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一年,公历192o年2月19日,农历腊月三十
除夕之夜,关北城内,家家户户都燃起了鞭炮,在噼里啪啦的响声中,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大帅府中,李谨言带着一串豆丁,在院子里看礼花,几个年纪大些的还试着自己动手,小豹子和小胖墩对管家手里的二踢脚跃跃欲试,李谨言吓了一跳,一手抓一个,都给逮到身边来。
“等大些才能放。”
貌似认真的在“考虑”了一会,小豹子开口问道:“言哥,大些是多大?”
“十五,至少十五岁。”他记得自己也是到十五岁的时候才摸到二踢脚,之前也只能点小炮仗过过瘾。
“恩,听言哥的。”
李谨言松了口气,没承想这两个刚按下去,那边楼六的姑娘和楼七的小子突然哇哇哭起来,抱着他们的奶娘怎么哄也哄不好。见李谨言走过来,都挂着眼泪朝他伸手要抱,李三少无奈望天,碰巧七姑爷和六姑爷走出来,李谨言眼珠子一转,壮丁自己送上门,此时不抓更待何时?
李三少笑眯眯的走过来,客客气气的请他们帮把手,随即带着两个最小的不见了踪影。楼家的两个姑爷对视一眼,再看看院子里一群豆丁和团子,顿时头大。
年夜饭还没上桌,楼大总统和楼少帅在书房里谈事,楼家的姑爷们起了牌局,楼夫人和楼家的几个姑娘在偏厅里看电影,放的就是关北电影厂新拍的片子,讲的是市井街巷,寻常人家的故事。没有催人泪下的情节,平常的剧情里,却能让人感到家的温馨。其中几个小演员的表现尤其出色,每当他们出场,总会引来观者会心一笑。
在大帅府里放电影是李谨言的主意,原本想着过年时家里孩子多,放几部动画片也能让他们“安静”上一时片刻,他实在不想再尝一把豆丁叠罗汉的滋味。结果豆丁和团子没跑去看礼花,观影的位置让楼家女眷们给“霸占”了。
片子放完,隔壁打牌的楼家姑爷们在门边探头,想和岳母大人商量一下,是不是放个战争片?《军人》一片,从上映至今,每隔一段时间,各大影院就要放映几场,还场场爆满,当真是让人百看不厌。
没等楼夫人说话,李谨言先开口了,“二姐夫,家里没这个片子,倒是有几段相声和京戏。”
二姑爷咂咂嘴,有总比没有好,转头去叫几个连襟。
李谨言让奶娘把还在抽噎的两个小的交给楼六和楼七,自己去院子里叫那一串豆丁。相声,这些豆丁也喜欢,前年听广播的时候他就现了。
听到有相声,豆丁和团子们没兴趣再看礼花了,六姑爷和七姑爷一直紧绷的神经总算是放松下来,走到李谨言的身边一拱手,故意拉长了调子,“在下服了啊。”
只是这么一会,还没自家那两个小的,他们就手脚僵硬,一个头两个大,对比李谨言的“游刃有余”,不服成吗?
楼大总统和楼少帅从书房出来,没见着人,找来管家一问,才知道人都在偏厅里看电影呢。
当时,正在放关北电影厂新上映的一部动画短片,依旧取材自西游记,讲的是猪八戒高老庄娶亲。故事经过了“艺术加工”,变得更加有趣,其中有一幕,高小姐现了猪八戒的真身,没有被吓到,反而抓-起了门闩把天蓬元帅一顿好打,鼻青脸肿的天蓬元帅可怜兮兮叫一声娘子,笑声差点掀翻屋顶。
楼大总统和楼少帅的到来,并没“影响”到房间里的人看电影,坐在门边的李谨言拉了拉楼少帅的军装袖口:“少帅,一起看,挺有意思的。”
楼少帅在李谨言身边坐下了。
看着腰板笔直的儿子,再看看笑眯眯的儿媳妇,楼大总统摸摸光头,几步走到楼夫人身边坐下。见楼夫人侧头看过来,楼大总统嘴一咧,“夫人,等四月回关北,为夫陪你去剧院好好看上几场。那个关北大世界,只听孩子说,老子还一次都没去过。”
楼夫人点点头,转过头,没再说话,嘴边的笑却一直没有消失过。
吃年夜饭时,各式菜肴摆满了桌子,推杯换盏之后,饺子上桌,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看向了李谨言。
李谨言刚夹起一个饺子,意识到到众人的目光,拿筷子的手不由得僵在半空,这是什么状况?
没等他想明白,饺子就被楼少帅抢了过去,众人的目光又转向楼少帅,只见楼少帅将饺子送进嘴里,咬几下,吞下肚。
铜钱?没有。
气氛顿时轻松起来,李谨言疑惑的看看楼少帅,也没多想,又从碟子里夹起一个饺子,蘸点醋送进嘴,低头,一枚铜钱落在了面前的碟子里。
楼家众人:”……”
看着碟子里的铜钱,李谨言恍然,他好像明白为什么大家都看他了。想了想,又从盘子里夹起一个饺子送到楼少帅碗里,有“福”同享。
李三少夹了十个饺子,和楼少帅对半分,楼少帅的碟子里空空如也,他的碟子里已经堆了五个。
看看碟子里的铜钱,抬头,楼少帅也正侧头看他,李谨言想说,不用看他,他也想不透这到底怎么回事。二选一的概率,也没这么精准的……
当碟子里的铜钱攒到两位数时,李谨言也豁出去了,爱咋地咋地吧,总不耽误他吃饺子。
运气来了的确挡也挡不住,就算他只朝一个盘子下手,碟子里的铜钱数量也是直线上升。楼家人看得稀奇,楼大总统哈哈一笑,想说什么,撞上楼少帅看过来的目光,到底没说出来。
不孝子,敢这么看你爹!
一顿年夜饭,李谨言开创记录,包进饺子的铜钱,他一个人吃出来一多半。
等到年夜饭撤下桌,大人摆上牌局,孩子们又跑去看电影,李谨言让丫头奶娘们看好,自己躲了一会清闲,拧开收音机,听着里面播放的新曲,靠在沙背上捶了捶胳膊。
楼少帅走过来坐到他身边,“累了?”
“还好,少帅不去玩牌?”
“恩。”
大手揽住李谨言的肩膀,李三少顺势躺在了楼少帅的腿上,动了动,给自己挪个舒服点的位置,“大总统四月就要卸任了吧?”
“恩。”
“留在京城还是回关北?”
“回来。”
“娘是不是先回来?”
“恩。”
“那要好好准备一下。”
“恩。”
“少帅,至少换个词。”
“哦。”
“……”
李三少再次确定,和楼少帅“闲话家常”非寻常人能做到。若非对楼少帅的性格十分了解,就凭这个态度,李谨言绝对会怀疑七年之痒挪到第八年来了。
收音机中一连播放了三新曲,接着是几位京剧大家的经典唱段,被谭大家的一曲定军山唱出精神,李谨言突然想起一件事,再过两三年就要生啤酒馆政变,小胡子蹲监狱时,《我的奋斗》也将新鲜出炉,自己收藏的那副元画作很快就能派上用场了吧?
不过该怎么运作?再派人去欧洲还是同尼德联系?
李谨言陷入了深思,楼少帅静静的看着他,黑色的眸子,愈幽深。
华夏家家户户欢喜过大年,日本九州岛的枪声也暂时停了下来。
出征在外,传统的节日也不能忽略。条件所限,炊事班的兵哥们没法做饺子,只得给馒头里夹上肉,也是个意思。
华夏兵哥们咬着馒头夹肉,喝着热汤,已经快被他们赶出熊本的第六师团却在冷风里又冻又饿,尤其是负责断后离得近些的,还能闻到肉汤的香味,对决定为天皇玉碎的帝国武士来说,这种滋味简直像在受刑。
子弹打过来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手榴弹炸响也只是砰的一声,可闻着肉香肚子咕噜咕噜叫,实在是太折磨人了……下来的饭团早就吃完了,冬天的林子里很难找到吃的,矬子们只能红着眼睛挨饿。
日本政府正焦头烂额,向国联申述一途走不通,内阁大臣一边大骂欧洲-鬼--畜,一边愁得长吁短叹。
最能打的熊本师团都被揍得毫无还手之力,久留米师团也在苦撑,继续鹿儿岛和长崎,熊本和宫崎也离陷落不远。如果两个师团再挡不住华夏军队的进攻,让华夏军队踏入福冈和大分,后果将不堪设想。福冈是九州的门户,还是日本重要的产煤区,八幡制铁就在那里。
若是福冈被华夏军队占领,一切就都结束了。
哪怕已经停产,八幡制铁依然是日本的一个重要象征,若是落进他国之手,内阁倒台是必然,6军大臣恐怕也要自裁谢罪。
“必须想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
“和华夏人谈判!万不得已,将九州岛南部交给他们,必须保住福冈和大分,还有佐贺!”
“华夏人不会答应的。”高桥相开口说道:“要谈判就必须有筹码,和做生意没有区别。可是,我们手中没有足够的筹码,勉强坐到谈判桌上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高桥是清这番话彻底打破了部分内阁成员的幻想,被华夏逼到如今境地,哪怕退后十年,都无法想象。
经历过明治时期和日清战争,这种感触尤为强烈。
高桥相站起身,“我去见山县阁老,诸位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内阁大臣们同时一惊,最坏的打算?
几个小时后,熊本师团和久留米师团先后接到命令,不许后撤!就算战至一兵一卒,也要挡住华夏人的脚步!
“混账!”
小池中将把电报纸扔到桌上,抽--出指挥刀,一劈两半。
“师团长阁下,我们被抛弃了。”师团参谋突然开口,“内阁那群家伙一定在想着什么,或许他们想同华夏人谈判,我们就是他们谈判的筹码。”
“哦?”
“我等拼死,必然给华夏军队造成损失,损失越大,华夏接受谈判的可能性就越大。”
小池中将没有说话,沉默,代表着他同意了参谋的话。
久留米师团的木下中将反应很平静,他将电报折好,派人将师团内的几名高级军官叫来,宣布了内阁来的命令,接着又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诸位,内阁放弃了我们。不会有援军的。”木下中将说道,“诸位是要毫无意义的死去,还是活下去?”
在场的几名联队长倏地抬起头,木下将指挥刀放到面前,“这样死去毫无用处,现在的日本已经不是华夏的对手。”
室内一片沉默。
“我,木下宇三郎,打算向华夏军队投降。”
一句话,石破天惊。
“师团长阁下?!”
“我们必须活下去,为了日本!”木下态度强硬,“内阁是一群无用之人,只有军人才能救国!华夏的崛起已经证明这点。华夏有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拍没柴烧,我们要低头,要谦卑,像我们的祖先在唐时做的一样,弯腰!学习他们,然后将他们彻底踩在脚下!所以,今天,本人愿做一名罪人!”
“师团长阁下!”
“我等愿追随阁下!”
木下宇三郎的话决定了久留米师团的命运,联队长回去之后,向下传达了师团长的命令。
期间,为数不少的年轻军官和军人持反对意见,他们坚决不同意投降,“这是懦夫的作为!大日本帝国的军人只能死在战场上!”
这些人没有一个能见到太阳升起。
翌日,华夏军队继续进攻时,一支打着白旗的队伍出现了。
“先别开枪。”一个兵哥按住了战友的枪杆,“先看看再说。”
打着白旗的队伍见兵哥们没开枪,带头的上前几步,大声喊了几句话。
“栓子,听得懂他们说什么?”
“听不懂。”
问话的兵哥眉头一皱,“去,问问谁能听懂日本话。”
很快,连部文书赶了过来,听了两句,开口说道:“他们要投降。”
“就这几个?”
“不是,是整个师团。“
“什么?”兵哥们都不怎么相信,“该不是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吧?”
文书也觉得不可思议,却还是对兵哥们说道:“不管怎么样,这事得报告连长。你们在这看着,我回一趟连部。”
文书走后,兵哥们探头一看,打着白旗那几个还是站在原地,没往这边走,也没撤回去。
十五分钟后,前线指挥部也接到了久留米师团要投降的消息,反复斟酌,前线指挥官决定冒一回险。
经过几个来回,条件谈妥,久留米师团的官兵一个个高举着手,排着队,出现在了华夏兵哥们的面前。
步枪,子弹,手榴弹,都被堆放在一起,根据华夏军队的要求,日本士兵必须解除一切武装,避免双方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师团长木下宇三郎走出队伍,向华夏军队代表交出了指挥刀,同时,再一次言明,希望华夏军队遵守承诺,保证投降人员的生命安全。
北六省第十师师长戴晓忠接过指挥刀,一呲牙,“那是自然。”
随军记者拍下了这一幕,照片来不及传回国内,消息却能很快见报。
二月二十四日,大年初五,久留米师团投降的消息传回国内,木下宇三郎也成为继大岛义昌之后,最高级别的日本投降军官。
消息见报却没引起多大的波澜,虽在头版,却不是头条。
国人的目光,多集中在政府颁布的新一年经济计划,以及四五月间即将召开的国会。
楼大总统卸任,新一任总统选举,南北各省全都闻风而动,还有两三个月,下边的人就都忙活开了。
除了“大热人选”司马君和宋舟,还杀出一匹黑马,云南督帅龙逸亭。
川滇黔桂,再加上一个广东,公推龙逸亭。
此时,华夏国内军阀派系,抑或是政治派系,初见端倪。
北方系,南方系。
东北,西北,东南,西南,再加上不显山不露水的中原,楼盛丰卸任,派系间的争夺也将彻底摆到台面上。
北六省的实力超然,其他联省的实力算得上旗鼓相当,冒天下之大不韪再起兵戈,是蠢人才会做的,官场上的争夺,同样不亚于在战场上的厮杀。
大帅府内,白老的“官场厚黑学”升级为“政治论坛”,听讲的除了李谨言和小豹子,还多了一个小胖墩。
“国之存亡,只因几人之功过?非也。国民二字,何解?”
小豹子和小胖墩听得津津有味,李三少的脑子里却始终缺了那一根弦,白老所讲,他听是能听得懂,继续往深层次想,就未必能做到了。
见白老看过来,李谨言立刻端正坐好,心里却叫了一声苦。
只想老实本分的做个生意人,怎么也这么难呢?
二月二十七日,继久留米师团投降后,熊本师团也被歼灭大部。
二月二十八日,华夏军队挺进福冈。
三月二日,九州岛上最后一股日军举手投降,熊本师团师团长小池安之剖腹自尽,自此,“黑色皮肤红色血”的第六师团,彻底成为了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