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红静妥协了。
她遵从女儿的要求, 乖乖在医院住了下来。
但她心里始终有点不放心,于是絮絮叨叨地说:“文佳木, 你不要走偏门,走偏门实在是太容易获得好处了。等你习惯了走偏门,以后就再也不习惯走正路了。人什么时候都要走正路,要不然就会遇到你爸那样的事。”
“我爸是被冤枉的!他没有走偏门!”文佳木像是被触碰到了内心的隐痛,忍不住提高音量。
“他的案子到现在还没破,你怎么知道他没走偏门?他没走偏门,他会无缘无故死在外面?”赵红静摇头叹息。
“我爸是被人杀害的!他是受害者你明白吗?受害者的意思你懂不懂?别人杀害他, 不是他的错!”文佳木一字一顿地强调。
“你怎么知道他是被杀的, 连警察也不敢说他是被杀的。他那么爱喝酒,万一是自己掉下去的——”
“你闭嘴!我不准你这么说爸爸!”文佳木眼眶通红地嘶喊。
若是换做六年前, 她这会儿早就气到失去理智,从病房里逃出去了。但现在的她却还倔强地站在原地,即便内心充满愤怒也没有离开母亲。
好不容易再次重逢, 她舍不得离开。哪怕这人总喜欢用言语的利刃切割她的心,她也舍不得离开。
“要不是他抛下我们娘俩,我们哪里会过得这么苦。叫他不要喝酒, 他偏要喝。”赵红静对女儿的怒吼充耳不闻,还在自顾抱怨着。
丈夫离开时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我出去喝酒了。”
他的尸体被发现时,手里也握着一个酒瓶。回到家,他什么活儿都不干,只是坐在餐厅里, 就着一盘花生米不停喝酒,喝醉了说一些胡话, 然后睡到昏天暗地。他只顾着自己快活,从来不顾家。
这样的男人叫赵红静如何不恨?
她不但自己恨, 还要把这种恨意根植在女儿心里,叫她一起恨。她们所遭受的一切苦难,都是因为丈夫而起。
文佳木眼眶通红,却始终未曾掉泪。
她哽咽道:“你以为你做得又有多好?你把我扔给姥姥,几年都不回家!别人都有妈妈,就我没有。我被人欺负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生病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以为你就比我爸负责任?”
听了这话,满腹怨气的赵红静陡然间安静下来。她张了张嘴,却没法为自己辩解,眼眶也红了。
看着自知理亏的母亲,文佳木脑子里千百遍地想着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满身都是负能量的女人,然而
她却又缓缓在床边坐下。
“你饿了吗?我去帮你买点东西吃。”她听见自己在说话,脑子却是麻木的。这个空洞的声音听上去仿佛不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一般。
“给我买一碗馄饨吧。不要——”
“不要放葱。”文佳木接过话茬,转身出去。
到了医院外面,她立刻拿出手机给姥姥打电话,让她赶紧准备好房产证,自己要回老家一趟把房子卖掉。不得已之下,她说出了母亲得肺癌的事。
崔松菊怔愣了好一会儿才说自己手里还有一笔钱,可以给女儿治病,却被文佳木拒绝了。
上一次,姥姥也拿出了这笔钱,文佳木想接受,母亲却背着她把存折还回去。她说你姥姥赚钱不容易,我死了,她好歹有个养老本。
那时候文佳木还曾为此气恼,可是现在她不得不承认,母亲做的对。
即将死去的人的确要多多为尚且活着的人考虑。她们带不走一切,所以她们必须留下更多东西。这是文佳木经历了数次死亡才体悟的道理。
“姥姥,你的钱你收着,等我以后有急用再找你要。卖房子的钱应该够了。”文佳木哽咽低语。
上次母亲得病的时候,文佳木根本不知道父亲还给自己留了一套房子。等到母亲死了,姥姥才把房产证拿出来,让她自己保管。那时候她又生气又绝望,质问姥姥为什么要瞒着这件事,姥姥却缄口不语。
为了给母亲治病,文佳木连高利贷都借了,结果她名下却有一套房产可以变卖。谁都没告诉她,就眼睁睁地看着她为筹钱四处奔波。
姥姥为什么不说?看着女儿逐渐走向死亡,她难道不着急,不难过吗?
文佳木正在思索,崔松菊就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你爸在老家还有一套房子?”
“我妈跟我说的。”文佳木撒了个谎。
“你妈同意你卖房吗?她之前可是跟我说了,这套房子她是打死也不卖的。”崔松菊满腹疑虑地说道。
“可是我妈得了绝症啊!卖了房子就可以给她治病!”文佳木的语气带上了几分焦急。
“得了绝症她也不会同意卖房的。而且我也不同意她卖。”崔松菊的语气也变得冷硬起来。
“为什么不同意?救命不比房子重要?”文佳木走着走着便停下,原本哀戚的脸庞带上了一丝愤怒。她极为罕见地冲养大自己的姥姥发了火。
“这套房子是要留给你的。你妈得的是绝症,我们有多少钱就给她治多少病,但绝对不能卖你的东西。救命当然重要,
但是对你妈来说,你更重要。没了房子,你以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受了婆家欺负也没有地方可以去。我也是当妈的,我知道她怎么想。”崔松菊斩钉截铁地道:“房子不卖!我的钱给你,你回来拿!”
电话挂断了,文佳木愣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意识到刚才姥姥到底说了什么。
原来母亲至死也不说出那套房子的存在,是为了留给女儿更多东西。原来姥姥眼睁睁地看着女儿重病自杀,也是为了外孙女的将来着想。
在死亡面前,她们无所畏惧。在死亡面前,她们选择保护最疼爱的人。
又一次,文佳木意识到,原来自己不是没人爱的,原来自己在拯救爱着的人的同时,他们也已经那么拼命地保护着她。
母亲为什么会自杀?因为她不想再拖累女儿。那些借来的钱,她用自己的死亡逼迫女儿还回去。
手机还贴在耳朵上,屏幕却早已灭了。文佳木呆呆地站在医院门口,微红的眼眶落下一颗颗泪滴。曾经,她以为母亲是因为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才选择离去,然而现在,她知道了,她理解了!
母亲是为了女儿的将来才做出了那样的选择。
文佳木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站立了很久很久,意识未曾回笼,头脑也没有恢复思考的能力时,她已调转脚尖发疯一般朝病房冲去。
“妈!”她嘭地一声推开房门,嗓音哽咽地高喊。
“哎哟,你吓了我一跳!”半躺在床上玩消消乐的赵红静拍了拍胸脯。
意识到自己的反常会惹来母亲的怀疑,想跑上去用力抱住母亲的文佳木不得不冷静下来。
她努力忍住哭泣的冲动,哑声说道:“妈,我不买馄饨可不可以?我点几个菜陪你在医院吃。我们很久没在一起吃过饭了。”
“多点几个肉菜,你看你瘦的。”赵红静上下打量女儿,眼里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若是自己一个人吃,她才舍不得点菜呢。
文佳木又想哭了,还想走上前紧紧把母亲抱进怀里。可她最终什么都没做,只是点点头,嗓音沙哑地答应一声,然后便关上了病房的门。
她靠在门边的墙壁上,泪珠大颗大颗滚落。无声的哀恸染满了她的双眸,叫她什么都看不清。
与母亲同住一个病房的老大娘从走廊另一端慢悠悠地过来,看见她哭泣的脸,便也露出难过的表情。
“唉,人总有这一天的,姑娘你别哭了。叫你妈看见,她会怀疑的。你放心哦,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你妈问我得了什么病,我都说我是肺
炎。”老大娘冲文佳木挤了挤眼睛,然后又拍了拍她颤抖的肩膀。
这么多的爱与善意,就在文佳木触手可及的地方,然而曾经的她却都没有发现。
“奶奶,谢谢您。”文佳木连忙低下头擦眼泪,又强迫自己绽开笑容。
老大娘看见她笑了,自己也就笑了,然后乐呵呵地推开房门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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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佳木走进s市最贵的一家菜馆,点了母亲最爱吃的几个菜。等待打包的时候,她想道:自己一定要把房子卖掉,就算妈妈和姥姥都不同意,她也要坚持那样做。
对她们来说,女儿和外孙女的将来是最重要的,但是对文佳木来说,她们何尝不是?
“得想个办法把房产证偷出来。”文佳木小声呢喃了一句。
就在这时,崔松菊打来电话,张口就道:“木木,不好了,赵博涛把你的房产证偷走了!刚才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他躲在一边偷听,我去厨房做饭,他就翻我房间,把房产证翻出来了!木木你快去找他要回来!”
文佳木愣了好一会儿才慌乱地答应一声。
所幸房产证在文佳木很小的时候就过户给她了,没有文佳木的身份证和亲笔签名等凭据,赵博涛动不了那套房子。
姥姥的电话挂断之后,文佳木正想给赵博涛打一个电话,他那边就先拨过来了。
“文佳木,你想不想拿回房产证?想的话就给我卡里打四十万。”赵博涛胜券在握地说道。
“我哪来的四十万?你知不知道我妈得了绝症,要花很多钱的?”文佳木快急哭了。
“你卖了房子就有钱了。”
“可是房产证在你手里,我怎么卖?你先把房产证给我,我卖了房子再给你钱。”
“你当我傻呢?卖了房子,钱在你的银行卡里,你随时都可以把钱转走。到时候我上哪儿把钱弄回来?除非你让买房子的人把钱打到我的银行卡上,我就把房产证给你。”
文佳木想也不想就高声喊道:“不可能!卖房的钱只能打到我卡上!”钱到了赵博涛卡里根本就要不回来了!
赵博涛也知道她不可能答应,啧了一声,不耐烦地说道:“总之我不管你怎么筹钱,你必须给我四十万赎房产证。你妈病得很严重吧?分分钟都在花钱吧?不想她死的话,你就动作快点!”
他不由分说地挂断了电话。
文佳木焦急地喊了几声,却无法阻止讯号的中断。她恶狠狠地看着漆黑的屏幕,头一次产生了撕碎一个人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