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括默默思考一会儿,道:“若是批驳,这件事怕是没完没了,对谁都没好处。”
赵阗的奏本太狠了,直戳大动脉,令所有人都不能安生。
‘新党’与‘旧党’在这件事,态度其实是一致的——尽快平息。
苏颂知道沈括不是章惇的说客,沉吟一阵,道:“我斟酌斟酌。”
苏颂对于朝局的诡谲,比任何人都清楚。
赵阗的这两道奏本,目前还只是在开封城发酵,等席卷天下,还不知道引起多大的动静。
这种动静,有两种可能,一个,就是针对赵阗,口诛笔伐,相对来说可控。另一种,就是针对‘新党’,将反对‘变法’的怒火再次点燃,掀起新一轮的反弹。
刚刚因为江南西路的事,朝廷的风评在扭转,章惇等人怎么能容忍因为赵阗的两道奏本再打回原形,甚至更恶劣?
沈括也知道苏颂的难处,道:“官家离京还有几天,时间倒是够。”
苏颂点点头,道:“我的大概意思,以一种平和的态度,安抚士人,赵阗不要再节外生枝,过一阵子就能过去。你帮我去章子厚那试探一下。”
沈括道:“好。大相公那边,我尽量说和。官家那边,要不要我再去问问?”
苏颂摇头,道:“天心难测,不用去追问。国子监,太学那边,你要按一按,不能让学生再闹,党锢之祸,不能在我大宋重演。”
沈括对苏颂最后一句不可置否,还是道:“好。”
苏颂说完这些,又笑着道:“其实,有些事情,是看得过于严重了,咱们且放宽心一些。我看过你前一阵子送来的‘学政归要’了,很不错,我也赞同,问题有两个,一个是人手,整顿各地学政,普建府学县学,甚至是镇学,村学,难道不是一般的大,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没有个几十年是难以功成的。第二个,就是钱粮,现在朝廷各处开支很大,国库空虚,内库也要见底,还得潜心在做规划。”
沈括神色认真了几分,道:“你说的第一,我也知道。教训大业,国之根本,不是我们这代人就能功成的,还需要戮力同心,持之以恒,这一点我其实不担心,官家重视,那就问他不大。至于钱粮,我也头疼,昨天贱内入宫,太妃娘娘,皇后娘娘已经变卖了不少东西。皇家票号已经出了近五千万贯,怕是也所剩无几了。”
苏颂若有所思一会儿,道:“章子厚在打盐政的主意?”
大宋的盐政错综复杂,难以言表,大体上是掌握在朝廷手里,可收入却并不是。章惇着手整顿盐政
,就是要拿回盐政的利益。
操作的好,一年起码数百万贯,甚至千万的收入!
但盐政事关大宋的所有人,百年来早已经形成固有利益链,动一动就牵扯无数人,真要整顿,又得是一番龙争虎斗,混乱不堪。
沈括也不相瞒,道:“朝廷制定了梳理中央体制的规划,盐铁之类早就在计划中,不算新鲜,按部就班而已。”
苏颂道:“转运司还没有改革完成,章子厚又想动盐政,他就不怕摊子铺的太大,反而一事无成吗?”
沈括道:“我知道朝廷是有些急了,不过,苏相公应该能体会大相公等人的苦心,他们岁数已经不小,脱不下去了。”
章惇今年六十二,相对于苏颂的七十多,文彦博的九十多,只能算是小辈。但现在人的寿命,依旧是七十古来稀,谁能知道六十多岁的老人还能活多久?
苏颂倒是清楚,章惇等人不是因为年纪大,而是忌惮上一次的‘元祐更化’,担心再来一次,是想要造成既定事实!
不管将来他们去位的后来者,还是皇位更替,都不能再‘更化’一次。
苏颂沉思良久,道:“我知道,我劝不动章子厚,也劝不动官家,但有些事情,当局者迷,你与蔡元度等人还是清醒的,要时刻提醒。我与文相公都是半只脚在棺材里的人,胜负于我们没有意义,争斗之心早丧,他不用浪费精力在我们身上。”
沈括认真看着苏颂,从他苍老的脸上并没有看出什么。
但沈括又不是初入官场的毛头小子,不动声色的道:“苏相公,我听说,咨政院卡了不少政事堂与六部的议程?”
苏颂道:“那些我认为不妥,官家也赞同。”
沈括想了想,还是说出口,道:“有些事情,不是非要按议程来走。应该多商议为主,朝廷要和气一些,少一些无谓的争斗。”
苏颂笑了,道:“能商议出来?章子厚的脾性,我比你了解。并且,政事堂,六部提的太多,太杂,还是集中精力,做主要的那几件事情吧。”
沈括本想再劝,最后还是息了心思。
‘新旧’两党的争斗,早已经脱离了政事本身,有事到人,是人与人的惯性争斗,难以理智了。
又交谈了一会儿,沈括离开了咨政院,去了政事堂后面的青瓦房。
章惇不在,沈括便与蔡卞交谈起来。
说了赵阗,又说了刚才与苏颂的对谈。
蔡卞静静听着,沉思一阵,道:“赵阗你留在国子监是没错的,暂时他不能再
冒头。苏相公,总体来说,还是能顾全大局的。不过,我总觉得,官家要求的这份‘解释’怕是没那么简单。”
蔡卞与赵煦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这位年轻官家做事往往有深意。
只不过,他一时间猜不透。
沈括没有想那么多,道:“苏相公说,今晚他就会写一份草稿,给官家以及政事堂做参考。”
蔡卞点头,道:“那到时再说。国子监的相关计划不能停,官家说‘教育是国之本’,朝廷再困难,也不会差国子监的钱,这一点你尽管放心。南国子监,南太学也要盯紧了。国子监要摆脱党争以及地方顽疾,自由发展,不要掺和其他事情。”
沈括摇头,轻叹道:“下官倒是想,可着实是身不由己。”
可不是身不由己,赵阗的两道奏本已经将国子监卷了进去,朝廷更是快炸开锅了,外面还不知道有多热闹。
两人谈了许久,沈括离开政事堂,返回国子监。
哪怕是坐在马车里,沈括都能听到各种议论声。
有的是针对‘新党’,有的是针对‘旧党’,但居然让沈括听到了几个,与赵阗想法类似,将大宋的弊政,归结为‘士族门阀肆无忌惮的膨胀’。