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慕抱着一个大饼过来。
雷东川瞧见问道:“小碗儿,这什么?”
白子慕道:“给爷爷买的饼~”
雷东川身上钱多,听见他说,也给家里人都买了点东西。供销社的东西种类少,转了一圈,雷东川给雷长寿买了一个烟袋,给贺老头买了一个草编的凉帽,其余人一人一条手帕。
他起先都拿碎花的小手帕,后来又怕自己挑不好看,让白子慕过来挑选。
白子慕过来,果然把他选的那些都放回去,一个没拿。小孩只挑选了两种手帕,一种是女士用的,纯白色斜角带一朵手绣小花的,布料质地柔软;另一种是男士用的,带棕色、蓝色格子的,粗棉纱布料但也更大一些。每条手帕售价3毛钱,质量看着不错。
白子慕还想给雷爸爸买个锄头,小朋友以为他要留在这里种地。
雷东川给他解释道:“爸还跟咱们回东昌城,不在这里长住,用不到。”
“哦。”
白子慕就也给雷爸爸拿了一条手帕,全家人手一条,又干净又漂亮。
小孩觉得这是整个小商店里最漂亮的东西了。
雷东川瞧上旁边的小蛋糕,招手让白子慕过来,给他买了一个:“小碗儿,一个够不够?”
白子慕点头:“够啦。”
村里小孩都给家里人多多少少买了东西,十分兴奋。这是他们第一次分享自己的劳动所得,恨不得把每一分钱都算清楚,用得干干净净。
农忙季节,山林田间一派丰收景象。
雷东川带着一帮小孩一起排队回家,与平时相比,大家士气高涨,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刚买来的宝贝,走过山路,踩过田埂,一路欢呼雀跃着回家去。一众大孩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尾巴,跑不了几步就慢慢掉队,很快就有一个大些的男孩折返回去,把他背起来一起走,太阳把他们影子拉长,融为一体,只有在过沟坎的时候背上那个小朋友被颠簸一下,能看到晃动着的小卷毛。
雷家老宅。
贺老头正在跟陆平发脾气。
陆平偷偷办了一件事儿,以宝华银楼的名义答应了一个分量极重的珠宝大赛,为贺大师争取了一个名额——去做评委。
“师父,这是国家级赛事,我不是胡乱递的您名字,而且这报纸上都印出来了,白纸黑字的也改不了……”陆平绕着院里的木桌走,怕被对面的老师拿竹竿抽到来回躲着,“而且人家北京评审团那边一听您的名字,立刻把裁判长的位置腾出来,说给您留着,就等您过去了。”
贺老头气得够呛,拿竹竿戳了徒弟一下:“小兔崽子,我说要出山了吗?!”
“可您上回都修铜烛台、做软甲,动金银了呀。”
“那是我乐意,跟这事儿一样吗,这什么珠宝比赛你都没跟我商量,就在这擅自做主!”
陆平挨了两下也不敢躲,疼得“哎哟”两声,硬撑着在那道:“师父,我实话跟您说了吧,咱们宝华银楼就这一个名额,原本是给楼里大师傅参赛的,您名字一交上去,就成了裁判团的一员,按规矩宝华银楼要避嫌,这次就不能参赛了。”陆平破罐子破摔,干脆摊手在那耍赖,“反正您要不去,咱们银楼今年就是垫底的。”记
贺老头吹胡子瞪眼:“你赶紧给我取消了,我不去京城!”
陆平难得倔强一回:“取消不了,这上了报纸,就要去主持比赛。”
“你——”
内院门口有响动,两个孩子回家了,白子慕一边兴冲冲喊着“爷爷”一边往前跑,他怀里的饼又厚又硬足有小磨盘那么大,一路抱着回来的。
贺老头怕伤着孩子,先把竹竿放下了,白子慕举着那个石头饼要送给他:“爷爷,给!”
“这什么?”
“我捉鱼赚了钱,给爷爷买了饼~可好吃了!”
贺老头被这份突如其来的孝心弄得又惊又喜,拿过来掰了一下,没掰动。
贺老头“咦”了一声,两只手使劲,最后放在腿上借力才掰下来一块,老头笑呵呵地拿着那一小块道:“我尝尝……”
一旁的陆平瞧见了提心吊胆,生怕老爷子崩了牙,连忙上前一步接过来:“师父,我拿去厨房给您热热吃,子慕也没吃过这个饼吧?那正好,等伯伯热好了,你和爷爷一块吃好不好?”他扭头看小朋友,试图走曲线救国陆续。
白子慕不负所望,听见他说就点头说好。
陆平松了口气,一边拿过大饼一边去看师父神色,瞧着贺大师对他还是爱答不理的,就把小孩往老人那边推了推,厚脸皮道:“子慕,那边有张报纸,你快去看看,爷爷上报纸了——”
贺老头气得瞪眼,陆平不等他骂,扭头就跑了。
白子慕果然被桌上的报纸吸引了,跑过去踮脚拿了报纸,一边举着给贺老头一边自然而然地牵着他的手去椅子那边。小朋友让贺老头坐在椅子上,自己搬了一个小板凳挨着他坐下,一脸期待地等他念报——跟平时听故事一样。
贺老头扭扭捏捏,但还是指了一块豆腐大小的字给他看:“就是这里,也没什么好讲的。”
小孩凑过去看,眼睛都快贴在报纸上了,过了好一会才抬头茫然:“爷爷,我不认识它。”
贺老头乐了:“你哪儿是不认识它,你是不识字。”
白子慕挨着他坐下,期待道:“爷爷念给我听。”
“……”
贺老头有点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小声给他念了一遍:“第一届华国珠宝首饰设计与制作大赛将于国土管理部资源中心举行,现有评审团十人,特邀金银器大师贺延春来京担任裁判长一职,本着‘创新’‘精工’两大宗旨……”
白子慕只认识几个字,但是很喜欢听故事,他分不太清楚报纸和故事书的区别,在小孩的认知里这是爷爷被写进了“故事”里,简直太厉害了。小朋友连着听了好几遍,每次听到贺大师的名字就咯咯笑:“爷爷,还要念一遍。”
贺老头已经从最初的羞耻变为麻木,他都翻来覆去念了七八遍了,再多一遍也没什么区别。
白子慕坐在小板凳上,两只小短腿伸向前面,轻轻晃动小脚丫。
贺老头面无表情又读了一遍。
小孩比出一根手指,还不等开口说话,就被贺大师面无表情按了下去,冷酷拒绝:“不念了,这都十遍了。”
白子慕有点儿失望,但还是点点头,美滋滋夸道:“爷爷真厉害呀!”
一旁的雷东川听了三四遍的时候就走了,去厨房给陆平帮忙,这会儿院子里就剩下了一老一少坐在那。
贺老头坐在那低头看看报纸,没有旁人,小卷毛问他什么,他也就说了真心话:“子慕啊,你说爷爷该记不该去呢?”
“爷爷要去哪里?”
“唔,京城吧,就是去弄这个比赛。我这好多年没参与这些,冷不丁这么大的重担,我其实心里有点没底,宝华银楼这么多年名声在外,我又想去又怕有个万一连累了他们……”
白子慕不懂,但乖乖坐在那听老人念叨,一直等他说完才肯定道:“我觉得爷爷应该去。”
贺老头低头看他:“嗯?怎么说。”
白子慕道:“爷爷这么厉害,一定能拿第一,考双百。”
贺老头乐了:“我这又不是去比赛,我是给人家当评委,哦,就是你们学校老师那样,给人家打分的。”
“哇——”白子慕晃了晃脚丫,有点期待地看向他:“爷爷,北京有熊猫吗?”
贺老头想了想:“有吧。”京城是首都,动物园里肯定有熊猫。
小卷毛眼睛都亮了,手放在他膝盖上努力提示道:“爷爷,咱们家竹子都种好了,陆伯伯给我种了好多、好多竹子呀。”
贺老头:“嗯?”
“咱们家现在就缺一只熊猫了。”
“……”
贺老头抬起手指头轻轻弹他脑门一下,哭笑不得:“你说这么半天,哄着我去京城,就为了给你弄只熊猫回来?”
白子慕捂着脑门,试图讲道理:“可是,爷爷家好多竹子,不给熊猫吃好浪费。”
“一点都不浪费!你这整天想着弄只熊猫回家养,你知不知道那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就算遇见也得上交给国家,你呀,甭再想这事儿了!”
贺老头又气又好笑,但跟小朋友随意聊上一会,他心里已经放松了许多。
再看向报纸的时候,也只略微犹豫一下,就折起来收到一旁了。
陆平在厨房蒸锅饼。
这饼是放锅里烙熟的,硬邦邦一个,二指厚的实心大面饼,外面黄灿灿一层烤饼的壳,里面是精白的面饼,香是香,也是真硬。
陆平是切开蒸的,刚才切饼的时候差点拔不出刀来,跟砍木头似的一点点劈成了四块。
蒸了半天,好歹软了一点,能咬上两口。
但这也不是贺大师那个年岁能啃得动的,陆平忧心中中,又动刀给切成小饼条,打算炒个烩饼。白子慕已经来厨房看了两三次,等着给爷爷拿饼吃,陆平怕他一会再提这事儿,就给他找了一把雕刻用的钝口小凿子,这东西不过巴掌大小,跟小孩玩具似的,哄着他出去玩儿了。
白子慕拿着出去,跟雷东川在院子里玩。
院子里石屏风上还有他们分鱼留下的划痕,白子慕还想在“黑板”上雕刻,雷东川就拿了小凿子过来:“我力气大,我来,你想刻个什么?”
白子慕想了想,道:“哥哥,我要个大海。”
雷东川就在上面画了三条波浪线。
白子慕咯咯笑起来。
雷东川还挺得意,问:“还要什么?”
白子慕踮脚,趴在他耳边小声道:“哥哥,我们去藏宝的地方,在上面的石砖上再做个标记好不好?”小孩很喜欢他们的宝藏,怕以后在来找不到那个铁盒子。
雷东川就牵着他的手,两人偷偷摸摸找过去,沿墙找到了那里,先移了一些野草野花过来做了一番掩护,接着就在上方的墙砖上刻了他们的名字。
雷东川先写了自己&30340记;,把白子慕写在了自己名字下面一点的位置。
小孩的名字挨着他的,略小一点,像是被保护在翅膀下面。
雷东川问他:“这样行不?”
白子慕满意地点点头,踮脚摸了一下:“我和哥哥在一起。”
雷东川得意道:“当然,咱们俩以后都在一起。”
傍晚,雷妈妈来了乡下。
她是搭车过来的,打从进了雷家村,她发现这一路走过来人人见了她都打招呼,比往年要热情许多。雷妈妈面上保持微笑,跟乡亲们招手问好,但心里却有些犯嘀咕,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好像她给全村人都发钱了一般,热情到有些招架不住。
等到了雷家老宅大门口,还没等进去,就瞧见一个小孩从里面跑出来,她忙让了一步,等那孩子出去之后,紧接着又是一个——连着出去了七八个,后头还有!雷妈妈看着蹿出去的小孩,少说也得有十来个,比家属大院的那帮孩子还多,简直了!
这场面她太熟悉,当初在家属大院的时候就是这样,她们家老三哪儿是下放,这是回乡招兵买马来了,一个个的,把全村孩子都给招到自己家来了。
等那帮孩子都出去之后,她赶忙进去:“雷东川——”
一旁的小黄狗听到她的声音先叫了两声,雷妈妈嘘它两声,小黄狗认出主人,也就不再叫了,摇摇尾巴靠近过来。
雷妈妈推开它,又喊儿子,叫了几声之后老远就跑过来两个男孩,个子矮的小卷毛反而跑在前头,蓬松微卷的头发翘起来一撮儿,扑过来抱住她的腿亲亲热热喊她,开心的不得了!
雷妈妈摸他小脸:“乖宝,我瞧瞧,好像高了点儿,”她这么说着顺手就把小孩给抱起来了,放在怀里颠了颠笑道,“也沉了一点点,跟哥哥在爷爷家玩儿的怎么样呀,开心吗?”
“开心~”
白子慕晒出了一点浅浅麦色,但人活泼了许多,看着很健康。
雷妈妈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也就放心了。等雷东川走近了,她吓一跳,自己家儿子黑得差点没能认出来,招手让他过来仔细打量了问道:“老三,你这是去矿上挖煤去了?”
雷东川道:“没啊,妈,我帮你拿包。”
要不是声音一样,雷妈妈都不敢确认眼前的是自己亲儿子。
她牵着两个小孩的手,跟他们一路走回内院去,两个孩子跟她都很亲,有段时间没见了,叽叽喳喳跟她讲在乡下的见闻,说了好多新鲜有趣的事儿。
晚上雷家父子也回来了,全家凑在一起吃了个团圆饭。
陆平做了烩饼大餐,光炒烩饼就好几盘,放了不同的配菜,荤素都有;另外还炖了一只山鸡,放了一些山民自己晒干的蘑菇,在铁锅里用木柴炖得骨酥肉嫩,又切了一些饼泡在鸡汤一圈,大饼吸饱了汤汁,香味浓郁,肉香、麦香混在一处,咬下去每一口都让人特别满足。
一家人围坐在桌边吃饭,分享孩子们带回来的战利品。
两个小孩还给家里人分了小礼物,每个人都有,白子慕连陆平都给买了一块手帕,这让陆平颇有些惊喜,擦干净手接过来放在上衣口袋里,很爱惜。
雷长寿对新收的烟袋很满意,立刻就换上了新的,把旧的搁置在一旁,而贺老头虽然嘴里嘟囔着不记爱戴草帽,但还是收到了一旁——他怕桌上有油,弄脏了自己的新帽子。
雷妈妈拿到手帕之后,亲了两个小朋友一下,满眼笑意:“真乖,谢谢你们的礼物。”
雷东川有点不好意思,他觉得自己大了,已经不太愿意跟妈妈这样表达亲昵,而白子慕十分自然地抱着雷妈妈的胳膊,凑上去回亲了她一下,开心道:“雷妈妈,不客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