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暖阁,清晨。盖着软被,睡着的崇祯,脸色紧绷,双眉紧锁,头上是大滴大滴的冷汗。他双手抓紧被子,额头青筋暴跳,仰着脖子,喉咙发出咳咳的声音,如同上吊一般。他的梦里,确实是在上吊。在煤山,那颗歪脖子树下,他努力挣扎着,却越来越窒息。“啊……”猛然间,崇祯坐了起来,头上冷汗挂满脸,双眼大睁,血丝充斥,全都是恐惧。“皇爷……”曹化淳与王承恩推门进来,就看到满头大汗,表情惊恐未消的崇祯。崇祯喉咙干涩,嘴角动了动,看着两人,快速定下心神,伸手摸了摸脖子,又是一阵后背发冷。“皇爷。”王承恩拿着毛巾递给崇祯,轻声道。崇祯接过来,吐了口气,道:“嗯。”又看向他,这个外貌忠厚,寡言少语的大太监。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回忆那个梦。太真实了,那种窒息感,现在都在他脑中萦绕不去。坐在床上,感觉着浑身冰凉,崇祯看着王承恩, 目光柔和了不少, 勉强微笑着道:“梦里也有你。”王承恩一怔, 知道的噩梦,就没有再问。崇祯擦着汗,慢慢也清醒过来, 依靠在床头,神色沉吟。‘对于建虏, 或许我是有些掉以轻心, 小视, 自信过头了。’崇祯将建虏现在的状况, 辽东, 天津卫, 登莱,以及蓟州, 宣大等情况,在心底仔仔细细盘算起来。‘建虏的情况应该不算好,不, 很不好!要不然,不会千里迢迢绕过辽东, 那是冒着巨大的风险!更何况,还深入我大明腹地……辽东的情况, 总体是可控的,只要辽东不失, 那问题重点,就在蓟镇……蓟镇……卢象升他们,练兵情况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曹化淳与王承恩见崇祯沉思不语,对视一眼,不敢打扰,静静的立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崇祯深深吐了口气,看向曹化淳与王承恩,道:“记一下,朕得空了,要出京一趟,去看看杨嗣昌三人的练兵情况。”“奴婢领旨。”二人齐齐应道。崇祯又自顾想了一会儿,这才掀开被子下床,道:“请户部,兵部的尚书进宫。”“是。”曹化淳应着道。崇祯从衣橱里随便拿了两件衣服,就要去洗澡,忽然间他脚步顿住,转过头来,道:“魏忠贤没有进宫吗?他对客氏的死没有什么反应?”曹化淳连忙躬身,道:“魏太监没有进宫。”崇祯‘哦’了一声,便抬脚走进偏房洗澡。不多久,洗去身上的冷汗,崇祯神清气爽的走了出来。擦着披肩长发,就看到王承恩手拿着一道奏本走进来,崇祯道:“谁的?”王承恩走过来,递给已经坐在软塌上的崇祯,道:“皇爷,是鲁王的。”崇祯继续擦着头发, 不在意的道:“说的是什么?”王承恩依旧举着不动, 道:“请旨回封地的奏本。”崇祯不由得笑了,
道:“皇兄昨天下葬, 他今天就急着走。这道奏本留中,派个人告诉他,就说朕年纪尚幼,须赖宗室扶持,请他们都留在京城。”“是。”王承恩神色如常的应着。不远处的曹化淳则微微低头,心里明了,这群藩王,短时间内怕是走不了了。崇祯擦好头发,将这道奏本接过来,放到一旁,刚盘腿在小桌前坐好,就有宫女端着小盘子进来,将几碟小菜放到小桌上,崇祯拿起筷子,看了看几碟小菜,又随手从桌下抽出一本书,这是徐光启的《农书》。“不看点东西,就吃不下饭……真是坏习惯……”崇祯摇了摇头,一手翻书,一手吃饭。他还没吃完,李邦华与毕自严就到了。崇祯转过身,将田尔耕的那道奏本递过去,道:“二位卿家免礼,坐,先看看这道奏本,朕很快吃完。”毕自严与李邦华连忙应着道:“是。”两人接过奏本,就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翻开这道奏本。两人相继看过,对视一眼,神情都是目露疑惑,神色迟疑。崇祯吃的很快,三两下解决了粥,就擦了擦嘴,转过身,道:“二位卿家,怎么看?”毕自严沉着眉,思索着道:“陛下,各大盐场各有远近,区区二十天,臣觉得……田指挥使这道奏本,有些急躁了。”崇祯也是这么想,点头道:“继续说。”毕自严看着崇祯,道:“陛下,各大盐场,不论大小,其中的世袭官吏不说,盐户少则数千,多则数万,二十天时间,不太可能摸透,更不太可能轻松处置。另外,一旦查封盐场,彻底整顿,必然引起朝野以及地方的剧烈反应。若是盐商趁机抬高盐价,顷刻间民不聊生,天下动荡,逆涌而上,朝廷以及陛下的压力将是前所未有。户部这边屯盐并不足,并没有覆盖多少地方。臣还担心,田指挥使性格暴戾,若是强行处置,盐场不从,或将引发大乱子,难以收拾。”“这也是朕所担心的,”崇祯看着毕自严,神色严肃了三分,道:“盐政事关天下百姓,一举一动都不能大意。田尔耕这道奏本,充满了急切邀功的心思,是以,朕令他继续准备,不得妄动。不过,朝廷的赋税已经溃败太久,国库日渐贫瘠,盐政作为最重要的一棵支柱,朕决意要整顿清楚!”毕自严闻言,微微躬身,道:“臣明白。”崇祯说完这句,顿了下,道:“二位卿家且说说,该怎么处置,才算稳妥。”毕自严是户部尚书,对于这件事,他早有考虑,认真斟酌再三,道:“陛下,想要解决盐课弊政,从源头上,整顿盐场是没有错的。关键在于,盐场错综复杂,需要小心谨慎处理。盐场既不能乱,又要理清楚。臣考虑,其一,对一些盐户进行强行迁出,震慑其余人。其二,提升盐户的俸禄。其三,对盐场进行重新划分,分片分区管理,将原本的盐户
打乱……”崇祯听着,暗自点头,他只想到了第一、第二,就是杀鸡儆猴,大棒加甜枣,并没有想到第三个。毕自严一连串说了十几条,还在说,道:“朝廷、户部必须要有足够的配合,令田指挥使有大义在手,令一些人投鼠忌器,不敢乱来。”到了这里,他又瞥了眼李邦华,道:“另外,臣以为,单靠锦衣卫,不足以弹压各大盐场,还需兵部的协助。”李邦华坚毅的脸角动了动,而后看向崇祯。崇祯从他的表情看出了他的意思,肃色道:“弹压盐场动用军队,确实有些大材小用,也容易引起非议。不过,盐政必须要整顿清楚,不能有万一。军队可以动,死几个,几十个朕也扛得住压力。李尚书,你要拿出担当来!”动用军队弹压盐场,这势必会引起朝野震动,引起无数非议。可以想见,一旦动了,弹劾李邦华的奏本,没有八十也有一百。“臣领旨!”李邦华站起来,抬着手,沉声道:“臣即刻着手,对盐场周围的卫所进行整顿,挑选干吏前往,必要的时候,可以配合锦衣卫行动!”崇祯满意的点头,压了压手,微笑道:“卿家坐。除了这些,户部要对盐场内部进行甄别,对于配合朝廷改革的,要选用,重用,不能一棍子打翻一船人!屯盐的事要加快,各地大盐商也要加紧挑选。未来我大明的盐政,就是盐场出,由各大盐商承包,层层下派。划定区域,统一售价。废除官盐,打击私盐,既要确保朝廷的盐税,也要惠及百姓,之间的平衡一定要拿捏……”毕自严认真的听着,记着,神色严肃认真。大明的盐政败坏不是一年两年了,采取如此激烈的手段,虽然是皇帝的坚决态度,也是他们认可的办法。既已痛入骨髓,就要刮骨疗毒!毕自严双目中有凝色,可以清晰的想见,一旦锦衣卫那边动了,朝野的弹劾奏本必然会如雪花一样飘入宫里。同时,朝廷内部的压力,也会排山倒海般向他涌来。现在朝局晦涩,一个不慎,就可能翻船,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崇祯看着两人的表情,道:“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慢慢准备,最多二十天,朕就要动手,争取在年底前,整顿完毕,明年下半年,就收取盐税。”毕自严神色微惊,脱口而出道:“陛下,是否过于急切了?”崇祯看着他,道:“你户部的银子,还能支撑多久?”毕自严拧着眉,心里纠结一阵,道:“已不足一百万,预计能支撑到年底。陛下,虽然国库紧张,但如果盐政的事过于急切,臣担心会适得其反,一旦有纰漏,事后不容易弥补,并且有可能需要耗费更大精力、时间、钱粮去修缮,臣请谨慎再三,稳妥处置。”崇祯面色不改,道:“卿家说的,朕都知道。但朝局你也清楚,不允许我们慢慢拖下去。所以,一定要快,打
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在他们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之前,将事情做实!为了避免纰漏,需要我们认真的统筹,尽可能的做的仔细,完善,不留大破绽就足够了……”崇祯虽然这样说,其实是因为,后面的事情越来越多,不可能因为一个盐政就拖延他一年之久!不说其他,明年建虏入塞,就不容他分散精力去处理其他事情,朝廷六部更没有!毕自严见崇祯这么坚持,与李邦华对视一眼。李邦华会意,开口道:“陛下,盐政……”崇祯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一脸坚决道:“这件事,一定要尽快解决,朕不想被盐政拖延太多精力与时间。朕知道,现在事多繁杂,二位卿家也不能尽全。这样,将事关盐政的所有部门的权责,全部划归户部,统一调度,户部施行大部制,扩充人手。侍郎,朕给毕卿家特权,自行举荐四位,郎中八位!咱们君臣,同心协力,尽快完成这件事!”毕自严与李邦华见崇祯这般坦率,心头涌起一股难言之情,同时起身,异口同声的道:“臣领旨!”崇祯压了压手,道:“坐下,咱们具体说说细节。”“是。”毕、李二人应着,脸上也变得沉着,坚定。二人坐下后,毕自严组织了一下措辞,便开始说着他对各大盐场,转运,销售,管控的诸多的想法。崇祯认真的听着,心里同样在思索。没过多久,曹化淳突然出现在门口,悄步进来。毕自严话头一顿,东暖阁的三人都看向他。曹化淳连忙上前,在崇祯身前低声道:“皇爷,霍维华上了认罪书。”崇祯眉头一挑,李邦华,毕自严也面露异色。崇祯接过来,看向霍维华写的认罪书。崇祯一行一行看去,不由得慢慢变了脸色。李邦华与毕自严对视一眼,两人心里也有不好的预感。霍维华是兵部侍郎,是崔呈秀的人,自然也是魏忠贤的人。现在在魏忠贤的西厂大牢,他的认罪书,会写些什么东西?崇祯看完,神情思忖,将奏本递给李邦华,道:“二位卿家也看看。”李邦华接过来,只是扫了一眼,猛的一合奏本,刚要说话,又强忍怒气,递给身旁的毕自严。毕自严接过来,认认真真看去,很快他就明白李邦华为什么生气了,抬头看向崇祯,道:“陛下,霍维华将构陷李尚书,以及之前构陷曹总宪,王尚书等人的事情全都揽了下来,这是要一个人抗下所有……他没有这么……义气吧?”崇祯哼笑了一声,道:“我大明朝廷重臣,讲义气?”李邦华满脸怒意,忍不住的道:“陛下,霍维华这应该是被胁迫了,要将所有事情扛下来,是为崔呈秀,魏忠贤遮掩,他们想借此蒙混过关!”崇祯看着他,心里已经了然了。客氏的死,多半是阉党所为,这霍维华的认罪,也是其中一部分。魏忠贤与阉党,在清理过去,进行自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