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疏抬头看他, 目光游散,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广寒想拿走他手里已经彻底僵硬冰冷的躯壳,却被对方反应更快往回一缩。
“你先说。”
何疏出乎寻常的执拗, 十指握着小肥鸟, 从刚才到现在,连手指弯曲的弧度都没有变。
广寒有点无奈,但没有任何不悦。
他早就知道,何疏是一个嘴硬心软, 特别重情义的人。
这种情义, 不单单体现在平时交往的人身上。
何疏早就把凤凤看成一个人,还是朝夕相处的亲朋。
广寒摸上他的头发,软乎乎的,就像对方的心。
“我跟你说过,它是重明鸟,你记得吧。”
这只是一个开场白。
何疏自然是记得的,他在静待下文。
“有掋支之国, 献重明之鸟, 一名双睛, 言又眼在目。状如鸡,鸣似凤。这是《拾遗记》的记载, 它虽然其声似凤, 但不是凤凰,也不能浴火重生。若干年前, 此鸟肉身陨落, 魂魄寄于山石之中, 我偶然路过发现, 把它放出来, 当时正好一只白狐生了一窝小狐狸,被野兽咬了,奄奄一息,它的魂魄就寄居到白狐身体里去。”
广寒知道对方一定会对自己的话有反应,说完就停顿了一下。
果不其然,何疏神色微动,抬头看他。
“白狐?”
“白狐,不是现在的斑斓鹦鹉。”广寒给了确定的答案。
何疏:“后来呢?”
广寒:“白狐本来就受了伤,身体差,很快又不能用了,它才寻了现在的躯壳。”
何疏眼里终于重新燃起希望。
“这么说,回头我们给小破鸟找个合适的躯壳,它就能重新活过来?”
广寒摇头:“不一定。”
蒋思因在旁边简直听不下去。
他寻思广寒这是什么品种的直男,你直接回答是,先把人安抚住,不就完事了吗,还说什么不一定,模棱两可,这不是存心折腾人么!
但他也没法冲上去把广寒的嘴巴捂住,只能任凭广寒说下去。
“凤凤刚才魂魄受损,幸好有阎王令供它躲避栖息,避免第一时间魂飞魄散,但要找到合适躯壳,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这世间已无重明鸟,它也找不到第二只重明鸟的躯壳,只能寻找与自己灵魂契合的身体,这要等它灵魂休养好了之后,自己慢慢找。”广寒道。
何疏听出弦外之音了。
“它这次伤得很重,就算有阎王令在,也不一定能保证醒过来?”
广寒沉默。
但沉默就是答案。
蒋思因:……
“话不是这么说的!”他勉强支棱起来,担负起圆场安慰人的重任。“何哥,我原先就一普通人,对生生死死魂魄鬼怪这些真没什么感觉,但自从来到阴间,虽说是被逼的吧,也算大有长进。别的不说,换成以前,我就肯定不相信什么前世今生,但现在不一样了,凤凤这么大本事,既然也没有魂飞魄散,那就说明肯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回头等出去了,我帮忙一起想办法,我爷爷那边也认识一些高人,我……”
饶是蒋思因舌灿莲花,也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爷爷认识的人再多,能跟何疏广寒比?这两位现在连阴曹地府都能跟待在家里一样,没有魑魅魍魉敢上前骚扰,该消灭的也都给消灭光了,要是连这两位都束手无策,那他爷爷那些人脉管个屁用!
但何疏却好像听进去了,他终于肯松手,让广寒拿走凤凤的尸体。
广寒走到奈河边,弯腰低头,拨开一抔土,将凤凤放进去。
埋得不深,但这本来就是凤凤曾经用过的躯壳之一,广寒不像何疏,对这具躯壳寄予深厚感情,他很清楚,这躯壳保存得再好,凤凤也不可能再用上了。
尘归尘,土归土,让它埋葬在奈河边,是最好的归宿。
何疏忽然咦了一声,低头看向手里的阎王令。
令牌刚刚如心跳颤动一下,似有温度,虽然稍纵即逝,但他能清晰感觉到凤凤的灵魂正在里面休养,只因察觉他的心情,特意振作起来安慰他一下,让何疏能感应自己的存在。
他还没来得及跟广寒分享这份喜悦,远处就传来轰鸣声!
山呼海啸般的轰鸣,伴随着天地崩裂的震动,地面剧烈摇晃,像大地震突如其来,根本没有给人任何反应的时间。
但这种剧颤持续时间很短,十来秒之后,就又陡然安静下来。
一切仿佛幻觉,来去如风,快得让所有人神色恍惚,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众人面面相觑,小田突发奇想。
“是不是阳间地震,波及到阴间来了?”
蒋思因的脑洞更大:“难道是因为阴间在阳间下面,所以地震反应更大吗?”
何疏忍不住想吐槽:“照你这么说,有阳间在上面顶着,天塌下来也压不到阴间了?”
蒋思因欣喜:“何哥你可总算恢复你的活力和幽默感了!”
何疏:……
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又一阵剧颤产生,众人七歪八倒,差点站立不住。
何疏突然脸色一变!
这边解决了北号之后,他沉溺于凤凤的死,顾不上去追逃逸的周判官,一时还忘记那边有个更难缠的堃,正在与后五殿殿主作殊死搏斗。
幸好现在没耽误多久的时间,希望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
广寒比他更快想到这里。
“你们在这里原地不动,我过去看看。”
何疏怎么肯被留下?
“我也去,神镜拿到了,怎么都能帮上点忙的!”
广寒看了他一眼,没反对。
蒋思因和小田自然被留下,广寒何疏朝刚才来时的方向赶过去,一路上只能感觉森森扑来的寒意越来越重,血腥味也逐渐浓郁,铁锈一般的气味里又带着丝丝香甜,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像麦芽糖黏住鼻腔,让人无法呼吸,闻之欲呕。
何疏确实差点没吐出来,只能屏住呼吸强忍着,广寒似乎察知他的感觉,回身把青玺递过来。
“拿着,会好点。”
何疏拿着青玺在手,果然感觉那种难闻的气味马上削弱很多,似乎还多了点薄荷的清新,他顿时大感惊奇。
“青玺居然是空气清新剂?!”
广寒:……
什么空气清新剂,不过是因为青玺能隔绝鬼气,而刚才那种难闻的气息,是无数恶念在消散前不甘的挣扎,他在阴间早就闻惯了,倒不觉得有什么,这些气味也侵蚀不了他,但对何疏来说,这些味道却让他寸步难行。
随着他们越来越靠近原先堃入侵的地方,空气进一步凝固,何疏即便拿着青玺,也能感觉周围像结了层冰霜,随着他每往前一点,都像破冰船在冰川里开拔。
终于,他们看见了几位殿主。
金光屏障已经不见了,那个庞大如小山,里面有无数张人脸,令人不寒而栗的怪物堃也彻底消失不见,但何疏定睛细看,发现原本那五位殿主,现在好像只剩下一个还勉强能站着,就是刚才跟他沟通对话过的第九殿庆忌殿主,但他也是以剑拄地,三个躺在地上,还有一个不见了,刚才围在四周戒备的阴差判官们,倒是还在,可都或坐或躺,早没了刚才神采奕奕的模样。
庆忌殿主站在那里,衣袂飘扬,神色茫然,颇有些天地飘零的孤独感。
“九殿主!”何疏忍不住喊道。
对方缓缓转身,似才发现他们的存在。
他不转身还好,这一转过来,直接把何疏吓一跳。
刚刚还是面容饱满的中年人,此刻已经满面皱纹苍老,看上去像垂垂老矣的耄耋老人,唯有那背脊还挺得笔直,是以何疏刚才压根没察觉异样。
广寒却没有什么意外之色,他对这番局面,似乎已经有所预料。
面对堃的本体,即便十殿阎罗加起来,也未必能应付,但是刚才他们相继动用青玺和神镜的同时,两件宝物的威力同样辐射整个阴曹地府,无形之中帮了他们一把,助他们收服堃。
饶是如此,五位殿主也付出了相当代价。
躺在地上这三位,应该是即将要陨落了。
果不其然,他念头刚起,躺在地上的三具身躯,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瘪下去,随后变灰变黑,化为粉尘,随风而去。
“堃已经收服了?”广寒问。
九殿主缓缓点头:“他们三位拼死一击,加上刚才神镜之威辐射至此,堃的大半力量被销毁,剩下本体的一小部分,无法彻底消灭,已经由第八殿拖回炼狱去了,几百年内,应该不会再有余力出来为祸。”
何疏想问那几百年后呢,你们几位都这样了,阴间还有人能挑起大梁吗?但他看看九殿主憔悴的神色,终究没忍心问出口。
九殿主似乎看出他的疑问,反倒主动开口解惑。
“一代新人换旧人,十殿阎罗本来就不是永久不变的职位。这次能够将堃的事情彻底解决,也省得周判官三番两次想打它的主意……我猜,周恒是不是跑掉了?”
何疏知道他指的是周判官。
“是,我们疏忽了,没能抓住他,反倒是北号死了。”
九殿主:“我早料到了,此人算计人心,分毫不差,他曾经也有机会当上第一殿的殿主,但后来他过不了神镜那一关。他一直以为是我们后五殿联手打压他,为此不惜与西方地狱合作,反倒是北号,说到底不过为人作嫁衣裳罢了。”
何疏担心道:“那他逃走之后,不会在阳间整出什么事情吧?”
九殿主:“他也受了重伤,肯定会找个地方先躲起来,阴间现在百废待兴,等新的殿主一一就位之后,我们会发出通缉令,在阴阳两界追缉此人。其他几殿现在人手空缺,倒有些麻烦,幸好第五殿殿主人选已定,可以了却许多麻烦,何疏,还未告诉你,我姓陆名贽,往后,我们可能就要多打交道了。”
何疏越听越不对劲,怎么说着说着,就绕到他身上来了?
还有,这位九殿主为什么要自报家门跟他互通姓名,为什么他感觉怪怪的?!
他心生不祥,赶紧出声:“九殿主,我就是一普通人,现在连阴间出口都找不着,还赶着回去吃饭呢,还有我们家小朋友现在没了躯壳,魂魄严重受损,我也得赶紧——”
“他想让你当活阎王。”
何疏还没掰扯完,旁边广寒直接打碎他转移话题的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