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节目结束了,电视里播完广告,开始播放另一档财经形势分析的节目。两个男人在里面你一言,我一语,因为过多的专业术语,显得干涩又难懂。
良久,屋子里都只有这两个男人的声音。沙上并排而坐的两个女人似乎都在认真的观看,又似乎都已经魂飞天外。
直到再次响起广告的声音,白晓薇才动了动。她拿起一瓣刚刚递给杜若的橙子,轻轻咬了一口,问:“杜若,你和乔靳南什么时候认识的?”
杜若下意识想说大半年前,到嘴边又改口了:“六年前吧。”
白晓薇笑了笑,又说:“一见钟情?日久生情?”
杜若不清楚六年前是怎样,但是六年后……
“日久生情吧。”杜若回答。
白晓薇笑容更甚:“可是杜若,我和他认识二十多年了。”
杜若没说话。
感情这东西,不是认识的时间越久就越有胜算的。这个道理白晓薇这样的人不可能不知道,所以她没有提醒她的必要。
“我十六岁爱上他,到了二十六岁他才给我一个机会。”她望着杜若,仍旧笑着,“他喜欢女孩儿长飘飘,所以我的头一直是黑长直。他喜欢女孩儿优秀到极致,所以我什么都力争第一。他喜欢女孩儿漂亮高挑身材好,所以我的妆容、高跟鞋、健身,从来不敢懈怠。”
杜若没看她的笑。
又是那种快要哭出来的笑。
“你看,我现在,还有什么做得不够好吗?”她握住杜若的手,像真心求教的朋友那样。
杜若不知道该说什么。
很好,好得无可挑剔,她自己也知道。
“你不是直,也不爱打扮,不是公司要求很少穿高跟鞋对不对?你不是从小到大所有学科第一名吧?可是他刚刚说什么你听到没?”白晓薇保持着笑容,上下打量杜若,“他说,你是他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为什么你这么多错处他不挑,我只是……”
“我只是掉根头都错了?”
说出这句话白晓薇的眼圈就红了,大概又觉得很可笑,扶着额头笑起来,只是一低头,眼泪就从眼眶掉下来。
杜若回忆了一下,有没有见过白晓薇哭。
没有。
从她第一次见她,她就一直是骄傲自信,追求完美的女强人形象,挂在她脸上的,从来都是自得的笑容。
“男人不都是这样吗?”杜若突然开口。
喜欢的时候,笑是可爱哭是可怜生气是撒娇,不喜欢的时候吃饭是错喝水是错掉根头都是错。
“薇姐,你比我清楚吧,不过是借口。”这么些天,多少的情绪都被磨光了,杜若声色清冷地望着她。
纠错是假,不爱是真,不过是分手的一个借口。
“那他就不要答应我啊?不要给我希望啊?”白晓薇低吼。
她十年小心翼翼地守着、观察着,看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她就把自己变成什么样的女人。她只想变成他最喜欢的模样,在最合适的时候,完美地出现在他面前,让他挑不出不要她的理由。
六年前他从巴黎回来,比从前更加沉稳内敛,也更加沉默冷淡,有大半年的时间身边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她想他大概要定心了,这大概就是她一直在等的时机,她费尽心机找到一个机会向他吐露心迹。
这么些年她一直记得那个夜晚。她非常精心地打扮一番,所有喜好都是他最喜欢的,连洗水都特地问过他们家阿姨,用的他最近喜欢上的品牌。她站在他面前,不敢说太多,显得卑微,又怕他会拒绝,以后朋友都做不成。那时候她还不喊他“乔先生”,十几年的交情,扬着骄傲的微笑,直呼其名:“乔靳南,我们试试怎么样?”
正好一阵风过,吹起她一直为他蓄着的长,拂了一缕在他脸上。
白晓薇一度觉得,那个夜晚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正是在一个酒会的外场,乔靳南喝了点酒,眼神还有些迷离,伸手绕起那一缕丝,嗅了嗅,接着笑起来。
乔靳南很少笑。
但这样的男人一旦笑起来,真的是……魅惑人心。
白晓薇连等待答复的紧张都忘了,就那么怔怔地望着他,看他朝她弯起胳膊。
那是应允的姿势。
那一瞬间的狂喜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她挽上他的胳膊,就像她等了十年的王子终于走到她面前,与她并肩而立,身体都变得轻盈,要飘起来。
只是这十年,换来的不过一个月而已。
确切地说,一个月都不到。
没有短信,没有电话,没有约会,一个月只在一起吃过两顿饭,都是她按耐不住,仔细琢磨过用词后主动约的,到第三次,吃完饭他送她回去的时候,淡淡地说了一句:“散了吧。”
她惊慌失措。短短的几秒时间,大脑飞速运转,从自己的着装言行,到刚刚吃饭时候的姿势笑容,哪里不妥?
“为……为什么?”她想不出原因,开口时都没有平时强装的洒脱。
乔靳南一直神色冷淡地看着前方,听她问,垂下眼睫,修长的手指就在整齐的西服上拈起一根长,皱了皱眉,扔出窗外,接着说:“烦。”
烦。
这个字无异于一记重击,狠狠敲在心头,当初挽上他手臂时有多么地欢喜,这个字给她的这一击就有多么地疼痛,以至于她几乎当场就哭出来。
但她牢牢记得,乔靳南不喜欢哭哭啼啼的女人。某任前女友就是因为“哭”而分手的。她也记得乔靳南喜欢洒脱,不拖泥带水的女人。所以她仍旧骄傲地笑着,说“好”,潇洒地下了车。
只是这些年,无数个午夜梦回,都是这一个字——烦。
杜若看她眼泪掉得越来越凶,垂下眼,轻声道:“刚刚他已经道歉了。”
白晓薇眼神一闪。
道歉?
她的确一直希望从他嘴里听到三个字,却绝对不是“对不起”这三个字。
白晓薇不说话,杜若叹了口气,蜷缩回沙上。
刚刚被白晓薇抓回来的时候她还气愤,还挣扎,还跟她讲道理,但白晓薇走得出这步棋,就早有准备,挣扎就绑着手脚,讲道理她也只是笑而不语,屋子里没有任何利器,门锁着,而且外面有人看着,窗子都密封住了,丢张字条下去的可能性都没有。
时间长了她也明白了,白晓薇这样平时理智自持有分寸的人,一旦失去理智,比普通人可怕得多,各种可能性她都想到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你到底想怎么样?”无力之后,只剩下叹气而已。
杜若也笑了笑:“用我威胁他跟你在一起?”
这根本不像白晓薇会做的事。
但这样把她关着也不像白晓薇会做的事,白晓薇还是做了。
“理由我一早就跟你说了。”白晓薇擦掉眼泪,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夜色已经沉了。
“好奇?”杜若嗤笑出声。
“是。”白晓薇似乎已经恢复冷静,“我就好奇,好奇他这个从来不懂爱的人,到底有多爱你,能为你做到什么程度。”
从前他和杜若的事情,白晓薇都是“耳闻”,冷静的时候她还能劝自己不要执念太深,而且潜意识里她是不愿意相信的。她更愿意相信杜若说的,乔靳南喜欢她不喜欢他,不过因为三番五次的拒绝而激起的好胜心和占有欲罢了。这样的“喜欢”总有一天会淡去。
直到她亲眼看见。
“听见”和亲眼“看见”受冲击的力度是不同的。
而且他们已经要结婚了。
那种像是羡慕又像是嫉妒,像是失望又像是绝望的情绪,夹杂着这十几年的不甘在身体里不受控制地翻滚。
“现在满意了吗?”杜若问。
白晓薇突然笑起来:“他刚刚说无论我提什么条件,他都答应,你听到了吗?
“如果我跟他说,放走你的条件是让他娶我,你说他会同意吗?”
杜若皱眉,闭上眼,把脑袋埋在沙深处,“随便你吧。
“如果你要的是这样的爱情,这样的婚姻。”
一时静默。
杜若已经没有心思去猜白晓薇到底怎么想的,她满脑子都是刚刚乔靳南说的话,他的神情他的声音,他是被逼到什么程度,才会通过电视节目来传话?
还有以漠呢?她消失这么久,以漠该有多伤心?
白晓薇再说话的时候,声音已经是异常平静:“你走吧。”
杜若猛然睁眼,从沙上坐起来,望着她站在窗前的背影。
“你走吧。”白晓薇转身,神情寡淡。
杜若狐疑地扫她一眼,不问她怎么了,也不问为什么,站起身就往外走,拉开房门却被屋子外的人扣住手臂。
“放她走。”白晓薇高声道,“你的包在楼下玄关。”
杜若得了自由,几乎是跑着下楼,找到包就飞快离开。
白晓薇一直站在窗前,望着她连鞋都没换,受惊的兔子般穿着拖鞋就迫不及待地跑出院子。
这场闹剧总算是结束了。
费尽心思把杜若抓来这里,说到底,不过是十年换一月,眼看他就要另娶她人,意难平罢了。
想让他也尝尝什么是爱而不得,什么是痛失所爱的滋味。
杜若问她到底想怎样。
她能怎样呢?
如果说看到他前些日子疯狂地四处寻找线索却一无所获还能有点胜利的快感,那么今天,看到他当着数以万计的观众说出他从来不屑说的三个字,听到他近乎恳求地说:“请你——把她还给我”。
她亲手把她心里那个最冷漠,最高傲,最不驯的男人拉下了神坛。
还想怎样呢?
白晓薇擦了一把脸上的濡湿。
“报复”是把双刃剑,她看他黯然,看他伤神,看他低下高贵的头颅,没有胜利的快感,只是难过得无以复加。
尽管让他黯然神伤的人并不是她。
夜已深,别墅区本就偏远,这个时间,别说计程车了,连私家车都没见到。杜若借着路灯翻自己的包,意外地现里面竟然有一只手机,开机,有电,有卡,有信号。
看来是白晓薇早就准备好的。
乔靳南的手机号她早就烂熟于心,马上拨了过去。
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来。
没有人说话。
杜若沉默了一会儿,开口仍旧有些哽咽:“乔靳南,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