堪沉思道:“我们与鞑子交战时,记得他们中途是下了马的……”
叶近泉叹道:“大人,这是我们的运气,当时我们已死伤大半,鞑子以为我们士气已崩溃,所以轻敌了,于是下马厮杀,这才给后来塔娜的一千骑兵创造了机会,否则这场仗死的人更多。”
“贫苦的生活,每日放牧劳作,时常与各部落之间为争夺牧场而兴兵,蒙古人千百年来活在忧患之中,千百年来时时处于战斗中,再加上平原地势上几乎无敌于天下的骑兵冲锋阵势,我们大明将士不如蒙古人也是情理之中。”
秦堪沉默了。
叶近泉没说错,大明将士的战力确实不如人,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只是叶近泉有些地方没说到根子上。
大明战力差而蒙古人战力高,除了双方的人种和环境原因,主要还是大明的军制已腐败,军制腐败必然导致将士不肯用命,而蒙古人一直信奉物竞天择,强者生存,此消彼长,焉能不败?
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从根子上着手,除了改革军制,还须重新制定针对蒙古人的战术,以己之长而攻敌之短,先进武器的研制也是重中之重……
脑子里晕晕沉沉,秦堪一时间思绪万千,非常杂乱,零零碎碎的想法走马观灯一般在脑海中闪过。
丁顺,叶近泉等人一直静静地在他身旁注视着他,直到见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众人才悄悄走出了帐篷。
…………
…………
再次醒来已是天黑,秦堪感觉精神好了一些,身体没那么热了。
闭上眼正在默默总结此战的得失,帐篷的布帘被人掀开,一阵若有若无的幽香扑鼻而来。
一只柔软无骨的手轻轻搭在他的额头上,接着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叹:“烧终于退了,这狗官命不小……”
很想睁开眼正式表示一下百里驰援的谢意,听到塔娜这句话,秦堪干脆眼睛都懒得睁了,眼睛闭着一直装睡。
有种人就是因为嘴贱,结果施恩给别人还不落好,最后落得恩人变仇人,塔娜就是这种人,可以肯定,她部落里的仇人绝对比朋友多。
见秦堪退了烧,塔娜整个人也轻快了许多,以为秦堪没醒,便将腰侧镶着珠玉的弯刀抽出一半,龇牙咧嘴的地朝他晃了晃,又将弯刀收回去,秀气的拳头使劲一捏,噼噼啪啪的骨节脆响,很有威胁力。
秦堪脸颊不易察觉地抽搐几下,却被眼尖的塔娜现了。
“喂,狗官,你醒了?”
秦堪只好睁开眼,很不情愿地瞟了塔娜一眼,又赶紧闭上,苦涩叹道:“我是病人……”
“怎样?”
“病人要保持心情愉悦……”
“那又如何?”
“所以,让我不愉悦的东西最好离我远一点,如果可以的话,等我病好之后再出现。”
“什么东西让你不愉悦了?”
秦堪叹道:“当然是你,塔娜姑娘,我对这个帐篷里所有的东西都有好感,只有你让我的心情不大好……”
塔娜呆了一下,接着勃然大怒:“你的意思是说,我让你不愉悦了?”
“虽然抱歉,但我还是要说……是的。”
“为什么?”
“因为你追杀亲夫的手艺太差劲了,那晚你若把他干掉,我何至于受这一遭罪?”
一骑西来,飞马入关。
马上骑士神情悲愤,马鞭不时狠狠地抽打在马臀上,抽得马儿痛嘶不已,骑士却也顾不得疼惜,入山海关后径自策马前行,直奔京师而去。
凭着秦堪的手令,一路上所遇卫所甚至守山海关的总兵都已知会,纷纷点兵慌忙朝辽河紧急驰援,骑士却不肯换人,执意要亲自将秦堪的亲笔书信送进京师。
这或许是能为秦帅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心情悲苦,迎着凛冽的寒风,马上骑士眼睛泛红,眼泪迎风飞溅。
入山海关后打马飞驰三日,终于来到京师巍峨的城墙下。
马和骑士的体力皆已透支,马儿的嘴边泛着一层厚厚的白沫,呼吸粗重,汗出如浆,骑士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离京师北门不到二里,马儿终于完全丧失了体力,出一声虚弱的悲鸣,然后软软倒地。
骑士支撑着虚弱的身子,伸手入怀掏出一份用油纸包扎得密密实实的书信,那是秦帅交给他的亲笔信。
不知怎样的信念支撑着他,骑士摇摇晃晃朝城门步行而去,一路跌跌撞撞,不知摔倒了多少次,眼前的景色全是一片模糊。
直到离城门半里,守城门的五城兵马司士卒现了骑士的不正常,急忙有两人上前查看。
骑士见了他们,仿佛沙漠里的旅人看到了绿洲,精神顿时一松,身子软软倒地,两名实字急忙扶住了他。
抖抖索索将书信高高一举,骑士带着哭腔虚弱地道:“快……快入宫禀报皇上,钦差秦堪于辽河东畔遭遇鞑子骑兵,秦大人领残部誓死抵抗,所部死伤惨重,如今秦大人生死不知……”
说完骑士昏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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