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九月初, 周五太太才进了戚敏家所在的镇子,但在这之前,周福管家已经抵达, 他自己住在客栈里, 为太太租下可供住宿的院落,又出钱请人整理了一番。
这样一位人物忽的来到康平镇上, 能不引起话题?
那两天许多人在议论,越来越多时间蹲在茶馆的戚鸿自然也在第一时间得知,发现这个忙前忙后的是府城周府的管家,戚鸿立刻意识到他家又有主子要来。
戚鸿将这个猜想说给妹妹, 嘀咕道:“之前两次也没这样紧张过, 这回过来的还能比周没病更金贵吗?”
周没病?
……
……
“是周无恙,他姓周,名鹤延,字无恙。”
戚鸿嘿嘿笑道:“没错啊, 他姓周, 名长寿, 字没病。”
“……给爹听见你这促狭话,要收拾你的。”
“爹又不在, 所以说还是妹妹有远见,竟然能想到置办个院子把咱爹那学堂从家里挪出去,这多舒坦。”戚鸿顺着妹妹的话接了几句, 完事儿发现不对啊,怎么就越扯越远了?“妹你看过吗?大概谁会过来?”
“说不好,但等不了两天了, 着什么急呢?”
果不其然,就在两天之后一个比之前那两趟更显排场的车队进到镇里, 周福管家提前安排了人在镇口等候,接到直接往新租来的院子去,一行六驾马车排成队停在门前,几乎占满了整条巷子,巷口挤着伸长脖子看稀奇的人,他们发现最先从马车上下来的是四个差不多扮相的年轻姑娘,有人低声说,那应该是几个丫鬟,这衣裳的样式加上头发的梳法,是大户人家丫鬟的感觉。
没说话的也觉察出来了,倒不是他们眼神多好见世面多大,主要是没见过哪家小姐出门打扮得一模一样,那个衣裳虽然也好看,但还是方便做事的款,不像大户人家的小姐会挑的。
果不其然,这四个下来之后,就从前面一辆马车上迎出来两个女人,看起来像母女,或者姑侄。
其中一个年长些,瞧着明显三十往上,优雅富贵。挽着她手的是个十分年轻的姑娘,杏眼小翘鼻樱桃唇,穿茄花色裙装,芬芳可爱。
这是外面来的大小姐啊,和镇上姑娘截然不同的那种大小姐啊。
从下马车到进门不过片刻,两人没在凑热闹这些人们的视野中暴露太久,但她们的姿仪步态已牢牢印在那些人心上了,即便是去过许多次县城的都说,进出县里绸缎庄银饰铺子的太太小姐都没有这样的优雅贵气,这一行必定是从更大的地
方来的。
“还用你说?不都知道租下这个地方的是府城豪族的管事?”
“就是之前那家人啊,来过很多次找戚敏的,这回估计也是吧。不过之前都是少爷来的,这次瞧着像太太领着小姐,不知道看什么来。”
“这么年轻的小姐还能是看什么来?姻缘呗。”
“姻缘啊……”
这么富贵体面的倒真不知道谁能娶着她。
闲凑热闹的在巷口蹲了会儿,然后三三两两的散去了,一部分往自家的方向走还有些没议论够朝着茶馆而去。那院子里面,随五太太过来的四房小姐已左右打量过了:“那个我哥吹得神乎其神的奇女子,说往前能看一百年往后能看一百年的戚姑娘真就住在这镇上?”
五太太笑看向她。
这姑娘——也就是之前被周彧骗出门给戚敏挑过谢礼的——四房的芳晴十分困惑,她不懂:“有那本领为什么不出去呢?这里也太……那什么一点。”
“偏远荒凉?”
“是啊,我刚才从马车的窗缝看出去,外面什么也没有,这里怎么待得住呢?”
“习惯了吧,或者不在意这些。你看你哥他们接连的送来多少东西,姑娘有特别给脸?不还是老样子?”
周芳晴颔首说没错:“所以我才想过来认识一下,对这个姐姐我好奇很久了。”
她们没直接过去,过来之后在租住的院子里休息了一番,而后命周福去预约登记,周福去到那个茶馆和戚鸿碰个正着,也不留字了,索性将情况说给戚鸿。
戚鸿这才知道此番来的竟然是天赐良缘的亲娘,一起来的还有之前和他相处很好那个十少爷周彧的妹子。
周彧的妹子还没关系,另外那个怎么说都是长辈,让长辈排队等时间总归不大合适。之前妹妹交代过,有特殊情况任他灵活处理,戚鸿便告知周福管家:“我妹这两日都还比较得空,你们随时过来。”
次日,周五太太来了。
她这次过来除了想具体了解儿子后面一冬可能遭遇些什么不好,也有深入了解他将来姻缘的念头,还想顺便看看相公……涉及的方面实在很多,基本还都是五房私事不便对外大肆宣讲那种。这趟周芳晴被留在院子里,没一起来。
想的是先把儿子的问题解决了,再给芳晴约个时候,让俩姑娘独处一下,芳晴应该也想知道她将来的一些事,那些一对一时更容易说。
就这样,五太太带着儿子让她捎来的翡翠菊花摆件来到戚府。
这一年,戚家陆续翻新
过,尤其是在蒙学班从家里迁走后,虽然书房得以保留,地方压缩了,重新规整之后待客的厅变得宽敞不少,厅中使用的椅子包括小八仙桌也有更换,就连茶具都是新的。
让镇上人说,每次来他们家都会直接感觉到改变,这些改变着实令人羡慕。
不过像这样的宅院在长阳县金家小姐看来都不如何,五太太平时住在周家大宅,说是大宅,里面宽阔得像个镇,住着老太爷老太太及下面五房人,主仆全部加一起二百来号,还不显得拥挤……可想而知这是怎样的大家族。
这种家族中的太太,即便不是将来要继承核心家业那房的,也富贵无边。
想来好像不过是地方上的土霸王,但这种土霸王的日子,很多京中的大官都不敢想,属天高皇帝远上面管不着的。
也不是说这家就真是恶霸,陈述这些只不过想说这种巨商巨贾过的日子可能只是输给真正天潢贵胄,别人和他们都不能比。即便有这样的来头,五太太来到戚家以后也没特别表露出什么,和戚敏一起接待她的文氏紧张得要命,光是看她的穿着打扮就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戚敏还是那样。
五太太是和管家、护卫并一名丫鬟来的,人员已经相当精简,给到文氏的压力还是不小。
多数人都有个本能,接触到别人的时候,尤其这个别人是同性别的,他会在心里拿自己去和对方做比较。要是从头到脚没任何地方可以胜过,在和对方的往来里面,这人就会变成弱势一方。
文氏毕竟只是个普通人,哪怕是戚敏的母亲,在面对这样富贵光鲜的太太时,还是会有些许自卑。
听说来的是药罐子他娘,按说年纪上应该不相上下的,文氏一看感觉对方好像比她年轻十岁。这位太太脸上瞧不出有什么皱纹,头发乌黑一片,露出来的双手细腻极了,完全不像镇上女人那么粗粝。
人看起来太年轻了,让她在心里犯嘀咕,这真的是周鹤延亲娘?
五太太虽然同文氏打了招呼,她的注意力主要在戚敏身上。
看戚敏直面打量没任何不适,整个人表现得相当从容,示意五太太随便坐,又为了让母亲文氏喘口气双手合十拜托她:“娘能否为我们沏壶茶呢?就用那个菊花,太太可以吧?”
五太太欣然同意,让随她过来的丫鬟一起去帮忙。
护卫在外面呢,管家也在院子里,现在把丫鬟也支开了,她更加直接的看向戚敏:“我听儿子包括侄子他们说了很多,过来之前就大概知道姑娘的模样,本人的感觉还是有不同。”
“噢?比太太想的要好还是糟糕?”
这本来是个送命题。
要说好,不就代表之前看不起她?
要说糟糕的话,意思就是实际情况打破了幻想。
五太太纵横贵妇圈多年,虽然任谁想到她第一感觉都是直,并且经常出人意料,可只要细想一下,人这么直也没真把哪个得罪死,通常相处都还愉快,就足够说明五太太情商不低,她对人的心思拿捏是比较准的。基本上只要不作死去冒犯她心尖尖上的儿子,要相处并不困难。
故哪怕戚敏抛出个送命题,五太太还是从容接下来了。
她含笑说称不上是更好还是更糟,就是气质感觉和通常见到的人不一样,比较特别。
“就当太太在夸奖我了。”
“原本就是啊。”
两人默契笑开,笑得差不多了戚敏才看向由随行的送进来放在一旁没打开这个挺有分量的木箱子,问:“您这是带着什么来?”
五太太挑眉:“你猜猜?”
“别了吧,想到之后还要为您的事动脑筋,可不打算把心思花在这上面。我啊,同令郎不一样,无恙少爷头脑特好,能同时琢磨好多事情不难受,我是能不想事就不想事的。这盒子又没面相可供我看,您脸上也不会写着随身带些什么东西,猜这个怪麻烦的。”
好的……
感觉戚姑娘的人设又丰满了一点。
除了脾气很直不怕得罪任何人什么都敢说之外,耐心似乎不是很好,还会主动躲麻烦?
五太太一面给心里的小人贴标签,一面告诉她:“这是那孩子让人雕琢的翡翠菊花摆件,我就是为了给捎带这个才拖到现在,本来该提前过来。”
戚敏捂脸:“就说不用给我这些东西,不需要节礼,平时过来算命时好好把钱结了就是。”
五太太居然还笑了,问:“不习惯吗?”
戚敏告诉她镇上人也会在过大节的时候互相送点东西,但仅限于端午给几个粽子,中秋拿点月饼:“就因为周无恙,大家才意识到中秋节是需要认真对待的,他起了个好头,让我收了上百斤的月饼,还有其他一些放不住的,太绝望了。”
“所以带来这个宽你的心,这个必须得收下,别让我再带回去,他要跟我闹的。”
五太太轻轻耸了下肩:“你看我的面相就知道,我啊,也就只能管管为家里做事的人,除此之外无论老爷或者儿子都降不住。姑娘体恤一下大老远过来的我,别让我之后回府还得琢磨该怎么同他说明。”
戚敏想起来她印象里这个天赐良缘。
确实是个看起来没什么威胁,实际不容易搞定的人,对很多事都不甚在乎,但在乎起来就特执着。
“那这次回去太太一定要说说他,以后过其他节再想到我一定要捎点东西过来的话,简单点,别再送这么贵重的。”
五太太摆手说:“这还好吧,对工艺要求是高,为难匠人,用料还比较寻常。”
用料还比较寻常……
还比较寻常……
寻常……
戚敏:……
托这对母子的福,快不识得寻常二字了。再和太太闲聊下去只会更充分的认识到人和人之间的差距,虽然看命盘已经能感觉出,总不似这么直观。戚敏觉得她该对自己好一点,便略过翡翠菊花说:“太太想从我这里知道的事好像不少,我们先说正事?”
“那当然好。”
戚敏寻思了下,在这个节骨眼过来,她又说如果不是要等翡翠菊花还能早几日,不就是送节礼的回去她就急匆匆要来?
若一早就有急事,完全可以和送节礼的一起,没必要分作两趟,这么看事情挺明显的:“太太想同我确定周无恙的身体状况是吗?”
“姑娘让他们传话回来,说了那些,我放不下,想问你具体看出来什么?能不能展开仔细讲一讲?”
“我看出来镇上一些体弱之人这一冬都不太好过,药房快要生意兴隆,你们府上的管家之后一段时间压力会比较大,至于太太你……你的面相显示周无恙接下来几个月是要难过一点。需要特别仔细是肯定的,结果会走向何方不确定,其实你们在应对这种状况上经验应该颇为老道,过去直面过许多回了,我这边能提醒的只有尽量隔绝外面,之后半年能不出去就不出去,也别放很多人去他院里。”
戚敏暗示这个冬天可能发生流感,药罐子这个身体比纸糊的没好多少,根本没有抵抗力。
摆在面前就几件事:
——注意保暖。
——能补就补一下。
——与外界隔绝。
戚敏不是大夫,通过全面观察群体走势推测接下来会出现什么局面,给周边天生不足难以应对这些局面的人一些预警,她最多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五太太预感到自己要紧张很长时间了,不过那是之后,现在比起提前紧张儿子最重要是表达对善意提醒这姑娘的感激。
“阿延他真没说错。”
这话来得突兀,戚敏听着一头雾水。
五
太太看她露出猫猫疑惑的表情,忍着想笑的冲动解释说:“十四从这边回去之后因为不满意姑娘给他批命的内容说了些不中听的,那时阿延就说戚姑娘是很好的人,不希望给前去看相的错误想象才选择直言不讳。老十也说过姑娘有本事但就是嘴啊,常让人招架不住,阿延还是说姑娘人好,说你在做你认为应该做的,没任何毛病。”
戚敏差点老脸一红。
被别人吐槽多了,她练成了无论被怎样指指点点都能面不改色甚至言辞犀利的反呛回去这种本事,面对嘴贱不做人的她就没吃亏过。
但是这种要怎么搞?
这和目的性明确的恭维以及假得离谱的彩虹屁不一样,听起来特别奇怪,就是有种从头到脚都不对劲的感觉。但毕竟是没太多经验的钢铁直女,她稍微不对劲了一下就被另外一件事吸引了注意!
周勤这个狗东西回去果然嘴臭了。
哼!
还有周彧,走之前都恨不得当场结拜共享爹娘,回去竟然也说她不讲人话。
过分!
果然老天爷还是疼她,安排这个缘分在这些方面的表现都非常好,真是个纸糊的好男人。
戚敏稍稍感动了那么一下子,又和五太太讲了一下她自己的命。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现在大家都知道戚敏是真的厉害,生了考察这个步奏事情就变得非常简单。
过去的事既然已经发生了,没必要看,至于将来……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因为五太太的人生是一眼能看到头的,这种豪族的太太生活基本上数十年如一日,就那个样。之后比较大的转折只有一个,在上面二老相继故去之后,周家会面临分家,长房继承生意,二三四五房比较多会分到财宝这些,总之过些年要面临拿钱去自立门户这个情况。
但没什么,这在五太太的人生里充其量只能称作转折,都不能叫坎坷,她这个格局里面,相公周五爷是比较有本事的,儿子就不说了,她这一生都是上行状态,最多困扰她的就是全家人的身体健康。
“太太本人没有特别需要说的,从前操心的只有儿子,将来也差不多。您看起来是直接爽利的性情,似乎从来不会吃亏,但其实也是热心肠,尤其对自己人非常好,这些人里面可能存在心思不纯粹的,碰上突发情况得多个心眼,不确定的时候我建议您参考儿子的看法,十一少爷堪称你们家的人性大师,他不会吃亏,他特别会看。”
五太太做好了准备认真听,结果戚敏只说了这一点:“这就完了?其他方面呢?”
“都还
不错,最近十年没有大的动荡,再往后有些情况。例如您相公,通过您我粗略估算他的大运只会持续到六十前后,之后最好就养花遛鸟品茗对弈怎么舒坦怎么过,不要再掌家中大权,也不要外出奔波。人呢鸿运当头时做什么都顺,一旦运气不在了做生意很坎坷的,会不顺利。
好消息是,您相公走下坡的时候儿子这边肯定完全立起来了,正常来说家里不会出大事。周无恙的情况我之前就说过,他自己除了身体之外其他方面都很好,哪怕身体也只需要当心,不需要过分忧心。他的人生我用两个词就可以概括,一个是逢凶化吉,另一个是遇难成祥。既然是这两个词,就说明人总会逢凶会遇难,结果都会好的没问题。”
戚敏拿这次来举例,说后面这个冬天,看身体他是有点凶险的,要吃苦头,但是同时又财源滚滚,生意好像能做得特好,会挣不少钱。
因为看的是五太太,信息拐了一道,给得不太直接,细节的部分就拿不准。
比如她就没看出五太太出门之后周鹤延深思一番,使药膳坊的掌柜又去收了一批上等药材,品质很好,量非常足。
这是从戚敏给那一点点信息里面分析出来的。简单说就是既然之前给看的时候没发现有大问题,把脉的结果也还可以,麻烦很大可能不是由他本身而起。
一件坏事会发生不是因为自己就是因为别人,别人也不会冲到周家来打他一顿,剩下的可能性就那么几个。或许这个冬天本身就不好过,落到身体羸弱的他身上自然更苦,可能还有其他人也生病了还把病气过给他,再严重一点贴身伺候的假如头疼脑热咳嗽不止,事情可不就棘手了吗?
周鹤延觉得这是最大可能,既然如此,没道理不做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