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中——
崇平帝面现凝思,片刻之后,道:“子钰,编练新军一事,兹事体大,不可轻举妄动。”
贾珩点了点头,道:“圣上所言极是,是需得好好筹谋。”
崇平帝君转而岔开此事,道:“还有一事,说来也与武事有关,方才兵部的李卿建言,要在河北一省,给予地方州县募训、调度兵卒之权,以遏东虏肆虐之势……杨阁老却说此例不可开,由是为乱政之始,假以时日,恐于地方尾大不掉。”
贾珩沉吟了下,问道:“圣上,李大学士的意思,莫非是让州县或地方士绅,筹建乡勇、团练,以济边事之难?此举不费国家钱粮,以之钳制东虏精骑?”
当国家兵制败坏之时,就会求助于地主士绅的武装力量。
如北宋末期的抗金义军,以及晚清的湘淮楚之军。
当然,二者的领导者以及组建者的成分不同,与朝廷的关系也不同。
前者可能视如夜壶,警惕提防。
后者则是干儿子,警惕也有,但并不排斥将其汲取为统治阶层的一部分。
之所以会如此,根源都是一致的。
王朝中枢的军事体制太过腐败无能,无法对人力、物力等资源进行有效整合,已然积重难返,只能求助于体制外的新生力量。
类比写小说,改文……还不如重写。
在封建时代,则是将权力让渡给州县,是谓大权旁落,后世是扔给资本军事承包。
如果用后世的话语,如交通、基建、法治一样,安全和秩序同样是国家机器提供给民众的公共产品,且是最基础的公共产品。
当然,国家机器不是免费提供的,老百姓交了税,古人所言,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但因为体制的低效无能,运转失灵,往往都是收了钱不办事、办不成事儿,甚至还要多次加钱。
毕竟,办事多累啊,劳心劳力,不如懒散享乐。
好逸恶劳,这才是人性。
“如今的陈汉,不仅是吏治腐败,就连兵制也是……九边数十万大军,京营二十大军,结果闹得京畿三辅之地都有贼寇为祸,这兵制不说烂透了,也已经七七八八。”贾珩思忖道。
“李卿也是作如此语,朕觉得有几分道理。”崇平帝见贾珩一点就透,心头微动,面色和煦,问道:“子钰以为呢?”
贾珩沉吟了下,他知道天子此刻询问他,并不是说对他言听计从,而是集思广益,或者以他见识通达,纵有不得,也有参考之意。
贾珩道:“珩以为李兵部之言可取,若由州县招募燕赵之士,护卫桑梓,可稍稍减少东虏入寇之损,但于九边颓势,圣上尚不能抱有太多期冀。”
崇平帝闻言,一时默然。
他又何尝不知,朝廷数十万大军屯于九边,尚被动挨打,岂是甲械不足的普通乡勇能够驱逐的?
贾珩也不好说,天子这种想法不对。
贾珩道:“况也不能由地方士绅筹建团练,彼等于县乡之地,势力盘根错节,藤蔓勾连,地方官吏尚且遏制不住,如今得了募兵之权,恐怕愈发一手遮天,为祸地方,长此以往,俨然自成一国,如土皇帝般!”
这些士绅本来就在县乡亭里,居于经济优势地位,因为官府以及律法限制故,还不敢名义上拥有自己的私人武装。
现在一旦放开,不用想,河北诸县乡亭里彻底糜烂,朝廷威信不明,政令不通。
所谓乱政之忧,由此而始,并非毫无根据。
宗族豪强势力,不管是历朝历代都给予定期打击,明清尚有皇权不下乡之言,哪怕是后世,工业社会的到来,才堪堪摧毁宗族社会。
堪堪……
崇平帝听到“土皇帝”之语,面色一沉,眸中寒芒让人心惊,沉声道:“子钰所言不错,只能由州县官府筹建。”
他几乎可以想见,那时州县之地,朝廷政令不出县衙仪门。
贾珩道:“由州县之官筹集团练、乡勇,这就是行汉制,知州上马管军,下马牧民,只是……”
只是对官员的素质要求过高,而且陈汉也没有大汉的军事动员体制。
所以有些东西真是牵一发动全身。
不过,这与朝廷另外分兵驻守,还是有区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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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县兵卒保护家乡,士气更旺盛,州县一级得三五千兵军事自主之权,哪怕稍稍阻挡东俘虏铁骑半天,也能使深入他国之境的敌虏仓皇失措,不敢从容掳掠。
“稍遏其势足矣,不然东虏动辄攻破州县,掳掠男女财货,而朝廷诸军尚不敢分兵以救,北地百姓沉沦于铁蹄之下,朕为天子,也为君父,心何忍之?”崇平帝面色沉郁,愤然道。
贾珩闻言,面色微顿,心头也是叹了一口气。
崇平帝有振作之心,但御极十四年,算上太上皇退而不休的年月,崇平帝实际没有亲政多久,于军中威望不足。
否则,就可大刀阔斧,而不是现在小心翼翼,一步三回头。
“如果按着红楼梦的记载,最后的胜利者显然是天子,把太上皇熬死之后……但也晚了,白骨如山忘姓氏,青枫林下鬼吟哦。”贾珩思忖着。
崇平帝这时得贾珩之言,尤其是方才的“诛心之言”,心头的天平虽隐隐偏向李瓒,但考虑了杨国昌的忧虑,算是折衷之策。
“治标不治本。”贾珩面色沉静,看着陷入思索的天子,思忖道。
崇平帝从贾珩处得了“确信”,下定了决心,抬头看日刻,赫然发现,已至未时。
崇平帝目光温和地看着少年,说道:“卿今日来来回回奔波劳顿,也辛苦了,如今天色不早,朕稍后还要召见诸位阁臣议事,就不多留你了,至于爵位一事,你之心志,朕嘉允之,先回去歇着,听旨意吧。”
贾珩躬身施了一礼,面上适时现出宠若惊之色,说道:“圣上,草民告退。”
不过心头对崇平帝也是无力吐槽,刚才还是子钰,后来直接又以卿唤之。
可以说,帝王自古以来就是PUA达人,深谙拉扯之道。
“戴权,替朕送送贾珩。”崇平帝唤着戴权。
贾珩连忙道了谢,而后随着戴权向着,
崇平帝这是从条案上的檀木盒中取出一份儿档案,上面都是内缉事厂厂卫搜集而来的情报,扉页上赫然写着“贾珩”二字。
“珩方新婚不久,其妻为工部营膳清吏司郎中秦业之女,与其妻蜗居于宁荣街柳条儿胡同五间房宅……”
崇平帝默然了下,眸光微动。
厚币卑辞以笼络人心,礼贤下士,他又何尝不知?
先前以国公府之家业付之,现在显然是不成了。
这时,戴权进入殿中,躬身道:“圣上,贾子钰已经送出宫了。”
崇平帝默然片刻,忽地看了戴权一眼,淡淡说道:“戴权,你说朕赏这贾珩点儿什么此才好?”
戴权腰不由愈发躬了几分,陪笑说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陛下青眼于贾珩,已是他天大的造化,哪里还需赏赐。”
“话虽如此。”崇平帝摆了摆手,威严、冷硬的脸色现出一抹思索,道:“朕原想赐他一份儿家业,如今爵位不赐,宁国府……公中财货也已封存。”
没有爵位转承,那些公中财货只能暂且封存,他也不好取之,否则有碍圣明清誉。
而他这两年虽处置了一些犯官,但彼等田宅也陆陆续续赏赐了出去,一时间,还真没有宅邸。
“奴才记得,宁国府似乎是敕造的。”戴权壮着胆子,忽地说道。
说完此言,戴权连忙垂下了眸子,躬身不语。
心底浮现那日贾族祠堂中,那位贾府太太口中“虽已袭爵,但财货不可混为一谈”之言,心底响起一声冷笑。
显然阉人蔫儿坏,在肚子里冒坏水儿。
当然,有没有贾族为元春之故,只贿赂六宫都太监夏守忠,而没有疏通戴公公的原因,那就只有戴权知道了。
崇平帝怔了下,面色动了下,说道:“国公府,的确是当年太祖恩典,拨户部之银敕造落成,而今宁国爵位不存,宁府中人再居其间,确是于理不合了。”
念及此处,就沉声道:“戴权,你带上内卫去宁府传朕口谕,宁国国府及相应财货,封存府库,查分公私。”
当然现在还不能将宁国公府邸赐给贾珩,还要等贾珩《辞爵表》之文,明旨传发中外,以邸报行之诸省,天下传诵后,他再嘉其贤德。
彼时,他再以敕造宁国府赐之,唯有如此,方上下膺服,再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