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高峰的地铁车厢绝对是人潮最拥挤的场所,然而此时此刻,文佳木周围却出现了一圈真空地带。
所有乘客都远远避开她,紧张不安地看着她拿在手里的ct片和病历本。
有人小声问道:“真的假的?该不会是为了抢座位演的一场戏吧?”
“真的,我是人民医院的医生,我能看懂那些片子。”不知谁满带同情地回了一句。
于是远离文佳木的乘客便更为紧张地退后几步。没有谁敢去触碰这个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猝死的人,那可是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赔偿!
车厢里的喧闹声尽数消失,唯余车轮碾过铁轨的嗡鸣。
这嗡鸣滚滚的,絮絮的,听在耳里竟叫人觉得安宁。
文佳木慢慢走向空出来的那个座位,曲着颤抖的双膝,沉沉地坐下。她伸出手臂,艰难地拾起自己的背包,又紧紧地抱在怀里。
有一个东西可以依傍的感觉彻底让她恢复了平静。
她仰靠着椅背,闭上盈满泪雾的双眸,让爆裂的情绪一点一点沉淀。
经过一场淋漓地宣泄,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时时刻刻都在折磨自己的剧烈头痛竟然缓解很多。
脑子里喷发的火山熄灭了,汹涌的洪水退去了,山不崩了,地不裂了,天空也变晴朗了。周围没有嘈杂的声音烦扰,也没有浑浊的空气熏蒸,更没有拥挤的人群碰撞。
她的世界从未如此平和美妙。
这感觉该怎么形容呢?
爽啊——文佳木的脑袋里忽然冒出这两个字。
父亲去世之后,她和母亲的生活就陷入了困顿,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止境的压抑、痛苦和忍耐。她从未体验过类似于今天的畅快,于是兴奋的感觉便不停地在她身体里冲撞。
她默默回味刚才的一切,苍白的唇角竟不自觉地扬起一抹弧度。
播报声提醒她下一站就是目的地,她这才意犹未尽地睁开双眼,慢慢站起来。
立在她周围的乘客慌忙后退,给她让出足够宽敞的空间。
她走到门口,不知想起什么,又退了回去。
“两位大妈。”她笔直地站在嗑瓜子的两个老阿姨面前。
老阿姨们慌忙抱成一团,忐忑地看着她。这孩子该不会是想讹她们吧?
文佳木指了指贴在两人背后的标语,一字一顿地念道:“文明乘车,请勿进食。连中文字都看不懂,你们才傻!”
这是对之前那句侮辱的反击。
两个老阿姨气得脸
都绿了,却又不敢跟文佳木吵。万一吵得太激烈,把人气死了,她们可没钱赔!
站在周围的乘客不知谁低笑了一声,然后便陆陆续续响起一片哄笑。虽说这个世界正变得越来越冷漠,但道德的基准还在,人心也没有完全凉透。
文佳木的正义之举显然是极受欢迎的。
地铁到站了,文佳木跨步走出去。
一个中年男人冲她的背影喊道:“你别上班了,赶紧请假去动手术吧!”
文佳木脚步微顿,然后便隐入人潮。她寻到一个垃圾桶,把那包瓜子壳扔进去。
伴随着咚隆一声响,积压在她心底的负面情绪也像垃圾一般被扔掉了。
她敲了敲微微有些发疼的脑门,这才大步朝出口走去。
***
公司八点半上班,以往文佳木总会提前半小时到,今天却卡着点抵达。但她一点儿也不着急,看见匆忙跑过的同事也完全不受影响。
路过一家早餐店时,她买了两个包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
快要走到叶氏地产的大门口时,她忽然停住脚步,愣愣地看着前方。只见不远处,同部门的小段被一名年轻男子搂进怀里揉了揉脑袋,然后两个人便匆匆分开了。
小段跑进叶氏地产的办公大楼,男子沿着街道继续往北走。他的脸,文佳木曾在小段的朋友圈里见过。
说好了只能在s市待一晚的男朋友,今天怎么还在?手里提着公文包,是要上班吗?
文佳木意识到,自己被小段欺骗了。如果是以前的她,这时候只会委屈地红了眼眶,然后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但现在,她想问个明白。
经历过地铁站里的宣泄和反抗,文佳木仿佛推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她都是快死的人了,她还怕什么?
她大步追上去,气喘吁吁地问道:“请等等,你是不是段书雁的男朋友?”
听见女朋友的名字,男子回过头。
“你什么时候调到s市工作的?”文佳木直接套话。
男子想也没想地答道:“我都调过来大半年了。请问你是?”
“我是文佳木。”
文佳木毫不意外地在男子脸上看见了尴尬的表情。原来他也知道女朋友常常把工作推给她的事。
两个人在一起约会的时候,大概经常会把文佳木当成笑柄一般谈论吧。
那个女人好蠢,都不知道你早就调过来工作了;那个女人真的很好利用,我稍微装一下可怜,她就帮我加班
了:真是多亏了她,我们才有轻松的周末,下次还用这个借口吧……
文佳木已然在脑海中想象出了两人的对话。
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却又在疼痛中感到了一丝解脱,她冲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男子点点头,转身跑向叶氏地产的办公大楼。
男子追了两步,颇为愧疚地喊道:“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呢?做过的事是没有办法抹除的,就像人生没有机会重来。文佳木眼眶微红地想道。
她满头是汗地跑进大堂,看见一座电梯正欲关门,连忙追上去:“等等我!”
关了一半的门重新打开,里面站着三个人。
文佳木跑到近前一看,整个人都僵住了。
是叶先生!
他摁着开门键,极有耐心地等待,俊美的脸庞没有什么表情,漆黑的双目却凝着深邃的光。他手里还拿着一沓图纸,显然刚从效果图公司那边过来。
看见文佳木站在原地不动,他温和地说道:“进来吧,你上班已经迟到了。”
从来没迟过到的文佳木当即便涨红了脸颊。如果可以,她真想挖个地缝钻进去。
为什么第一次迟到偏偏会遇见叶先生?叶先生肯定会反感这样的员工吧?
已得到缓解的头疼又有加剧的迹象,令文佳木不自觉地敲了敲脑门。
站在叶先生左侧的高挑女人看着手表,语气严厉地说道:“文佳木,你迟到了五分钟。我们八点就已经开始工作了,而你八点半还没进公司,你是怎么回事?”
这是文佳木的直属上司,也是设计部的首席设计师——贝琳娜。
“对不起。”文佳木低下头,诚恳地道歉。
她没有为自己辩解,因为她知道,叶先生是一个公事公办,雷厉风行的人。错了就是错了,他讨厌一切借口和理由。
绝症的事,文佳木可以对陌生人宣泄,却根本不敢让叶先生知道。
“先进来吧。”站在叶先生右侧的男人招手唤道。
他是工程管理部的负责人黄志毅,文佳木的闺蜜赵雅雯曾在他身边当助理,后来调到财务部去了。
由于这层关系,他与文佳木是熟识的。
“今天怎么迟到了?你不是一向都来得很早吗?”黄志毅关切地问了一句,同时也是在帮文佳木打圆场。
文佳木不由露出感激的神色,腿也朝前迈了一步。
然而不等她走进电梯,贝琳娜就冷冰冰地开口:“你乘下一趟电梯吧,我和淮琰要谈一谈科
技园的设计方案。”
科技园是公司新近接的一个大项目,设计方案目前还在保密中。以文佳木浅薄的资历,她还没有权限站在电梯里旁听。
贝琳娜这是在变相地撵人。看来她很不喜欢文佳木的加入。
文佳木伸出去的脚尖马上缩了回来,涨红着脸颊说道:“对不起。”
贝琳娜毕业于国外顶尖名校,同时也获得过建筑行业的重大奖项,在业界声名斐然,是公司花费重金挖来的人才。她从小在国外长大,接受的是精英教育,成长环境与文佳木截然不同。
更确切地说,她与文佳木之间的差距有如云泥。
站在光彩夺目的贝琳娜身边,文佳木总会产生浓浓的自卑感。她连忙又退后一步,弯腰鞠躬,小声说道:“对不起。”
羞耻的红晕从她的脸颊一直烧到脖子和耳朵。
“进来吧。”叶淮琰却在这时淡淡开口。他深邃的眼眸扫过文佳木干裂的嘴唇和布满冷汗的额角,眉头微微蹙起。
“科技园的设计方案回办公室再说。”他吩咐道。
贝琳娜露出尴尬不满的神色,却只能妥协。
文佳木连忙冲叶先生鞠躬,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她走进电梯,站在最远的一个角落,脑袋垂得低低的。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模样竟然十分狼狈。
冷汗打湿了她的头发,乱糟糟地黏在脑门上;头疼让她的面容显得格外憔悴;两日来的恐惧和绝望让她没有办法好好入睡,于是挂了两个黑眼圈。
透过金属墙壁看见颓废落魄的自己,文佳木差点捂脸呻/吟。
她连忙缩了缩肩膀,压了压脑袋,把自己更深地藏在夹角里。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她在心里默默祈祷。
然而她微红的双眼却又通过光线的折射,贪婪地看着影印在金属墙壁里的叶先生。
他一如既往地穿着剪裁精良的西装。黑曜石的领带夹、宝石蓝的袖扣、设计精巧的腕表,他身上的每一处都透着难言的优雅。
他身上散发出淡如烟雾的木质香气,宛如森林里年岁最悠久的一棵树。他挺拔的身姿也像树一样高大。
文佳木深吸了一口气,心脏一阵砰砰乱跳。
但是很快,这份紊乱的心跳便牵扯出一丝难以抑制的疼痛。她与叶先生分明早就认识,然而在公司里,叶先生却从未多看她一眼,更未表现出记得她的模样。
他的冷漠让文佳木不敢生出一丝一毫的妄想。
她收回目
光,盯着自己的鞋尖,既期待电梯能爬得慢一点,又希望如此狼狈的自己能赶紧消失。
她以为在贝琳娜的衬托下,叶先生绝对不会注意到自己,却没料叶先生竟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手帕,递到她面前。
“擦擦汗吧,你面色很差。如果身体不舒服就请假,不要强撑着来上班。”他的音质是低沉而又淡然的,但他的话语却温暖了文佳木的心。
连黄志毅这样的老熟人都没发现文佳木的不对劲,叶先生却发现了。
他一点儿也没变。
冷漠疏离只是一种表象,真正的叶先生像树一样。他沉默,温柔,同时还坚定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