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鲲在帐中侃侃而谈,身居大帐主位的穆图心情却非常郁闷,作为汗王穆豪的第三十四子,又是被汗王穆豪与左胜王穆苛指定主持尧山西麓城池修筑及地宫挖掘诸事的主帅,理论上蒙战都要听从他的调度。
然而妖蛮诸部族在瀚海草原上,正处于从部落往汗国展的过渡阶段,即便是黑石汗国在汗王穆豪手里崛起的历史,也都不超过百年,血统论还没有深入人心,对诸部族的约束还相当松散,像穆图这种领军吃过败仗、拖累诸部族遭受惨重损失的主帅,是没有什么威望的。
甚至在大帐里议事,穆图的建议,都不会受到其他蛮将的重视。
虽然潼口城诸战,实际统帅是穆勒,诸多决定都是穆勒一意孤行,但穆勒此时不在尧山,诸多部族领,更多是将子弟伤亡参重的怨气,撒到穆图的头上。
甚至拓跋颜、左鹫率部来袭,穆图过于谨慎,仅让蒙战率两万战兵出击,导致大军到银石滩后,咬不动拓跋颜这根硬骨头,又不得不从银石滩退回到尧山西麓来,也有人将责任归结到穆图的身上,在背地里说了不少怪话。
相比较而言,铁鲲虽然有被人族掳为奴隶的屈辱历史,但银石滩一战打得太漂亮了,而且从潼口城撤下来,铁崖部的兵马损失极少,这时候大帐虽然有人还拿旧事讽刺铁鲲,但他的话,但他的话却是能让很多蛮将听进耳朵里去,纷纷点头,觉得铁鲲率铁崖部到南麓筑城以牵制敌军的计策,确实是很不错。
穆图心情挹郁,但同时多少有些觉得奇怪。
铁鲲的计策是不错,但要是将铁崖部的族人、战兵,都调到南麓去筑城,对铁崖部来说,则是极冒险的一个行为,即便能成功牵制住敌军,铁崖部的损失也会极为惨重。
还有一个可能,就是铁鲲觉得尧山西麓更危险,所以才要将铁崖部族人,从西麓都迁到南麓,这样铁鲲及铁崖部的兵马,就能脱离他与蒙战的视野便宜用事了。
要是这样的话,铁鲲的心思就有些不良了!
穆图狐疑的盯住铁鲲,问道:“铁崖部举族迁入南麓筑城,有几成把握能牵制住敌军,又能牵制住多少敌军?”
他此时威望受损,而铁鲲之前又实实在在在银石滩打得一场漂亮的胜战,穆图也不能直接质疑铁鲲有异心。
“我被人族掳为奴仆,虽是此生洗刷不掉的屈辱,但这段经历也非完全没有益处,”铁鲲知道穆图或蒙战会有这样的质疑,沉声解释说道,“我学得筑城、铸造兵甲、战械等法,这些年回到铁崖部,也将这些办法传授给族人。我要是能率铁崖部族人迁到南麓,我族除了还有六七千战兵可用,更主要的是我铁崖部的族人,能以更快的速度在深山险谷之中建造更坚固的城寨,令敌军不得不分军在南麓,却又没有办法攻进来!——当然,我还请求穆皇子、左都将,允许我从这边抽调四五万苦奴过去,不然就凭我铁崖部四五万族人,牵制不了太多的敌军,也难为穆皇子、左都将分太多的忧。”从铁鲲的话听不出什么漏洞,穆图知道他再无端质疑下去,只好闷声说道:
“那就且看你在南麓能有什么作为吧。”
蒙战还是担心放铁崖部都迁到南麓筑城,有可能自成一系,到时候蒙兀部对铁崖部的控制力就必然被严重削弱,最后坚持由铁崖部的族长,同时也是铁鲲的兄长,率数千擅长筑城的族人留在西麓,协助这边筑造城垒防寨,不同意所有的铁崖部族人都迁到南麓去。
事实上,铁崖部诸将,即便是族长铁都,此时对铁鲲充满信心,也寄托厚望,但从更保险的角度考虑,也不希望将所有的鸡蛋放在一只篮子里,最后商议的结果,还是由铁鲲率三万族人、三万人族奴工南下。
会议开到华灯初上时才算结束,尽管蒙战心事重重,但还是设宴款待了各部族领。
只是大局不利,场中诸人心中都有所积郁,偶尔有几个蛮将想要放浪形骸痛饮一番,也是察觉到大帐里的气氛不对,用过餐就匆匆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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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鲲与兄长铁都等人,踏着春露,披着月光回到铁崖部族的栖息地。
看着星星点点的营火,听着帐篷里传来熟悉的乡音,看着族中刚刚长成的少年,夜里还在刻苦的修炼武技,铁鲲一扫胸中阴霾。
为了这些生养自己的族人,哪怕前方再多的艰险,都值得为之奋斗,与兄长铁都说了几句话,就往自己的帐蓬走去。
隔着帐蓬,铁鲲能看到陈海佝偻的身影,让大帐里的灯火投射在兽皮帐蓬上。
铁鲲有意放重脚步,然而大帐里的陈海似乎毫无所觉,继续专注的写着画着什么。
铁鲲眉头微微凝着,他对这个驼背老头不是毫无怀疑,甚至怀疑自己有被这个驼背老头牵制鼻子正走,即便他内心深处也有着脱离蒙兀部控制、率领铁崖部纵横瀚海草原的野心,但要不是这个驼背老头连日看似无意的劝说跟诱导,他不会这么早、这么快,在铁崖部都还谈不上成气候之时就暴露得这么明显,以致蒙战、穆图二人都有所察觉。
然而这个驼背老头的建议,铁鲲却又没有办法拒绝,想想也是苦闷,掀帘走进大帐。
陈海停下手里的笔,抬头微微颔,算是打过招呼,还是接着埋头做着手头上的事情。
铁鲲站在陈海身前,过了半晌都没见开头不说话,好奇的问道:“曹公就不想问问,刚才左都将召集诸将议事的情形?”
“有什么好问的,现在这种情况下,蒙战、穆图能想到比铁爷更好的计策吗?而除了铁崖部,其他部族可没有几个善于筑城跟城池防守的……”陈海说道。
铁鲲一阵语塞,探头看过去,看到陈海已经在兽皮画了密密麻麻的线条,好奇道:“这是什么?”
“这是魔猿城的建造设计图。瀚海诸部,近百年来也在草原上筑造了不少城池,但太过粗陋,而且采石筑城的工程巨大,短时间内难以筑成。敌军即将大规模袭来,铁崖部想要在猿跳峡南端成功筑城、牵制住敌军,必须要另僻蹊径,”陈海说话间,匆匆几笔将设计图完善好,狼毫笔在手指上轻盈的转了几圈,哈哈笑道,“大功告成了!”
铁鲲接过兽皮图看起来。
整个尧山位于瀚海的南岸,东西绵长五百余里,在燕州都不算什么雄奇大山,但在万里平川的潮海南岸草原上,却颇为罕见。
地宫位于尧山西麓,西麓的地形相对要平缓一些,上古时进出地宫的通道就在西麓,在白鹿峡的山谷间,还残留一些斧刻石壁的痕迹。
虽然从地宫往南百余里,也能走出尧山,进入茫茫草原,但往南的地形就险峻多了,沿路皆是奇峰、深谷,数条串接在一起的峡谷,都深入千米,当地的部落称之为猿跳峡,意指魔猿才能这些峡谷里来去自由。
兽皮地图标识出陈海选定的筑城地点。
铁鲲没有细看到城池的结构细节,但看到陈海选定的筑城地点就吓了一跳,说道:“猿跳峡有一处险地,仅三百步宽,又是北进白鹿峡的必经之地,在那里筑城只需要筑三百步长的城墙就易守难攻。曹公不选择在那里筑墙拒敌,却要从猿跳峡往外侧延伸十数里,选择在猿跳峡的最宽处,也是最容易受敌军三面攻击的地方筑城,是为何故?难道曹公不知道,在此处筑造一座宽四五里、高十五米、城墙基厚二十米的城墙,这要动用多少人力,需要多少时间才能筑成?”
“铁崖部族人不足五万、即便还能得五万奴隶,以传统之法,在此地开采石块筑城,三年或能有成。”陈海说道。
“我此次只能率三万族人、三万奴工去南麓,岂非要五年才能筑成此城?就不知道曹公有什么妙策,能将敌军拖延到五年之后,再来攻打?”铁鲲平静的问道。
“以常法筑城,即便是在最狭窄的地方筑城,铁爷也不可能赶在敌军过来之前,将城池筑成。再说了,铁爷真要将虎跳峡守得滴水不漏,让敌军看不到一点的机会,敌军大可以将铁崖部封在虎跳峡里面不理会就是。铁爷选择在最狭窄处筑城,防守是容易,但被敌军封堵里面,自然也是容易,到时候也牵制不了多少敌军,更不要说再建奇功了,”
陈海慢条理丝的说道,
“我过来之前,特意到虎跳峡走了一趟,就在我选择筑城的地方,有一种石料就地开采出来,锻烧后研磨成粉,与粘土搅绊混合而成的土浆,用来夯筑城墙,速度要比采石筑城,快出十倍,只需要三五月就能筑成五六里宽的城墙。而这样的城墙,虽然比石头城要弱一些,但以铁爷的实力,想要一戟斩裂城墙,却也办不到。这筑城之法,我都写了下来,铁爷可以先派人试验一番,再决定要不要在那里筑城……”
“有这种筑城之法?”铁鲲将信将疑的问道,但也没有立时去看兽皮图卷,而是定睛盯住陈海,问道:“曹公,你现在可以说说,为何要如此费尽心机助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