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城,市区。
八月二十一日,夜,二十三时四十八分。
何疏打了个呵欠,踩下刹车。
车停在路边,后座车门被打开,一个年轻女人弯腰钻进来。
“您好,手机尾号是4491对吧?”
他按照惯例跟客人核对号码。
车里放着舒缓音乐,这让困意变得更浓。
时间将近午夜,何疏原本准备结束一天行程,打道回府,结果忘了打车软件,这个单子正好跳出来,客人看样子也没有取消的意图,只好暗自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趟了。
当他定睛一看目的地,睡意顿时飞走大半。
云台区东林中路何家岭桃花流水山庄。
太远了。
云台区虽然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就划归本市所有,但一直以来都是郊区中的郊区,经济平平没啥起色,除了区政府周边还有点人气,其余大部分是荒郊野岭,公交车往返市区只有一条路线,最晚七点半就停了。
也就是近年来旅游业兴起,云台区多了不少农家乐钓鱼场,成为许多市民周末驱车前往度假的胜地。
但现在大半夜的,对方还孤身一人,这一路过去起码个把小时,等何疏再回市区估计都快两点了。
他有些后悔自己刚没及时关掉接单软件,一面试图让乘客打消出行计划。
“美女,都这么晚了,云台那边又远,你一个人到那儿也不安全,要是不着急,不如明早再走吧?”
何疏一边说,一边自然而然侧头去看对方。
乘客秀发披肩,遮住半边脸颊,昏暗灯光下隐约能看出清秀轮廓。
“我儿子还等着我,今晚见不到我,他就不肯睡了。今天他爷爷奶奶和他爸带他去度假,我这边要加班,现在才能过去跟他们会合。”女乘客幽幽道,“师傅我一会儿下车给你加小费,你就当加个班吧。”
于情于理,人家都说到这份上了,何疏没法再推。
“那成,请系好安全带,咱们就出发了。”
车从市区出发,这个点行人车辆渐少,一路平稳畅通,连红灯都很少。
舒缓音乐一直在车厢里流淌,何疏眼角余光往后瞥了一眼,发现对方没有像其他乘客一样上车就低头玩手机,也没有因为缺乏安全感而不时往外张望,她就那样静静坐着,不声不响。
路灯被车子不停抛在后面,也接连在她脸上明暗流连,从头发笼罩而下,始终有一大片阴影,令人看不明晰。
何疏忽然觉得
音乐舒缓过头也不是什么好事,他随手切了个频道,深夜情感电台的话题跳入耳朵,主持人正跟来电听众激烈辩论。
气氛总算不那么压抑了,何疏心道,深夜长途开车容易疲倦,他尝试打开话匣子聊点什么,不知怎的话到嘴却吐不出来,像脑子被棉花团堵住。
何疏微微蹙眉,觉得自己像是太累。
他一只手下意识摸上旁边烟盒,很快缩回去。
下一刻,后座女乘客似抱怨又似自语。
“真累啊……”
声音不大,但清清楚楚传入耳朵。
何疏没话找话:“加班是挺累的,您是干哪一行的?”
女乘客又不说话了。
比这更稀奇古怪的客人,何疏也载过。
不爱说话很可能只是警惕心强。
“您有什么喜欢听的音乐吗?我给您放?”
对方还是不吱声,脑袋微侧望向窗外,碎发覆盖,像在小憩,无声让何疏闭嘴。
何疏只好闭嘴。
正巧电台里主持人讲起自己遇到过一位听众的故事,说有个姑娘同时遇到两个男人,一个很爱她,对她哪里都很好,就是没什么钱,另一个经济条件不错,但对她明显没有那么热情,只是因为两人条件相当,结婚后不用互相将就,才选择了她。
“当时姑娘还年轻,觉得人没钱可以奋斗,但没有感觉怎么也凑合不到一块去,就选了第一个,两人最终结婚,日子一开始过得也还不错,两人白天上班,晚上一起看电影玩游戏,小日子有滋有味,很快两边家里催他们生孩子,两人也开始积极备孕。第二年孩子出生,他们发现孩子先天有点毛病,也不是听不见,就是反应比别的孩子慢,随着时间过去,这毛病就越来越明显,免疫力也低下,三天两头容易生病,两口子为了孩子跑遍许多医院,都没能找到什么办法,积蓄倒是全花光了。”
主持人的声音很有磁性,娓娓道来,让人自然而然听他讲下去,连刚才很激动的听众也安静下来了。
“这时候两人就开始出现分歧,男的觉得再这样下去,家里就得卖房子了,日子都过不了,不如就这样吧,以后有钱再治病,但女的不同意,她认为就算借钱也得先把孩子的病治好,夫妻吵过闹过,一地鸡毛,男人不堪重负,终于萌生离婚的念头,他提出离婚后自己依然会出赡养费,也会共同承担孩子以后的学费,但是额外支出的医药费,他实在是没法再负担了。女人也知道男人家境如何,知道他已经是尽力了,她满腹委屈却不知道怪谁,想起结婚前的选
择,开始悔上心头。如果你是她,你回到当初的,你同样不知道即将面对什么,你会作何选择?”
何疏肚子有点饿,想着回来点个麻辣烫还是小火锅吃,又觉得这天儿还挺热的,吃小火锅不合适,要么点份凉面配根大骨头也美滋滋,根本就没花心思去仔细听主持人说了什么,左耳进右耳出的,冷不防后座传来一声叹息——
“人要是选错,是不是一辈子就没了?”
电台信号不好,主持人说完就传来沙沙噪音,听不清听众回答了什么,后座的人突然出声,倒真把何疏吓一跳,飞在九霄云外的魂儿被强扯回来。
“也不会吧,人生本来就会面临很多选择,选错了就走另外一条路好了。”
他随口安慰,漫不经心。
“谁在这世上有容易的?我大半夜的不也得在这里开车挣钱养家糊口,你这马上就要一家团聚了,开开心心玩几天,这些深夜电台很多故事都是编的,听听就得了,用不着较真。”
说罢何疏伸手将电台关掉。
后座女乘客再度陷入沉默,也不知有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
他觉得空调温度有些低,伸手想去调高,不经意碰到手机屏幕,后者瞬间亮起,显示出时间。
八月二十二日,零点二十八分。
农历七月……十五?
何疏一个激灵,暗道难怪这几天他老觉得浑身不对劲,原来是漏了这茬。
再看后座,对方虽然还是不吱声,但怎么都瞧不出异样。
难道是自己太敏感了?
胡思乱想间,目光从镜子瞥向后座。
那片阴影流连不去,牢牢黏在她头顶,由上而下,浑然一体,乍看像是身后有张影子贴着。
她似乎意识到何疏的注视,抬眼望来,目光幽幽,若有蓝光。
何疏一时分不清到底是窗外路灯反光,还是对方眼睛本身发出来的光。
两人隔着镜子对视片刻,何疏眼睛不笑似笑,自带桃花,不修边幅并未让人觉得颓废,反倒莫名吸睛,甚至还曾有女乘客大着胆子主动搭讪加过微信。
但此时后座的女人似乎未有半分心动,静默注视的目光反倒要将何疏吸进去,陷入无底流沙的黑洞之中,无穷无尽,万劫不复。
心跳异常激烈,一下好像要扑出喉咙,何疏的手无意识在手机屏幕上乱摸,竟摁下音乐软件播放器。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精神一下清醒过来,何疏嘴角抽了抽。
女乘客:……
那股凝滞的冷意瞬间烟消云散,一切好似他的错觉。
何疏将错就错,任凭《国际歌》斗志昂扬的旋律回荡在车厢,他开始觉得自己不像个开网约车的,而是开着火箭即将去征服宇宙。
导航显示快到目的地时,女乘客手机响起,她跟自家老公的交谈声传过来,电话那头依稀是在催问她怎么还没到,略带沙哑而疲惫的嗓音则回答自己还在车上,很快就到了,让丈夫先哄孩子睡觉。
何疏提起的心也跟着慢慢放下,眉头松开。
果然是自己太敏感了。
毕竟农历七月,运势低的人周身多少带点阴气,动不动就疑神疑鬼不是个好事。
脑子里天马行空,车子终于抵达目的地。
桃花流水山庄硕大路牌映入眼帘,依稀能看见林木后边的度假山庄,夜色中建筑物若隐若现,何疏透过车窗往外张望,几盏路灯昏昏欲睡,附近最亮的光源竟然是自己的车前灯。
其中一盏灯下,等候的男人似乎认出车牌,上前几步朝他们招手,又过来帮妻子开门。
“下回别加班这么晚了,儿子一天都闹着要见你!”
他絮絮叨叨抱怨,一面接过妻子手中的提包,像无数个普通家庭那样,温饱度日,为寻常烦恼操心。
“我也没办法啊,领导临时让加班的,好在明天是周末!”
面对丈夫,女乘客的话也多起来,不像在车厢里那么沉默古怪。
“师傅辛苦了,我刚还答应给你小费的,加个微信吧,回头给你转账。”
终于把最后一单完成,何疏如释重负,没急着掉头回去,而是打开手机,果不其然损友林小胖发来消息,约他去城东小吃街吃烧烤。
何疏思考措辞准备打字回复,不经意抬头,目光却忽然凝住。
乘客夫妻两人渐行渐远,眼看已经快到拐角,即将离开视线范围,他们头顶两盏路灯更亮一些,明晃晃照在地面,清晰映出两人拉长的影子。
嗯?
何疏愣愣看着地上只有一个影子。
那女人——
没影子?
他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蓦地闭上眼,又睁开。
就在此时,旁边树丛蹿出一团黑影,飞快掠向夫妻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牢牢黏在女人脚下,飞快拉长,变成对方浑然天成的影子,破绽完好补上。
仿佛察觉何疏注视,女乘客扭头微
侧,
眼角余光瞥来,嘴角翘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何疏甚至没法肯定对方是不是真的露出笑容,又或者,只是他自己的错觉。
他只感到一股寒意从背脊由下而上,鸡皮疙瘩随即遍布全身!
何疏打开手机,去找刚刚加上好友的微信,却发现怎么都找不着了。
再抬头,夫妻俩的身影也已经消失在视线中。
他直觉自己就这么追上去,应该会遇到远远超乎自己想象的事情,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生活也会就此打破。
但,那男人明显是个普通人。
在多管闲事跟转身就走之间犹豫几秒,何疏冷着脸低咒一声,开门下车反手关门奔向前方度假山庄!
幽黄路灯约等于无,矗立在林木中的度假山庄石碑恍惚有种墓碑的错觉。
何疏匆匆一瞥,余光瞧见横刻在石碑上“桃花流水”四字中的桃字微微泛红,若有血光。
他来不及细想,循着眼前小路追上去,却见原本应该已经走出老远的两人停在不远处,女人将男人压在树上,好似情侣之间拥吻。
两人是夫妻,亲热很正常,但女人刚才打车的时候还着急过来看儿子,现在儿子没见着,反倒有心情跟老公卿卿我我了?
“住手!”
何疏低喝一声,想也不想扯下脖子上的挂件朝女人砸过去!
那挂件砸在女人身上红光一闪,对方惊叫一声,眨眼不见。
刚才还跟她抱在一起的男人贴着树干一动不动,仰头望天,形容诡异。
何疏心说这莫不是被鬼惊魂了,上前向他肩膀拍去。
“喂醒醒!”
下一秒,手碰到的肉|体变得坚硬粗糙。
灯影幢幢,错落明灭,哪里有什么男人,分明是一截枯木?!
跳坑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何疏甚至来不及抽手后撤,阴风从背后袭来,披风也似覆上他的后背。
何疏发现自己不能动了,全身知觉却变得异常敏锐。
阴风贴身紧靠,在他耳边轻轻游荡,像极了一个女人在低低叹息。
“你在找我吗?”
是那个女乘客的声音!
何疏寒毛直竖!
这或许是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又或许是对方见他出手破坏临时起意,但他的确大意了,那挂件被丢在不远处,要不是如此,对方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手指还能微微动弹,但没什么用,想结印也结不了
,阴冷触感从耳廓黏糊糊滑到嘴角,如细品美味,不疾不徐。
敢情遇上的还是个色鬼?
正当何疏考虑要不要咬破舌尖喷她一脸血时,就听见一声鸟叫。
咕呱。
咕呱。
怎么有这么难听的鸟叫声,跟老鸨扯着嗓子喊客倌快来呀差不多。
这怕不是一只青蛙精转世投胎的鸟吧?
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海里掠过,一双血红眼珠猛地凑近!
何疏分明从那血色中看见千万尸骸争前恐后张牙舞爪朝自己扑来,急欲噬血吞肉,剥皮拆骨,浑身神经剧烈狂跳,四肢却完全不受控制,眼看就要被完全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