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自己的父母,刘芸就没有再和其他的人联系,连那些大学的同学,不管是陈启航还是林一燕,或者李勇,她都没有再联系。
这种不联系坚持的时间久了,变成了一种坚硬的习惯,支撑着刘芸,哪怕在最艰难的时候,也要一个人无助的坚持下去,你知道自己的背后没有人,你就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气和无奈。
而当沉默成为了习惯之后,打破这种沉默,不仅需要勇气,打破的那一个瞬间,也会让刘芸变得脆弱,她不需要,也不想。
和刘立杆的那一次恋爱,不仅让刘芸觉得颜面无光,而且是连里子都彻底输掉了,刘芸从小就是一个骄傲的人,第一次,这样全身心地去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自己都感觉自己姿态太低,太过委曲求全。
也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这样完完全全的挫败。
和刘立杆在一起的时候,刘芸其实很早就感受到了他的那种若即若离,甚至漫不经心,这让她感觉到总是使不上力,骄傲使刘芸不会说一句软话,更不屑去探寻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女人,一个人要是觉得你还不能充塞满他的世界,有没有其他的女人都是一样的。
你在他的眼里,就不是完整的。
你既然不能是他的一切,就成不了他的唯一,这种爱就不是纯粹的,不是一个中文系女生从小憧憬的那种爱。
刘芸默默地忍受着这种不纯粹,就像她忍受着她的母亲,很多人努力地学习,迎接高考是因为他的父母,刘芸也是,她是为了能离开他们,远远地离开他们,离开了,就不会再有回头的可能,一如她离开刘立杆的时候,就把自己的整个过去,也画上了一个句号。
刘芸高考的时候,只有一个志愿,那就是北大,她知道北大能满足那个初中语文老师妈妈的所有虚荣心,如果不是北大,她妈妈就会失落,会不满,就会一直保持着她的愤怒,刘芸知道,这种愤怒会让她的妈妈,一次又一次去她学校,从数落她一直到数落她在读的大学。
只有北大,才能让她妈妈觉得无可指摘,刘芸才能够给自己赢得自由和清静,赢来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果然,刘芸读大学的几年,她妈妈从来也没有去过北京,去看过刘芸,对她来说,只要别人说,她女儿在读北大,这几个字,就可以让她得到满足了,真要去了北大,她会手足无措,会勾起她自己痛苦的回忆。
刘芸知道,北大曾经是她妈妈少女时代的梦想,但终于功亏一篑,最后去读了西南师范学院,这让她觉得是奇耻大辱,在他们那一个年代,能读大学就已经是凤毛麟角,但她妈妈觉得,只有北大,才是真正的凤毛麟角,西南师范学院,哼,她连校徽都一次没有别过。
北大重重地击碎了她少女时代的梦,也让北大变得高不可攀,一个西南师范学院毕业的母亲,去高不可攀的北大看一个在读北大的女儿,刘芸的妈妈觉得,这是女儿对她的冷嘲和鄙视,北大会加重这种鄙视,她不会给他们鄙视自己的机会。
在外人面前,北大是她的荣光,在自己家里,刘芸的妈妈铭心刻骨,她知道那只是女儿的荣光,是对她的奚落。
刘芸忍受着她母亲对自己的控制,忍受不了的时候,她就选择了一个胜利的方式,彻底地离开,后来,临毕业的时候,因为那次事件,他们所有的学生,几乎都被打回原籍,国家不包分配,刘芸想都没想要回重庆,她选择了去海南。
刘芸忍受着刘立杆的漫不经心,这种漫不经心,就像一把钝刀,在割着刘芸的骄傲。
她觉得自己都快变成一个一文不值的小可怜时,理智告诉她,不能再这样继续了,她应该走了,她决定要走之后,就变得义无反顾,很决绝,决绝到哪怕和刘立杆可能会同在的同一片天空,她也一定要切割。
更别说和他会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自己的过去。
飞机离开海城的时候,刘芸看着下面越来越小的陆地,和越来越壮阔的大海,她心里在说的不是再见,而是永别,挥一挥手,无须再见了。
刘芸从海城到了上海,那位台湾老板到虹桥机场接的她,本来,他们的计划是,在上海住两天,和另外的几个股东见面之后,就去南京。
那天晚上,他们在一起吃饭,坐在刘芸边上的台湾老板,把手放在了刘芸的大腿上,刘芸觉得一阵阵的恶心,她克制着自己,才没有伸手就给他一记耳光,刘芸站起身,借口要去上洗手间,离开了餐厅,也带着自己的行李,离开了他们下榻的静安希尔顿酒店。
刘芸拖着行李,找到了一个招待所,住了下来,她决定不走了,不去南京,也不回海城,更不回重庆,她就在上海不走了。
刘芸在上海举目无亲,她和刚回到杭城的张晨一样,每天也是去买一张《新民晚报》,然后按着上面的招工信息去找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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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她在《新民晚报》上,看到一条全英文的招聘信息,全英文,是在阻拦不懂英文的应聘者接近它,这对喜欢读伍尔夫原版小说的刘芸来说,当然不成问题。
她按照招聘信息上提供的地址,找到了波特曼大酒店的一个房间,房间里住着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美国老太太。
老太太是犹太人,身材娇小,满头银发,虽然六十多岁了,但她举手投足,显现出来的是和她年纪不相称的精干和利索,她有着鹰一样的眼睛,一眼就看出来,刘芸和其他来应聘的女孩子不同,她是有经历的。
两个人交谈起来,刘芸证实了她的判断。
那个时候,中美关系刚刚从几年前,因为那个事件降为的冰点中,慢慢开始恢复过来,美国人虽然对红色中国还是心存疑虑,但毕竟抵挡不住这么大一个新兴市场的诱惑,他们开始回到中国,回到上海。
老太太是华尔街一家金融公司的董事长,他们觊觎东方这一大片未开发的金融版图,他们来到上海的步子迈得很谨慎,是带有试探性的,他们准备在上海设立的,连公司都还不是,而是办事处,他们这次要招聘的,就是办事处的翻译兼中国事务助理。
老太太和刘芸谈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定下来,这个人就刘芸了。
他们的办事处,就设在波特曼大酒店,租了酒店的一个套房,里面是刘芸住的地方,外面客厅,就是办事处的办公室。
平常的时候,办事处只有刘芸一个人,从美国有人来的时候,刘芸就会陪同当翻译,没有人来的时候,刘芸就负责收集他们所需要的各方面的中文资料,把它们翻译成英文传回美国,还要代表他们华尔街的金融公司,负责和上海市政府各部门联系。
有时候还要飞去北京,和中央相关部委联系。
刘芸还有一个重要任务,那就是要不定期地去美国,向他们的投资方做关于中国的报告,说服他们投资中国。
过了一年多,办事处变成公司,刘芸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公司的总经理,刚开始的时候,公司的规模不大,连她在内,只有九个人,但公司的业务很繁杂,没有像后来那么细分,他们既做中国的业务,也做美国的业务,几乎是和金融沾点边的业务他们都做。
他们负责物色和协助中国的企业,去美国上市,也会代表他们的美国投资方,在中国进行投资和并购,携带着大量的资金,其中甚至有纽约警察局的退休基金,参与中国股市和期货市场的交易。
还有一些客户,是人已经出去,但钱没有出去的中国人,他们还在国内的钱,交给中国的公司不放心,就交给了他们这样的美国公司,委托他们进行投资增值。
刘芸的工作很出色,他们的公司发展很快,不过是五六年的时间,就成为了在上海的最大美商之一,担任了美国商会的副会长。
刘芸在这一行,也颇有名气,很多华尔街其他的金融机构和投资银行,想进入中国的时候,也会来找刘芸,渐渐的,他们在上海的公司,变成了和原来在华尔街的公司,独立并行的两家公司,原来母公司的业务,只占上海公司很小的一部分。
上海公司,虽然还和华尔街的公司用着同一个名字,但他大部分的业务,是自己独自承接的,甚至,连在华尔街他们的竞争对手,到了上海,也成为了合作伙伴。
刘芸变成了这家公司的董事兼总经理,她已经从原来老太太手下的员工,变成了股东和合伙人。
刘芸把过去打包封存起来了,但过去并没有消失,特别是刘芸在上海已经站稳脚跟,事业也蒸蒸日上的时候,她和过去,就没有那么锱铢必较,没有那么多的敌意了。
特别是互联网发展起来以后,人和过去,和外界的联结已经不需要打电话,不需要事先张扬,完全可以静悄悄地进行的时候,刘芸的过去,正在一点一点地回来。
刘芸在电脑里一个个输入那些熟悉的名字,她在网上,找到了张晨的踪影,找到了刘立杆的踪影,找到了李勇的踪影。
有时候夜深人静,刘芸一个人坐在电脑前面,搜索着这些名字,看着这一个个人的照片时,刘芸突然就会泪流满面,她会看着李勇的照片骂,死胖子,你还终于瘦了,也老了,还当上杭城的副市长了,来,叫声姐。
对着张晨的照片,她会问,张晨,你现在好吗?
只有屏幕上出现刘立杆照片的时候,她会匆匆地滑过,但就是匆匆地滑过,她也知道,他现在是个房地产商,混得好像不错,自己现在在浦东住的房子,原来还是他的公司开发的。
刘芸叹了口气,她觉得世界真的好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