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章
宣月醒后不久, 林长野就离开。
他是录口供为由进来的,外面还有多双眼睛盯他们,实在不宜久留。
推门而出时, 他克制住自己不要回头看。
她的眼眶里尚有热泪等待擦拭,一身伤痛也需要人安慰,一想到这些,林长野就觉得刀割在自己身。
他闭闭眼, 听见背后传来宣月低低的声音:“我志愿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坚决做到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矢志不渝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者、扞卫者,为维护社会大局稳、促进社会公平正义、保障人民安居乐业而努力奋斗……”
她一字不漏背诵为一名警察时的入警誓词。
长夜将尽, 门外已有熹微曙光。
急诊室里,阿皓被宏立城看,医生正在替他缝针。
他不太配合, 一心只想找宣月。
宏立城摁住他:“你给我老实点。”
阿皓:“放手!”
“你他妈再动?让你坐就坐,缝好针该关多久关多久!”
“梁月在哪?”
“女的没事儿, 在病房里好端端待呢。”宏立城没好气说,“崔皓,你别为有人给你顶罪, 我们就不敢拿你怎样--”
“哪个病房?”
“你管她在哪个病房?”
林长野就在此刻推门而入,盯阿皓, 神『色』淡漠。
“问出?”
宏立城:“一概都说不知道。”
林长野:“当人大哥的, 不知道为打架?”
宏立城:“说是有人打他兄弟, 他当然要还手。”
这群人就是这样,惯会钻空子,只要不抓住现场, 永远有替罪羊。
最终阿皓撇的一干二净,他们不得不放他走。
临走前,林长野对他说:“崔皓,不要为次你还能这轻易脱身。”
阿皓冷一声,“不劳林警官『操』心。”
他大步流星离开急诊室,身后传来护士的声音:“哎,你留神点,刚缝好的伤,别给崩开!”
阿皓恍若未闻,出门就去护士站问宣月在哪间病房。
一路恨不能飞去。
可真到门口,手又落在门把迟迟没能拧开。
隔门的透玻璃窗,他看见床的人缩一团,手擦眼泪。
宣月并不矮,也不是瘦骨嶙峋的女人,她从未这样蜷缩一隅,无声哭。
阿皓推开门时,手都有些麻木。
听见开门声,床的人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宣月慌忙伸手胡『乱』擦拭一番,像是不愿被他看见,满脸泪痕哪里遮得住。
她努力挤出一丝意:“他们放你走?”
“嗯。”
“你的伤呢?已经没事吗?”
“嗯。”
“缝针?背的,手的,都包扎好?”
“嗯。”
“……”
“……”
隔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们慢慢沉默来。
宣月不,阿皓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望彼此。
良久,她轻声道:“崔皓--”
“叫我阿皓。”
宣月顿顿,“阿皓。”
“嗯。”
“我们认识多久?”
阿皓问:“从哪天算起?酒吧里管我要黑桃a,说自己叫moon天,还是沧县告诉我你是梁月天?”
他记得很清楚,也分得很清楚。
事实守一家酒吧,昼夜颠倒是常事,阿皓并不太记得无关紧要的小事。很多事像沙滩涌起一片浪,眨眼抚平途经的脚印。
奇怪的事,关于这只月亮的所有细节都入木三分。
宣月:“就从黑桃a算起,我们也不才认识三个多月,前两个月还只见一次。”
阿皓:“嗯。”
宣月:“你总是这样吗?”
阿皓:“哪样?”
宣月:“拿命去救一个只认识三个月,相处不超一个月的人?”
阿皓望她,半晌道:“只有你一个。”
“为?”
为。
在急诊室里,阿皓也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也许是一刻记起阿月,也许是自阿月走后他再也无法容忍身边人被他拖累,也许是别的。
最后的理由很简单。
阿皓静静望宣月,说:“我曾经失去一只月亮,不想连这只也没有。”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眼里有难言的悲哀。
“月亮?”宣月怔怔问。
阿皓却不回答,只走到她身边,伸手轻轻拉扯她被护士剪开来缝针的病号服。
宣月一惊,意识挣扎,被他一把摁住肩头。
“别动。”
她背影一僵,只手已经拉背后的衣料,『露』出缠得厚厚的绷带。
同时暴『露』在空气里的还有宣月凝脂似的肌肤、微微凸起的脊骨,几缕碎发落在脖子后方,随呼吸轻轻起伏。
她有漂亮的蝴蝶骨,曲线起伏的腰肢,和本该光洁诱人的背部。
而今珠蒙尘。
阿皓的手落在绷带,很轻很轻,宣月却如临大敌,浑身一颤,心神都像被重锤凿开。
“阿皓……”她忍不住发抖。
“痛吗?”他问。
“……还好。”
“只是还好?”
宣月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要颤抖,声音却出卖她,“……你被砍多,我就这一,没关系的……”
阿皓静默半晌,“不是这算的。”
“要怎算?”
他忽然低头,浑然不顾护士的叮咛,俯身贴在她的伤口处,很轻很轻吻一。
这一拉动背部,直接导致他刚刚包扎好的方又渗血,鲜艳的红很快浸湿绷带。
宣月慌『乱』抗拒,忍不住叫他:“崔皓,你干……?”
“阿皓。”他又一次纠正道,“叫我阿皓。”
“你别这样,你受伤,快坐来……”
宣月想摆脱眼的困境,胡『乱』拉背的衣服,视线落在阿皓的背,忽然一惊。
“你流血!”
她挣扎要去摁墙的铃,被阿皓一把摁住。
“不要紧。”他牢牢握住只手,看进她眼里,“这点伤对我来说不算。”
“……”宣月没敢动,任由他握住手。
这回轮到阿皓问她:“你呢。”
“我?”
“为帮我挨这一刀?”他重复一遍她说的话,“认识不到三个月,相处时间也不一个月,你又为帮我?”
“……”
“你知不知道刀能砍死人?知不知道我们这群人到底是干的?”
张漂亮的脸近在咫尺,瞳孔里清晰倒映出他的面容。
从前只是漂亮,只是动人,如今却好像被赋予令人难抗拒的力量。
热泪从她眼里滚落的一瞬间,阿皓听见她哽咽道:“因为我不想你死。”
一声抽泣将她彻底击溃。
宣月抓住只手,热泪翻涌,“我不想你死……”
梁月是个傻子,失心疯一样喜欢一个穷途末路的悍匪,宁可自己挨刀,也不愿阿皓出事。
她不想他死。
而宣月是一名警察,抓住阿皓和幕后黑手是她的任务,仅仅是抓住,而不是目睹他为救他而送命。
她不想他死。
不管是哪一个月亮,都不想他死。
些失控的眼泪,林长野没能擦去,此刻被另一个人从容不迫拭去。
阿皓站,宣月坐,他把她一把摁在怀里,说不哭不哭,阿月不哭。
恍惚中回到些年父母刚离开时,稚嫩的小姑娘做噩梦,却没有母亲的安抚,半夜哭醒,叫妈妈,却只等来一脸惊慌的哥哥。
时候阿皓就是这样抱她,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说不哭不哭,阿月不哭。
阿月是大孩子,要勇敢。
别怕,哥哥在。
很多年后,眼前的阿月已不是当年的阿月,于阿皓来说,像是失而复得,老天带走一轮月亮,又送来一轮新月,到底殊途同归。
至少生命里缺失已久的一张碎片又回到原位,在这兵荒马『乱』的一刻,他竟感到莫名心安。
怀里的人哭说:“我怎知道一刀会砍死人?我怎知道你们到底是干的?”
良久,头顶传来他的声音。
“我告诉你。”
宣月呼吸一滞,抬起头来,“?”
“后你想知道的事,我都告诉你。”阿皓擦干她最后的眼泪,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砸在人心口,“你想清楚,梁月,我不是普通人,你要是来,想走就没容易。”
“……我没想要走。”
“就这说。”阿皓,唇边的梨涡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深,“后绑在一条船,谁也不许背叛谁。”
宣月轻声喃喃:“好,谁也不背叛谁……”
玻璃窗外,有人静静站在里,与她视线相交。
阿皓背对大门,看不见人,宣月却看得清清楚楚。
她望双沉默的眼,轻轻重复一遍。
谁也不背叛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